在盘山石路上,刘翠花告诉石草儿发生在她和于三之间的事情:她离开庙堂一回家,就发现于三昔日存放在一个木匣匣中小本本里的所有照片都不见了,于三仿佛已然预感到要有不测的事件发生。起始,刘翠花隐去了她在庙里见到石草儿的干哥,并为她代笔上诉的事儿,而是曲里拐弯地询问相片的去处。于三只是在炕上哎哟哎哟地耍死狗,不回答刘翠花的问话。刘翠花是直肠子人,耐不住于三的死磨硬泡,便直言相告她要跟他一刀两断,为她代笔写离婚状子的不是小老师,而是昔日石老爹的养子、省城里来的胳膊上戴着红箍的石草儿的干哥。
于三愣了一阵,不顾浑身伤痛,从炕上爬了起来:“这话是真?”
“俺刘翠花明人不做暗事。许你不仁,就许俺不义。”刘翠花直言不讳,“俺娘家活鬼坡那地方虽然穷得掉渣,可是穷个清白,俺怜惜你是个在打美国鬼子战争中有过功的残废,便一咬牙嫁给了你。可你越来越不像人,俺决心往前走了。”
于三单腿跪在炕上,连连向刘翠花磕头求饶道:“俺于三不是人,俺是畜生。你今后把俺当马骑,俺都不吭一声,只是你别跟俺分手,把俺抛下不管。”
“俺的那些相片哩?”刘翠花伸出巴掌,手心朝上,“你要是痛痛快快地给俺,俺跟你好离好散;你要是不给俺,俺不仅要跟你成为仇人,还要……还要……”刘翠花忽然想起了草儿干哥曾告诫她不要打草惊蛇,便舌尖一转说道,“俺还要让俺翠红妹子跟俺一块儿去上级那儿揭你的一桩桩缺德事哩!”
“俺的好翠花哟!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嘛!”于三仰起他那张青一块、紫一块满是伤痕的额头,嬉皮笑脸地说,“自古以来,姐夫戏小姨子,是在论的。再说,这事儿张扬出去,也等于给翠红脸上抹屎,你和俺都不光彩,何必多此一举,俺不再干那畜生干的事儿,不就结了吗?”
“你是成心跟俺打游击战是不是?”
“俺不敢,只是向你说清利害关系。”刘翠花急了,上前两步,猛地推于三一个仰面朝天,于三的后脑壳,碰在了窗台上。没容于三爬起身来,她撩开于三的被褥,在被褥底下寻找那沓相片。使刘翠花失望的是,被褥中和炕席下,都没发现她要拿到手的上诉证据。她俯身蹲下,蹲在灶膛口掏着灶膛,她记得昔日于三常把贵重物件,往炕沿下的灶膛里塞,包括于三从战场上拾回的照相机,也常隐藏在这儿,可是刘翠花掏来掏去,弄得满袖子都是灰尘,也没有发现存放相机和照片的木盒。
于三还阳过来,从炕沿上溜下来:“你非找相片干啥?”
“离婚。”
“真离?”于三两眼闪出凶光。
“状子都写了。”刘翠花毫不示弱。
“没那么容易,你小命眼下攥在俺于三手里。”于三身子靠在炕沿上,一副无赖的神情,“那些相片一张不能给你,上边有你挥镰割下‘毛主席万岁’麦子的留影。我交上去你会坐大牢的。”
刘翠花在寻找于三的“反革命”证据。于三也拿着刘翠花的证据当王牌。那劲头就如同两军打仗抢占制高点一样,谁能首先冲上山头,对方就意味着失败与灭亡。
刘翠花感到了一种无名的恐惧。这种恐惧支配她如同疯了一般翻箱倒柜,于三也为此神色不安,单腿跳蹦着,不断撕扯着刘翠花的衣襟,阻拦着刘翠花的寻找。事后逃犯索泓一在回忆中写道:这实在是一场时代的闹剧,令人可悲的是它的舞台不是在城市,而是在荒山野岭。……但于三毕竟行动不灵,体力无法与“母骆驼”相比,直到傍晚,刘翠花才从粮食缸里,把她要找的东西拿到手。之后,引发的是一场厮拼,于三死死抱着刘翠花的一只脚,不让她走出宅门——这就是昨天夜里,石草儿和索泓一目睹到的那些镜头……不消多说,刘翠花撕毁了一切照片——包括她割麦子的几张照片,并把相片底片扔进茅坑,拿搅屎棍搅了半天,直到底片与屎尿混而为一。她只留下一张于三手持镰刀的相片,相片虽然朦朦胧胧,但是拴马屯的人都能看出那是瘸子于三。
