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草儿她干哥,你可真是山老师,连外国的事,你都知道,俺桑狗儿来拜山老师了。”说着,桑狗儿朝索泓一憨憨傻傻地弯下腰身,对索泓一连鞠了三个大躬。他直起身子后,把那只北京鸽子麻利地递给了索泓一,同时像敬神一般,对索泓一虔诚地说道:“别说这只鸽子了,就是山老师要我肩头上这只老雕,我也白白送给山老师。翠花对我说了,你是山外来的大能耐人。”
索泓一不愿意桑狗儿询及他的详细来历,便把鸽子往后一背,喊了一声“起——”,然后晃晃身子,那只活生生的鸽子竟然没了身影。在桑狗儿直眉瞪眼地在索泓一身上搜来寻去的瞬间,索泓一向上一招手,喊了一声“来——”,那只信鸽竟从索泓一袖子里爬了出来。
石草儿在一旁叫好。
刘翠花在一边喊妙。
桑狗儿没说啥奉承话,只是眉飞色舞地请求索泓一到他宅子里走走。他说要是驯化好了那些天上飞的和地下跑的,他愿意陪索泓一出山,到城市里去变戏法,借机会到大城市里开开眼界,看看世面。
索泓一给桑狗儿泼了一盆冷水:“放鸽玩鸟,都被看成资产阶级的玩意儿。于三收监之前,你不也挨过批斗了吗?”
刘翠花插嘴说:“你还不知道哩,小老师她干哥是城里的大干部,咋会跟你去演猴戏?你看他胳膊上还系着红箍箍哩。你狗儿别白天说梦话撒呓挣了。”
桑狗儿傻笑地连连点头:“俺知道,俺知道,俺知道草儿她干哥,摆弄俺养的狗和鸽,是为招娃子们来庙堂上学念书。俺只求草儿她干哥,有空也教教俺变戏法的手艺。”
“行。”石草儿搭腔道,“俺替俺哥应下了。”
桑狗儿还想说啥话,蹲在他肩头上的老雕,“噗叽”在他肩上拉出一泡稀湿的鸟粪。刘翠花乜了桑狗儿一眼,连忙一扯桑狗儿的袖口说:“行了,你师也拜了,别脏了这庙堂神灵,你跟俺回去吧,俺给你把这拉满鸟粪的棉袄刷刷,太埋汰了。”
桑狗儿一边被刘翠花扯着袖子往外走,一边还邀请着索泓一:“啥时候去俺那儿转转,驯化驯化俺那些天上飞的和地上跑的;啥时候去,俺弄几只斑鸠炖炖,再弄上一瓶口子酒,咱爷俩好好喝上几盅!”
索泓一对桑狗儿说:“狗叔,等开春天暖和了,我一准去。”
“还在这儿待多久。”桑狗儿又问,“你可别不吱声就回省城。”
“省城正乱哄哄地武斗呢!我还要在这儿过上一段清净日子。”
“你可真去?”桑狗儿信誓旦旦地追问。
“拉钩——”索泓一伸出小指。桑狗儿也伸出粪叉般的手指,两个汉子的指头钩在一起。待两人指头分开后,桑狗儿用嘴一边吹着他的手指,一边瓮声瓮气地对索泓一说:“城里的汉子,指头的劲头还真不小哩!”
“这是‘走西口’挖炭时练出来的。”索泓一胡乱地对他说,“口外的莜面团团壮人筋骨哩。”
“苦娃身板都是铁疙瘩。”桑狗儿憨傻地笑了。
“我也是干爹收养过的苦娃。”索泓一说,“往后,狗叔就把我也看成吕梁山的一颗草籽儿吧!”
桑狗儿肩上那只秃雕,不知是难耐庙堂的冷寂,还是那双千里眼发现了什么猎物,刚出庙门,就一翅子飞离了桑狗儿粘满鸟粪的肩头。这汉子魂儿拴系在这只秃雕上,他顾不上与索泓一和石草儿告别,就趔趔趄趄地追踪着秃雕的方向而去。
“真是疯子。”刘翠花叨咕了一句,“俺去他家前,他和狗、老雕住在一条炕上。”
“我看这人心眼厚道。”索泓一说,“大凡养飞禽走兽的猎户,都有点痴傻劲儿。他只要对婶子好就行了。”
“俺跟于三可还没办离婚手续哩。”
“那没什么难的,只要反革命家属要求与反革命离婚,没有不批的。”索泓一说,“我给婶代写离婚状子,只是不知于三收监了没有?”
“收监了。前几天他从劳改砖场写来一张明信片,让俺给他送内衣去,还特别说明让屯里木匠给他打一根木拐。”刘翠花袒露心声说,“我曾让狗儿给他刨根木头,安上拐把儿。那狗儿说,他愿为好人丢脑袋,也不愿给于三做那木拐,让他在劳改队里像雀儿似的蹦着走路吧!”
