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山路上剧烈地颠簸了一下,石草儿的心绪断了。睁开眼睛看看,窗外一群南返的大雁正飞掠山峦。她目光追踪着那小小的黑点,直到它们消失在山的那边。她想自己如果是那群大雁里的一只就好了,这些高山大峒对她将不复存在,她可以一翅子飞回到拴马屯的山庙。而她没有翅膀,不是那南归的大雁,她坐的这辆汽车,走起来摇摇晃晃,比“老牛破车疙瘩鞍”简直快不了多少。途中,汽车还抛锚过两次,石草儿下来与乘客推车时格外用力,她想了想,这一切一切都因为庙里有个索子,她恨山高路远,恨不得化成一只飞雁……
当汽车戛然停在县城,石草儿才从似睡非睡的梦境中醒来,另一个没有结果的故事,迅速盘升上她的心头:不知翠花状告她的汉子告下来没有?她会不会在县城里再见到翠花?与此同时她的心重新扑腾起来,因为她又看见了胳膊上戴着红箍的人。她想马上要记下她该使用的语录,不要丢掉一个字,也不要多出一个字。少一个字多一个字,都可能招来一场她意想不到的灾祸。索子在庙里对她说过:林副统帅的指示也不能读错,大牢里有个冤枉鬼就是因为把林副统帅说毛主席的“一句顶一万句”的话,说成了“一句顶一句”,便被扣上“反革命”帽子。其罪名是:有意消减“一万句”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句的威力,属恶毒攻击诋毁伟大领袖之反革命行为。想起这些,石草儿不时心惊肉跳,浑身毛骨悚然。
她原本不想在车马小店过夜的,借着月光可以连夜爬山,只是天公不作美,傍晚时分,云影爬上了天空,她只好又走进那家车马小店。住宿、登记处的小青年一眼认出了她,便告诉她说:“你要是早回来一个时辰就好了,你那告状的同伴,一个多钟头之前,坐着双人挎斗的‘电驴子’回屯了。路过小店时特意来看看你,想拉你一块回乡,可惜,你错过了时辰,只能靠铁脚板了。”
石草儿大着胆子询问了一句:“案子这么快就有了眉目?”
“执行最高指示不能过夜。”那小青年严肃地对她说,“打击反革命也不能过夜,告诉你吧,县里两派红卫兵都想争先去抓反革命,哪派抢在头里,哪派就是对毛主席最忠。”
“嗯。”石草儿应着,转而又问,“那人可是村里头把手。”
“县里的头把手比你们村的头把手大不大?”小青年奇怪地望着石草儿,像是看着托儿所里的三岁娃子,“两派革命小将把他关在山牢(山洞),轮流对他进行揪斗。”
石草儿不敢再往下问了。借着天还没有大黑,她沿着县城街道的墙根,到昔日她读书的初级简易师范学校转了一圈,从“红海洋”中的白纸黑字的大字报上看到,昔日她的老校长悬梁自杀了。校门口出出入入的男女学生,胳膊上一律系着红袖章,个个雄赳赳气昂昂。门口一个手持红缨枪的女红卫兵,见她不断向校园里窥视,大声对她问道:“你是干啥的,是不是‘走资派’的探子?”石草儿赶忙把头一低,一路小跑回到了车马小店。
她当真不认识这座土里土气的县城了,因而更急于回到她生存的那座破庙,庙墙上那十八层地狱图是画匠画的,人间活地狱张开吃人的大嘴却是真的。她理解了索泓一之所以逃亡,她爹之所以进了监狱,依此类推,那瘸子于三是无法遁出这张天网的。果不其然,第二天石草儿在返乡的山路上,迎面碰上了“嘟嘟”鸣响的挎斗“电驴子”。开车的是个武警,后座上坐着佩戴红袖章的红卫兵。由于山路崎岖难行,“电驴子”开的速度不快,石草儿清楚地看到于三被五花大绑地捆在“电驴子”上。在“电驴子”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于三那双浑浊的眼睛,朝她亮了两下,那眼神挺吓人的,让她想起小时候老爹用夹子捕获的受了伤的狼的幽暗眸光。
“电驴子”终于在山脚下消失了,而她还要翻过眼前这道山脊,才能看见属于她的那座破庙。她坐在路边歇脚、擦汗、喘息,但几滴打在她脸上的雨滴,使石草儿不得不站起来急忙赶路。吕梁山一片云彩一片雨,不一会儿,一片片云彩连成黑锅底,条条雨线织成了雨帘,石草儿便被笼罩在深山秋雨的雨幕之中。如果在往常,她会钻进山凹的岩洞里躲躲,此时石草儿像只急于归巢的苦寒鸟儿,一步一滑地向山上攀登。山那边有她的窝,有她难以割舍的索子;那儿有众多乡亲,她难以想象在拴马屯发生了于三被绑走的事件之后,大家会是何等的震惊。紊乱的思绪,使她忘记了冷雨,直到接近山峁的风口时,她才感到钻透筋骨的冰凉。
