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⑦)(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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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草儿依然在睡梦之中,索泓一把那束野菊摆在她的鼻翼之下,他想让这个孤苦伶仃的山乡女娃,能梦见花,能梦见蝶,能梦见她生活中不曾有过的奇异世界,那个世界与她身负上百斤的荆条归庙、挑着泉水攀登山道回家迥然不同,她梦里该出现的是翠谷鸟鸣、山花烂漫、瀑布千尺、帆影片片……

    使索泓一从痴梦中蓦然惊醒的是响在遥远天空的隆隆秋雷。云去了,还会再来;雨停了,随着云影还会再落。他摇醒石草儿,也摇醒了自己:60年代后期的国土,早已死了那种诗的境界。

    石草儿手捧着金黄的野菊花,激动得语不成声:“索子哥,这……这正是俺……和你。”

    索泓一思维从灰色深渊跳出来:“为什么?”

    “你看,扎着这花儿的是断肠草。”她指指捆绑在花枝上的山藤,“这儿的乡亲都管它叫石草儿,这就是说俺把你拴住了,你就是这花儿!”

    “花儿是形容女人的,你上学的时候没听老师说过吗?”索泓一从中拿出一朵,别在了石草儿的发辫上,“我也可以比作另一种花,它开着白白的小花朵,名字叫‘死不了’。”

    “你会永远活着,跟俺一块死。”

    “决不能死。”索泓一说,“死了就看不见明天了。”

    “明天啥样?”

    “再坏也比当今的世道好。”

    石草儿和索泓一手挽着手,双双走出了使他们永生难忘的石板小屋。索泓一把蓑衣搭在了肩上,石草儿把野菊捧在胸前。索泓一催她快一点走,因为老天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刚才放亮的天,又爬上了乌云。石草儿却不急于回庙,她边走边用眼睛寻觅着。

    “草儿,你这是……”

    “俺也要送你一枝花。”石草儿痴迷地望着路边的草丛,“那花名俺这儿叫‘女儿兰’。”走了好一段路她才从一棵柿子树下,弓腰摘下一朵,递给了索泓一。

    索泓一笑了:“这花城里人叫‘勿忘我’。”

    “这名儿更贴切。”石草儿说,“它叫你不要忘记了俺。”

    回到大庙,已是斜阳压山时分。石草儿第一个发现,庙里已然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成熟的葫芦摘了,满地葫芦叶子扫了,北屋和厢屋的窗纸,都换成了新的。索泓一告诉她,这不是他的功劳,是附近山屯的男女娃子在中秋节那天来看望老师时干的。她相信索泓一的话,因为在向阳的窗台上,她发现了红枣、柿子、山楂和核桃。

    “他们知道你是谁吗?”

    “草儿的干哥。”索泓一说。

    “好一个干哥。”石草儿边走边想,多亏了老爹当年积善行德,收养过一个走西口的孤儿,这算是善有善报,报应给俺一个索子。

    “好一个干哥。”石草儿望着亮晶晶的一座座银山,“刘翠花信实,拴马屯的大人小孩信实,没有一个人会料想到他是个逃亡的囚犯,更想不到俺成了他的人。”

    八

    雪后的风,把天上的乌云撕裂开来。日头一露脸,就贼亮贼亮,那起起伏伏像骆驼队般逶迤的吕梁山,成了一匹匹口外传说中的白骆驼。她听老爹说过口子外大漠中的白骆驼。口子外大漠中的白骆驼是神驹,它没长翅膀,可是跑起来四蹄如飞;在大漠中见到白骆驼的人,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石草儿眺望着那一匹匹的白骆驼,心底升起一股股暖意:索子没有归庙,大概是“锅锥”快要挨近地下龙宫了,有桑狗儿、刘翠花和索子一块穿山凿石,也许一切平安……

    大黑毛茸茸的脊背上水淋淋的,它在路上不断和石草儿嬉闹,不仅追猎松鼠和野兔,还在雪上滚来滚去。雪后初晴,它打滚时沾在皮毛上的雪霁,化成了水,如同刚刚浮过一条水沟,茸毛尖上滴落着水珠珠。