“这事交给我干,旧拐折了,我给于三一副新拐。反正草儿还是要去探视她老爹的,让草儿把木拐和你办下来的离婚证,顺便给于三带去。”
“也怪了,草儿爹咋还没有出监?县里造反派头头对我说得好好的,啥时候送于三进牢,啥时候放草儿爹出牢。”刘翠花诧异不解地说,“俺已把和草儿爹一块下山担水,草儿爹用泉水浇麦的材料,一块交给戴红箍的头头了!”
“可能是人家还在核实材料吧。”石草儿插嘴说,“翠花婶子别为俺爹操心了,过几天我再跑劳改砖场一趟,探个虛实。”
“从八月十五到入冬,都两个月了。”刘翠花依然牵挂着草儿爹的事,“要不我办离婚证的时候,顺便从区里到县里走一趟,问个究竟。”
“人间祸福,自有天命。就别麻烦婶子了。”石草儿说。
“你看这话就透着远了,俺们是谁跟谁呀!没有你干哥给俺在背后张罗,俺眼下还跟于三睡一条炕哩!小老师,这事儿我要管到底,俺可不是那忘恩负义的婆娘。”
刘翠花说到做到,几天后她拿着那张离婚证走进庙堂。在院子里的葫芦架下,刘翠花对索泓一说:“县里办案的人说了,两个月前,就给草儿爹开了释放证。”
“真的?”索泓一愣住了。
石福安老爹出监,是他能意料到的事情,但两个月不见老爹回来,着实出乎他的料想。
“不是于三又在闹妖吧?”刘翠花直眉瞪眼地说,“比如,他死咬着草儿爹在‘毛主席万岁’麦地里浇过粪尿。”
索泓一摇摇头:“上边下了指令,他的话等于放屁。”
“那是咋回事哩?”刘翠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她干哥,那就让小老师早日去劳改砖场摸摸底吧,他们总不会狗胆包天,不执行造反总部的命令吧!”
石草儿没有对翠花婶子的话流露出过于惊奇的神情。她清楚地记得,八月十五去探监对,她爹对于出监一无奢望,二无多大兴致。石草儿归家之后,把别的探监的细节都对索泓一抖搂得一干二净,唯独把她老爹的情绪异常,锁在她个人的心田。她所以没对索泓一说起这些,生怕她老爹的漠然态度,会挫伤了索泓一的心。要知道,拴马屯发生的一切,都是索泓一借着乱世,煞费苦心安排的,其目的之一就是借刘翠花状告于三之际,顺水推舟把她老爹从监狱里搭救出来。如果把她老爹对出监的冷漠态度告诉了索泓一,不是会刺伤索子哥的良苦用心吗?
好在娃儿们已然放了寒假,石草儿没有杂事缠身。第二天天麻麻亮,她就踏上奔往劳改砖场的羊肠山路,行前那天夜里,石草儿紧紧抱着索泓一的身子,对她的索子耳语说:“俺真不愿意去那鬼地方,一去又得两三天呢!”
索子说:“你必须去。老爹许不是归途上被狼叼了吧?”
“吕梁山有狍子、野山羊,早就没有狼了。”
“那石老爹到哪儿去了呢?”
石草儿用胸脯暖着索泓一的身子,有意闪开她爹的话题说:“翠花婶子和桑狗儿办结婚登记了,俺俩啥时候……”
索泓一浑身颤抖一下:“草儿,你别忘记,我是吕梁山的黑户,是逃亡的囚犯。我真怕你为我而害了自己,可咱俩又走到了这个份儿上,真不知道这对你我,究竟是福还是祸。”
“快别说了,跟你当上一天夫妻,俺一辈子心愿都填满了。”她把索子伸在被窝外边的那只冰冷的脚夹在自己灼热的腿缝之间。
“草儿,我的情妹妹。”索泓一开始吻她的脸颊。
“你上来吧……”
院子里的小黑突然汪汪地叫了几声,索泓一和石草儿顿时从昏热中清醒过来。不等索泓一开口,石草儿已然摸瞎穿上棉裤棉袄,走出了屋子。使她迷惑不解的是,庙门虚掩着,那小黑正伏在庙门之外,对着旷野汪汪乱叫哩!经过索泓一驯养的这条小黑,有了灵性,在檐下一个茅草搭就的狗窝中,从来十分安分。只有一次,一只野狐狸从狗道钻进庙里,小黑曾留下对天狂吠向主人报警的记录。
石草儿走出屋子,被冷风一吹,昏涨的脑子顿时清醒。每天晚上,用不着索泓一叮咛,她总是把庙门的门插棍插好;可是眼前庙门却是半掩半开,显然是有人像于三那般,从门外把门插棍给拨开了。她走出庙门看看,冬夜黑如墨染,谁能干于三这种缺德勾当哩?她轻轻把门插棍插好,忐忑不安回到北屋,她不想叫索泓一为此担心,便瞒哄索泓一说:“又是闹狐仙哩,小黑把野狐狸追跑了。”索泓一说:“我听见你插门的声音了。”石草儿说:“我开门看看狐狸跑了没有,当然要弄响门插棍了。”
“睡吧,你天明还要上路呢!”索泓一没有多疑,催促着石草儿早睡。
石草儿躺在炕上再也睡不着了,她掐着指头把拴马屯的十几户人家都算了一遍,算来算去,没有一个像于三那号癞汉,那又有谁冒着夜寒拨开门闩,进了院子哩?深更半夜进俺这座破庙又干什么?吕梁山一带,碰上有人家娶媳妇倒是有“听声”风俗;难道拴马屯有人发现她和索子之间,并非干哥干妹的关系了?