翻过两道山梁,石草儿和刘翠花才走到县城。使两人大为奇怪的是,县城的条条街道都涂抹成红色。一群群的红卫兵,押解着头上戴着吊死鬼一般白帽子的人,在走街串巷。红卫兵们边走边喊道:“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刘翠花在街上东张西望,觉得这世道很让人开心;石草儿的心却紧张得快从嗓子眼跳了出来,她惦记着留在大庙里的索泓一。天色晚了,两人来到长途汽车站旁边的一个车马小店住下,刚进店门,两人双双被问得目呆口讷:
“山里人也该知道这革命世道,住店先要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
石草儿心里到底存了一点文化水儿,赶忙说道:“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刘翠花木头般地愣了一阵,想起喇叭中听到过山摇地动的口号声,便说:“俺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万……寿……无……无……”她越是心急,越记不起最后那个字眼,石草儿连忙给她补充上那个“疆”字。“对,万寿无疆。”刘翠花修正刚才她那句不完整的祝词。
车马小店的那小青年,乜斜了刘翠花一眼道:“俺告诉你,你要是丢掉那个‘疆’字,成了‘万寿无’,你就成了反革命。”
“多谢小兄弟了,俺是文盲。”刘翠花说,“俺就是来告发反革命的,俺这辈子敬爱伟大领袖,下辈子也敬爱。”
小青年接过状子看了看,又在昏暗的电灯光下看了看于三那张相片,说了声“真是反革命案件”,便拿起摇把电话,不知拨通了哪个地方。不一会儿,胳膊上佩戴着红箍的两男一女,就出现在车马小店。他们替刘翠花拿着于三那根折断了的木拐,说了声“跟俺们去总部”,石草儿就与刘翠花不得不分手了。
“婶子……”
“小老师……”
“记住那个‘疆’字。”
“俺记住了。”刘翠花连连回头。那神情仿佛她不是来揭发反革命,她自己就是反革命似的,目光中流露出对石草儿的依恋。
刘翠花那一瞥,让石草儿半夜不能安静。毕竟她一天爬山太累了,在迷迷糊糊中睡去。第二天早上,她强吃下烙饼卷葱,又咕咚咕咚地喝下两杯开水,付了店钱,便登上通往劳改砖场的长途汽车。无论如何她也没有料到,汽车上突然上来几个戴红箍的红卫兵,在开车前一个个询问,车上有没有地、富、反、坏的狗崽子。一向不会说谎的石草儿,第一次编造了骗人的瞎话:“俺……俺……俺是拴马屯的民办教师,成分贫农。俺叔叔过去看庙,眼下是劳改砖场干部,俺去看看俺叔。”汽车开走了,石草儿心里还扑腾个不停,连连用袖口抹着额头上被惊吓出来的汗珠。
简直像盘山路上的风景一样,过一个山坳一个模样,石草儿没有想到在劳改砖场竟然没了县城的“红海洋”,成了遮挡风雨的安全洞。没有过多盘问,一个老民警就把她领到了接见室,正逢八月十五,接见室里有四五个探监的家属和犯人,那监视犯人与家属谈话的小窗口,没有出现窥视现场的干部的目光。
石草儿一见老爹穿的那身灰色囚衣,泪瓣就淌下脸腮:“爹又瘦了。本来路过县城想给爹买两块月饼过节的,看见红卫兵押着戴白帽子的串街游行,吓得俺把这事给忘了。”
“草儿,别哭了。牢里发给囚号每人一块‘自来红’(月饼名称)。”石福安想用袖口去为草儿擦泪,但接见条例规定犯人只能和家属对话,不能有任何身体接触,老汉忙又缩回了手。
草儿强作笑颜:“这儿比外边安宁。”
“囚笼子里关着的都是死猫、死老虎,红卫兵很少来这儿。”石老爹巡看一下四周,急忙地把话题一转,“有个叫索泓一的北京人,去过咱家没有?”
石草儿觉得事不宜迟,趁着旁边没有竖起的耳朵,便一股脑把索泓一进了大庙所引发的一切事情,都说给了老爹。让石草儿诧异的是,老爹并没因拴马屯这些突发事件,而流露出任何惊奇。他只是说:“俺在监号就知道了他是个喝过墨水的大能耐人,俺的案子能不能翻个烙饼,俺不太介意,反正在哪儿都得靠劳动吃饭,俺关心的是你。你老大不小了,总不能当一辈子黄花闺女。再说你俩都是孤魂野鬼,他爹妈已然不在人世,俺看……”
“爹……”草儿低垂下头。
“只怕人家看不上你这个山丫哩!”