    石草儿棉衣棉裤上的雪,也开始融化了。银色的吕梁山下腾起一股股热气,石草儿的衣裳褶皱里,也开始出现了水的涟漪。她用手拧了拧,水滴落在雪路上,砸出来一个个小小圆点,挺像她在庙堂里教山乡娃子们在白纸上写的一个个句号。老天放晴,给她灰暗的心里送来一束灿烂。她感谢这条大黑,它不但与她伴行,而且使出浑身解数,讨石草儿的欢心。她从监狱回来,按照老爹的吩咐,去拴马屯西头桑狗儿家,要来它为索子打更报警。抱来它时,它还是个小不点儿,一个春夏秋冬过去,它长成了一条护庙大狗不说,索泓一还教给了它许多技艺:扔到远处的东西,让它叼回来;在庙院那根晾晒衣裳的银丝上,让它像猴儿一般踩钢丝,特别使石草儿开眼的,是索泓一驯化小黑(当时狗还很小)算算术,十位数以内的加减法,它都能以“汪汪”几声,算出答案。

    首先乐坏了拴马屯的娃子们。由于许多新玩意儿的吸引,那些辍学去打柴的娃儿,重新走进了学堂;山前山后的娃儿也闻风而来,冷落死寂的山神庙,成了穷乡僻岭娃儿们的乐土。娃儿们本来就充满童真,山乡娃儿除了童真更是一无所有。他们叫石草儿石老师,称无所不知的索泓一为“山老师”,因为山比石头大,山老师比石老师能耐高。他不仅能使狗学会算算术,一扬手,还会从他袖口里飞出鸽子来呢!

    狗是石草儿从桑狗儿家抱来的,鸽子可是桑狗儿亲自送上门的。桑狗儿是拴马屯唯一的一条光棍,人虽长得高大魁梧,但始终没娶上媳妇。究其缘故,就是由于他从小不务正业:养狗,养雕,养鸽,养鸟,养田鼠,养斑鸠……谁走进拴马屯西头他那石头圈,就能听见狗咬、鸟叫和他哼唱山西梆子的声音。昔日,石老爹没进大牢之时,曾经多次去规劝这个被村里看成“二流子”的桑狗儿:

    “你身强力壮,让梯田里的六分地荒着,你却天天鼓捣这些营生,怕是一辈子找不上个婆娘哩!”

    桑狗儿说道:“这才好哩!一个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

    石福安仔细盘问,桑狗儿也头头是道地讲出他的生活方圆来:“石大哥你是勤俭人,但结果咋样?大嫂在1960年吃橡子果吃死了。那年拴马屯饿死十多口人!俺没种田,那年头却没跟俺屯那些死鬼一块去见阎王。俺是大肚汉,你道为啥俺能全须全尾地活下来?这群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救了俺的命。就拿俺养的鸽子说吧,它们天天去野地里觅食儿,飞回笼子里只只渴得要死。俺喂它们喝上几口碱水,这些鸽子便把存在嗉子里的谷子粒、高粱米都给俺吐出来。至于那地上跑的就更甭多说了,养熟了的田鼠,就是带俺寻找粮食的密探,俺按照它踩过的道去挖田鼠洞,一下就能从洞里挖出几十斤粮食。所以那年头家家饿得吃橡子果的时候,俺桑狗儿却天天能填饱肚子。馋了,再提上两只斑鸠,煺了毛在火上烤烤。那年头连骆驼都饿得脱上一层皮,俺桑狗儿有粮有肉,没有掉一两肥膘。石大哥俺天天看鸟儿们出巢,天天又见鸟儿们回窝。那架子上的老雕,偶尔还给俺抓回一只兔来过过节,您说俺干这营生,不是自得其乐吗?当然啦,俺这院里只有一点不好,就是臊臭呛人鼻子,熏人眼珠。不过俺桑狗儿邋遢惯了,也就不觉得这宅院气味熏人了!”