直到走在通往劳改砖场的山路上,石草儿心里还在琢磨着这桩使她心神不安的事儿,是不是真的有人发现了索子是个逃犯,夜里偷偷踩道来了?
一路胡思乱想,使本来就遥远的山路,更显得漫长。好不容易到了劳改砖场,另一个消息使她目瞪口呆:劳改干部告诉她,她爹两个月之前就出监了。老头子曾表示不愿意离开监狱,请求留在大墙之外当一名“就业人员”。砖场只留刑满释放家在城市的囚犯就业,农村的一律还乡。更何况石福安的案子等于翻过来了,过去的一切“恶攻”罪名,都已不复存在,因而砖场发给他一张无罪判决书,并特意发给老汉一身新棉衣棉裤和路费,送老汉出了铁门。
石草儿只得将翠花婶子叫她带给于三的木拐和离婚缺席判决书,转交给了砖场劳改干部,神情郁郁地离开了那无情电网。她先到县城的旮旮旯旯去寻找老爹的踪影,在讨饭的花子群中看看有无她老爹,结果是一无所获;在返回拴马屯的途中,她拐了个大弯,去她姥姥家看看,老爹也没在她姥姥家落脚。石草儿实在无法理解她老爹的行为,何以会变得这么曲里拐弯。上次八月中秋探监时,是她爹要她跟定了索子的;而当这一切都成为真的了,老爹却顶替了索子流浪汉的位置,不知到哪儿去当云游四方的和尚了。石草儿知道,她是她爹的心肝,她娘在荒年时吃橡子果吃死的时候,她老爹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她说:“草儿,俺就剩下你了,俺父女俩好好活着。你可不能出个啥好歹,不然俺就会跟你娘去做伴的。”草儿泪涟涟地回答老爹:“俺一辈子跟爹过,不嫁人了。”
“草儿,你还要找个看上眼的汉子出嫁。”老爹说。
“不,俺一辈子孝敬爹。”
“疯话,俺还要抱外孙子哩。”
“行。那就找个倒插门的女婿。庙里不缺住处,爹您就把他当成儿子。”
老爹看中了索泓一。石草儿相中了索泓一。当长尾巴喜鹊飞上山神庙枝头喳喳报喜的时刻,老爹又逢凶化吉出了大牢,老汉反而没有返回喜鹊在枝头筑巢的大庙。他到哪儿去了呢?
比八月十五探监幸运,石草儿在归途上没有碰见风雨,日头在瓦蓝的天空中挂着,把冬日温和的阳光,洒向吕梁山麓。石草儿前额都出汗了,心里却翻滚着阴云,阳光下着冷雪,冷雪冻成冰坨,坠得她心肝欲裂。
远远有个人影,她断定那是索泓一来山口接她。为老爹她迟一天回庙,一定把索泓一也急坏了。定睛细看,站在山口一块兀石上的人,穿着一身素花的棉祅棉裤,那不是个男人,而是个婆娘。
“小老师——”
石草儿知道了:她是刘翠花。离庙三天,究竟发生了啥事情,为啥等候在山口的不是索泓一?是不是索子又出了啥闪失?看那样儿,这翠花婶子是特意在山口上等候她的。她站在山口十分显眼的一块兀石上,不断地向她招手,催她走得快些。
“将俺的离婚证,交给那瘸狼了?”
原来是为她自己的事而等候她,这使石草儿十分失望。
“那木拐也一块交给那瘸狼了吧?”
石草儿铁着脸“嗯”了一声,又急忙改口说:“俺见不到于三,把那些物件交给劳改队干部了。”
刘翠花用袖口抹了抹石草儿头上汗珠,一把拉她坐在这块向阳山坡上的褐石上:“婶子特别感谢小老师,这次你去劳改砖场等于是给俺跑了一趟腿。你可知道,你老爹他不在监狱了!”
“婶子,你咋会知道?”
“昨天,桑狗儿放雕捕猎,在饮马凹的乱坟岗子旁边,说是看见了你爹。”刘翠花话快得如同机枪连射,不喘一口气地向石草儿转述着桑狗儿的发现,“老雕去追乱坟岗子的一只野山狸子,狗儿跟过去逮那只野山狸子,哪知那山狸子一钻,钻进了一个坟头,狗儿歇歇脚,便走进解放前看坟人留下的石窝子去。一迈进脚去,就把狗儿吓了一跳,原来茅草堆里躺着一个大活人,他就是你爹。
“狗儿原以为是活见鬼了。但你老爹却爬起来,招呼狗儿:‘别怕,俺是草儿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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