“草儿——”
有人在山环里呼唤她。起始她以为是耳惊,接着群山又响起她的名字:
“草儿——”
她抬起头看了看,雨帘背后的山脊上,有个穿着蓑衣的人,在向她挥动手臂。还用问吗,一定是他——在她心扉中越来越沉甸的索子。她想回应他的呼喊,但喉头哽咽,硬是答不出一句话。老爹疼她,但把她看成山岩夹缝中的一根山藤,任风风雨雨吹打,这是生存环境所形成的,这种疼爱中没有迎来送往;娃子们敬爱她,为老师上山采摘浆果,帮老师砍柴备薪,也没有迎送过她。这个非本土的外乡来客,却能想到此时她正攀登在秋山风雨的小路上,站在山道口迎接她来了,这使石草儿的心窝,几乎容纳不下这份浓情。
她哭了。
“我在这儿——你看见了没有——”
石草儿抽泣得更厉害了,泪水伴着雨水,一块咽下她的喉头。这时,她才记起她去县城时,曾带了把破旧的桐油雨伞,由于在县城的恐惧,她把伞遗落在车马小店里了。行前,叫她带上伞,还是索子提醒的,她有负了索子对她的关心。
“伞呢?”身穿蓑衣的茅草人,迎面拦住了她。
她只是落泪,无言以答。索泓一马上把蓑衣披在她的身上,他猜测得出她此次去探监的慌乱心情,却想不到石草儿忘记了给老爹买月饼以及丢了雨伞,是在县城受惊吓的结果。
“俺已浑身湿透了!给!”石草儿把蓑衣扔还给索泓一,“俺风里雨里摔打惯了,你穿上它。”
索泓一又推让给她:“行程太累,你会淋病了的。老爹他好吗?”
“这会儿不是说俺爹的时候。”石草儿硬是把蓑衣按在了索泓一的肩上。
“你哭了?”
“没。是雨水。”
“不行。”索泓一把冻得嘴唇发青的石草儿,拉进蓑衣里来,“咱俩一块爬这段山路吧,我身子热,可以暖你的!”
石草儿像一只钻进檐下的燕子,像躲进母鸡羽翼之下的一只雏鸡,她最初感到的是索泓一体躯的温暖,继而由于行路时的体躯摩擦,她感悟到一种快意。索泓一那只大骨节的手掌,从她后腰部围拢过来拖着她往前迈步,每走一步,她都感到她的体温在回升。他那条有力的男人胳膊,如同电流一样,从她的腰间向她体躯之内的每个部位扩散,她的头无力地依偎在他的胸前。
“跟老爹说于三的事儿了吗?”
“说了。”石草儿回答。
“老爹一定非常解气。”
“俺爹高兴俺能遇上了你。”她语音轻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俺爹说他不再牵挂俺了。”
“草儿,你说什么?”
“俺爹说有你就行了。”
“……”索泓一分明听出了老爹话中的意思。他能说什么呢!承认老爹的话?万一有个风吹草动,他不能在这破庙栖身了,草儿该怎么办?不承认这一事实?草儿和他此时就依偎在同一个挡风遮雨的蓑衣之中,身子紧紧挨着身子,俨然就像一对树巢中的鸟儿。
“索子,俺爹的话你听懂了吗?”
“懂了。只是……”
石草儿抚摸着索泓一从她腰间围过来的大骨节的手掌,她觉得他的手掌和她的手掌同样粗糙。手掌与手掌合在一块,就如同村头的那盘石磨上的两个磨扇:合在一起是个搓米磨面的家什,如果分开就是两块毫无用处的石头。她不能再离开他,哪怕他去浪迹天涯,她跟他无论走到哪儿,都是一盘石磨。
“我是黑名册上的囚徒。”索泓一无法回避这一事实,他说。
“俺不嫌。”
“我可能重新被抓起来。”
“俺去探监。”
“要是发现我冒充干部并戴上红胳膊箍,会赏我一颗子弹的。”
“俺去给你收尸。”石草儿觉得这话太不吉利了,立刻又补上几句,“于三一走,拴马屯便没了狼,山汉们只知道种地烧灰,婆娘们只知道打柴、编筐、做饭。”
“草儿,这世道上没有一块真正的世外桃源。”
“有。这大庙就是。”
“都托你的吉言了。”索泓一郁郁地说。
雨丝稀疏了一些,它如诉如泣、淅淅沥沥地敲打在山路上。天上的云正在奔跑,山峁上方露出了一角蓝天。索泓一想从蓑衣中抽身出来,这样可以走得快些,可是石草儿拉住了他的手,说了声“不”。
“会被乡亲们看见的。”索泓一说。
“这儿离拴马屯还有三四里路哩!”
“万一有打柴人在山上呢?”