    当石草儿抱狗回来,向索泓一述说老爹告诉过她的桑狗儿的故事时,索泓一当即对桑狗儿发生了兴趣。他说:“草儿,带我去见见他。”

    石草儿摇摇头:“别。这人在村里被看成不务正业的二流子,俺爹为种下‘毛主席万岁’麦地走红的时候,于三勾来过外乡的红卫兵,砸过他的狗窝和荆条编成的鸟笼子。可也怪了,砸了窝,毁了巢,那些鸟儿还飞回来,栖在桑狗儿的檐下。”

    索泓一说:“那我就更想见桑狗儿了。”

    “为啥?”

    “他养活物,我想见识见识。遭厄运之前,我在文工团时由于变魔术的需要,也和人饲养这些小动物。我就会在空碗里变出来大肚子金鱼,让空纸箱里钻出来打鸣的公鸡。这桑狗儿,一准是个土生土长的驯化动物的能手。”

    “行。有空俺带你去见见这条拴马屯的光棍。”石草儿笑哈哈地说,“不过,你得空着肚子去。”

    “为什么?”

    “院里腥臭,遍地是狗屎、鸟粪……他是个邋遢鬼,如果填饱肚子进他院子,你会把食儿呕吐出来的。”

    “我的胃功能极好。1960年在劳改队饿得我吃过癞蛤蟆。”索泓一凄然一笑,“你信吗?在干渴的三伏天,我喝过车道沟的马尿。为了生存下去,我除了还没吃过人肉之外,死猪、死狗、死猫的肉,我都吃过了。老君炉里修过的金刚罗汉,没有医学上呕吐这个词儿。草儿,我早就死了城市知识分子的骄矜,返祖成了茹毛饮血的原始动物了,还怕什么鸟兽粪蛋的臭气?”

    “俺明白了。”石草儿难过地用手摸了摸索泓一瘦削的面颊,“俺过去只知道吕梁山的人是碱盐水浇大的,不知道城里人也要吞咽黄连。”

    “这世道成了大地狱。”索泓一把石草儿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流浪时我到过大城市,红卫兵打死个人,如同捏死一个虱子,所有城市的死尸,都在火葬场外排队等候入炉化尸。”

    石草儿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向庙墙上那幅地狱图。她不太明白的是,庙墙上画的下地狱的都是厉鬼,好人都乘坐着莲花瓣,升入云彩间的天堂成仙。这世道好歹不分,连她老爹也进了阳间的牢狱,还不知于三收监后,能不能洗清老爹的罪名,放老爹出监门哩!

    庙外有人叩门。石草儿以为是她教的娃儿来了,打开庙门,门外站着的不只是翠花婶子,浑身粘满鸟粪,肩头上蹲着一只秃雕的彪形汉子桑狗儿,也出现在山神庙前。

    “婶子,这是……”

    “听乡亲说,你干哥会耍狗戏,桑狗儿拜师来了。”

    石草儿多了一句嘴:“狗叔又不是不认识山神庙,干啥劳俺婶子引路?”

    桑狗儿只是嘻嘻傻笑。刘翠花直言快语地说道:“认识山神庙,可不认识你干哥。这么对你说吧,俺把于三送进大牢,桑狗儿解恨着哩!他怕俺一个人日子难过,给俺送来野山鸡肉和莜面团团,俺过意不去,便帮这个邋遢汉子去收拾又脏又臭的宅院。汉子需要婆娘,婆娘也离不开汉子,俺俩不叫相对象,俺俩叫互相合作。”

    石草儿咧嘴甜甜地笑:“哎呀!怨俺有眼无珠,真没瞅出叔和婶在合演一出《寒窑会》哩!”