“爹能出牢是头一桩大事。”草儿说,“这是索子说的。”
石福安长叹一口气:“俺这把老骨头,埋在哪儿俺不在意,就是死在牢里,俺也没啥悔恨。俺心上的肉是你,假如你也觉着这人可靠,人家又不嫌弃俺闺女,你就跟了他吧!能在拴马屯住下更好,待不下去就一块儿远走高飞。”
“爹,俺跟你说正经事哩!”
“俺说的就是正经事。”老爹对草儿说,“别看他是个逃犯,在吕梁山你很难找到这样的男人了。草儿,这是爹对你的叮嘱。当然,跟了他你可能一辈子不得安宁,但一根藤上的两颗苦瓜相依为命,也会苦中有乐。”
石草儿的心像掉在腌菜缸里,又苦又咸。本来她是为老爹出监而串供来的,老爹似对自己出不出牢已然十分淡漠,而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她和索子身上。不过年把光景,老爹从一团火似的人,变得神情木呆枯槁,连出不出监牢的大事,都置之度外,这叫石草儿感到茫然。
“咋的哩,俺的话你听见没有?”
“俺记下了。”石草儿反问老爹说,“万一有人来牢里核实,爹您就一口咬定往‘毛主席万岁’麦地里浇的是泉水,而不是屎尿;与您一块去挑水的是刘翠花,她是见证人。爹您记下了吗?”
石福安点点头。石草儿看得出来,老爹对他出监并不抱有多大期望。他反而对石草儿絮叨开家事来了:“拴马屯西头桑狗儿家,养着许多家禽,他家母狗生了崽你抱一只来,夜里有啥动静,狗会给你俩报信的。”
石草儿点点头。
“万一在庙里难栖身,就别舍不得家。”石福安老汉又说,“爹过去看庙时,施主给俺五百块修庙的‘袁大头’,没来得及动工,咱那儿就解放了。那钱埋在正殿西北角的第一块砖头下边。荒年,你那吃橡子果死的娘,说给你出门子时当陪嫁用。你把‘袁大头’取出带上,听说县城银行都兑换这玩意儿,应急时就花了它。”
“爹,这是‘四旧’,谁敢去换?”
“难道这世道就总这么乱哄哄的?总有个浪头过去的时候吧!这方面你要听他的,他长着一个精密的脑袋,比吕梁山所有山汉都聪明……”
窥视的洞孔里,出现了劳改干部的眼睛,但只是监视,并没有催促来探监的家属们离去。石福安倒先站起身来,表示已和女儿接见完毕。石草儿不愿意走,着急地喊了声:“爹——”石福安却说:“天快黑了,你还能赶上回县城的汽车。你走吧!”石草儿说:“临来时,他给了我来回路上用的盘缠,我在家属招待所住一夜,明早再走。”石福安双眼第一次闪烁出惊奇,小声问道:“他哪儿来的钱?”石草儿便把索泓一将钱和粮票,卷在气门芯里系在腰间的事儿,向老爹学说了一遍。石福安老爹笑了:“草儿,跟了这个大能耐人吧!”
草儿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笑意:“您就别为俺的事操心了。”
“回去把俺的话告诉他。”
“容俺想想。”
“过这村就没这个店了。”石福安板起脸来,训斥草儿说,“你不好开口,就说是俺的主意。”
“俺听爹的,只是……”
没等草儿把话说完,石福安已然向窥探孔里的那双眼睛,立正站好,身子挺得笔直:“报告队长,俺和闺女会见完毕。”那洞口的眼睛眨了眨说:“今天是月圆的日子,可以延长探监时间。砖场外边有招待所,家属晚上住下免收住宿费。”
“不啦!谢谢队长照顾。”石草儿知趣地站了起来,目送着老爹从一个侧门,一步一步地走向高墙电网内的一排排泥巴房——那儿是一字排开的监房。砖场是生产青砖红砖的地方,制砖人都住这泥巴房,这真应了古话中“卖油娘子水梳头,卖席汉子睡秃炕”之说,而老爹仿佛已然习惯了这样的囚号生活,这尤其使草儿内心感到悲凉。
返回拴马屯途中,石草儿才觉出疲劳。就像一个马拉松运动员,在奋力奔跑之中,由于有目标为其诱饵,只知道拼命去冲向最终的红线,而当其到达了目的地之后,便感到无力支撑自己的体重,即刻想躺在跑道上一样。她当真想在砖场招待所住上一夜,但前面好像又出现了诱惑她的另一个目标,那就是那座山神庙和庙里的索泓一。“走——”她咬紧牙关吐出了这个字,就告别了那高墙电网。如果她再犹豫一会儿,就赶不上返回县城的公共汽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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