“有树棵子障目,没人看得见。”
“这不好。”
“好。俺没行路的力气了。”
石草儿不是不会撒娇,只是这个山坳中的丫头,找不到一个可以撒娇的对象。此时在这凄风苦雨的山路,她把蓄积在心窝的女性特有的柔情,都毫无掩饰地迸发出来。她不会像城市女性那样,说些缠绵的情话,拉住他的手,就是她全部的语言。
索泓一低着头看了看她。她的脸儿没了刚才的苍白,嘴唇也不再发青。她那张由白而红的脸,醉红片片,就如同山间挂在树梢枝头的野海棠果儿,在枯黄枯黄的茅草和雨洗过后的落叶林木当中,娇艳欲滴。石草儿觉察出索泓一眸光中蕴藏着雷电,她说她累了,这儿的一切她都熟悉,说那野海棠树丛中,有一个看果园的石板搭成的小屋,想去歇歇脚。
索泓一犹豫地说了声:“别。”
石草儿坚决地要求他:“去。”
“这不好。”索泓一又说。
“俺愿意。”石草儿气喘吁吁地,“俺的身子你都熟悉了,俺就是你的人了。”说着,石草儿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把索泓一的手拉到了她的胸上。他抚摸到的不仅是草儿小兔般狂跳的心,还有使男人勾魂的乳房和小如樱桃的乳头。
索泓一在事后的逃亡回忆中写道:
那是半间没有窗子的石板小屋,石板垒成的墙围,石板垒成的炕,炕上残留着一些茅草和一口掉了耳朵的破铁锅。就在这个山野的石炕上,我的理性全部崩溃。草儿躺在毛茸茸的茅草上。身子净如一朵白白的玉兰,我吻了她全身的每个部位,像一只饥饿的狼,拼命吸吮她红紫色的乳头。我当真不想毁灭她,因为她比我昔日遇到过的苏雪、李翠翠以及“小白鞋”,更为稚嫩和纯洁。人生越是爱之深切的东西,越是想保存完整;何况我不仅仅是被拋进劳改队的囚徒,而且在小煤窑挖煤时还和萍水相逢的“小白鞋”有过性关系。尽管那不是爱,但毕竟已然不是洁白之身,灵魂和肉体早已一分为二,怎么能对长在山岩上的石草儿做出有失个人良知的事呢?可是石草儿如同喝醉了一般在我耳畔呢喃,她说她跟定我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她战栗着,她流着泪,她等待着我把我的全部也交给她,于是我越过了界河。这不怨她,因为她还没有爱的经历,把我看成至高无上的偶像;而我也不能过分责怪自己,即使是铁血男儿或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再生,也无法勒住体躯的那匹饥渴的野马……
“疼吗?”
“有点。”
“要不,别这样了。”索泓一最后一次克制,“回咱们的山神庙吧。”
“不,俺要。”她死命地抱住了他的后腰,仿佛生怕他逃脱似的,闭合着双眼喘息着说,“就在这儿……就在这儿……”
石板屋外的雨已然完全停了,茅草炕上却云雨正浓。这是没有弧光雷声的霹雳闪电,这是两扇粗糙石磨真正的灵肉磨合,索泓一头上滴了汗,石草儿眼里涌出了泪……她在不断呻吟中反复重复着几句话:
“命,这是俺的命。俺是拴马屯最有福分的山丫了。哥,你不会扔了俺吧?俺今后就是哥的影儿!……”
石草儿语声越来越轻,她在索泓一的怀里睡着了。心惊肉跳的探监,漫漫的盘山石路,此刻都留在了她的身后,她睡得十分安闲。
索泓一看了看她,她脸上残留着几滴泪痕,像个熟睡了的婴儿一般,在他怀里似乎忘记了所经历的一切艰辛。他轻轻把胳膊从她颈下撤了出来,把他的衣裳盖在她赤裸的身上。他生怕她受凉,又甩干了蓑衣,覆盖在衣服之上。之后,他轻轻走出石板小屋,只穿着一条短裤,在林木中寻找着花束。
秋山雨后空气沁人心脾,他像原始人一般在林中穿来穿去。终于在向阳山坡上的茅草中看见一片灿黄的野菊。索泓一采摘了几束,放在鼻下嗅了嗅,它并无花卉家族的浓香艳丽,这正是石草儿的生命象征。他又从岩石缝中用力拔下来一根柔韧而坚硬的断肠草,用它把那束野菊系在一起,一片耀眼的灿烂金黄,立刻给这半间石板小屋带来了一种浪漫的色调。
他觉得有点冷,但他能承受得住这秋寒,昔日在茶淀劳改农场,他曾赤身裸体地被劳改干部绑在一根木柱上,熬过夜晚直到拂晓。使他不安的是,他的灵魂已然经过老君炉里七七四十九天的蒸煮,知识分子的浪漫,居然能在这荒山野岭死灰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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