    刘翠花咯咯地笑了一阵,收起笑脸正经八百地说:“小老师,你别作践你翠花婶子了。狗子哥来找你干哥,当真有事。”

    索泓一在屋里听见石草儿和刘翠花这番对话,走出庙门,对肩膀上架着老雕的桑狗儿说:“我正要去你宅院看你养的飞禽走兽呢,你倒先来看我了。有什么事,进屋再说。”

    进得屋来,桑狗儿解开棉袄衣襟,从怀里掏出一只灰翅膀红眼圈的鸽子。他把鸽子递到索泓一手上,瓮声瓮气地说道:“草儿她干哥,你给俺说,这是咋回子事?前两天俺放鸽子去野地觅食儿,鸽群回来俺一点数,窝里多了一只。俺打眼一瞅,就把这只野鸽找出来了。使俺纳闷的是,这鸽子腿上还系着一个铜环哩!俺过去跟石草儿学过仨瓜俩枣的字,认出铜环上嵌着‘北京’二字,你说说这北京的鸽子,咋就飞到俺吕梁山大山坳里来了哩?”

    索泓一本想立刻告诉桑狗儿这是一只信鸽,但是话到嗓子眼却没有吐出来。他敏感地想到了自己,也是北京茫茫人海中的一个,命运峰回路转,却也使他落脚于吕梁山这座破庙。还用问吗,这只信鸽和他的命运绝对酷似,一定是在“砸烂旧世界”的“文化大革命”中,被捣窝焚巢,便成了空中野鸟,在敲锣打鼓的批斗声中,飞离了饲养它的鸽笼。再不,就是鸽子主人被下放到大西北荒漠,鸽子依恋北京旧巢,便不远千里顶风溯雪向北京回飞,在吕梁山遇见了家族同类,生存本能使它暂时在这里落脚,可是这只信鸽的目标,仍然是飞回北京。

    桑狗儿见索泓一锁着双眉久久无言,便又傻问道:“草儿她干哥,这是俺遇到的第二只腿上带环的鸽子了。前几年,俺正在院子一口大锅里煮野狍子肉,猛一抬头,天空中有一只飞得很高的鸽子,它像闪电一般扎了下来,一头扎进了滚开的开水大锅里。俺把烫掉了毛的死鸽子捞出来,发现鸽子脚上也套着一个铜环。你说,城里人养的鸽子脚脖上为啥套着铜环?又为啥飞过俺吕梁山,一头扎进这开水锅里找死呢?”

    索泓一觉得桑狗儿讲的鸽子故事,颇有几分惨烈和悲壮。昔日,他读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史,其中的一页曾描写过信鸽。盟军英格兰渗入柏林的特工人员,在无法实施与英格兰无线联络时,就使用过信鸽。小小信鸽飞越高山密林,把藏在鸽子羽翅下的情报,送到丘吉尔的作战指挥中心。信鸽星月兼程,一路饥寒交迫,其焦渴到无法忍耐之时,看见水光波影就往下扎,只求喝上几口再往前飞。桑狗儿所说的鸽子,当然并非军用信鸽,但吕梁山缺水,那城市放飞的信鸽显然是饥渴到了不堪忍受之程度,见着水锅就扎了下来,成了想喝口水而又死于水的冤枉鬼。索泓一想:如果对桑狗儿讲起这些,与他的生活不仅距离过于遥远,而且桑狗儿也无法理解消化。因而他只是对桑狗儿笑笑说:

    “落在鸽群里的那只鸽子,想在拴马屯落脚;扎到你水锅里的那只鸽子,活腻歪了想自寻短见。”

    “那脚爪上的环子哩?”

    “城里喜欢养鸽子的人,都给鸽子套上脚环。”

    “为啥?”

    “怕放飞时丢失。”

    “北京的咋会飞到吕梁山来?”

    桑狗儿喜欢刨根问底,索泓一只好把城市人驯养信鸽的事说给他听。他说,人间有许多驯养信鸽的人,最惊人的驯养事例,是有个比利时人,把鸽子带到南极洲放飞,看鸽子多久才能飞回比利时。那是世界信鸽飞翔的最远行程。

    “比利时在哪疙瘩?”

    “……”索泓一向大山外边一指。

    “南极又在哪疙瘩?”

    “……”索泓一又向大山外边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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