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出来的。’
“‘为啥不回家,草儿盼你盼得眼蓝哩!’桑狗儿询问,‘草儿她干哥特意从省城来看你,你咋躲到这守死人的石窝子里来了?草儿前天又去城里探监,看大哥去了。’
“你爹眼里含着的泪珠子,吧嗒吧嗒掉了下来,胡子拉碴的低下巴不出声。
“‘大哥,你这是唱啥戏哩?’
“你爹把头埋在双膝之间,像是个哑巴。
“狗儿看看石窝子角上的破锅、破瓮、破碗……以及还冒着烟的木柴杆子,他看出你爹到这乱坟岗子来,已经不止一天两天。他憨傻地想:度荒那年,石福安吃橡子果吃死的老伴,就埋葬在这儿,出殡时,他是帮石福安抬过棺材的。本来,拴马屯旁边有块坟地,可是石福安固执地要把老伴埋在饮马凹,说是这儿靠近水源;老伴在阳间没喝够的水,能够在阴间补上。拴马屯的山汉们,理解石福安的心,因而在办白事那天,硬是拐了半天S形山路,把棺材抬到这乱坟岗子中来。可是,桑狗儿琢磨半天也琢磨不出石福安为啥出监不回庙,而到这儿来挨冻受饥,他认为这老汉可能被大牢关疯了,便说:‘大哥,跟俺狗儿兄弟回庙吧,俺前边走,你在后边跟着。’
“你爹出声了:‘让俺在这儿再住上一阵。’
“‘只为祭祀荒年饿死的嫂子?’
“石福安摇摇头,又点点头。
“‘庙里还有大哥的亲骨肉哩!’
“‘她不用俺操心了。’
“‘为啥?’
“‘有她干哥。’
“‘干哥住上一程,会回省城的。’狗儿说。
“‘狗儿兄弟,你的嘴能有把门的吧?’
“桑狗儿连忙答应:‘大哥,你有啥心事就告诉俺吧,俺保证对谁也不说,把嘴挂上一把锁。’
“‘真的?’
“‘真的。’
“‘那俺就对你抖搂抖搂俺的心事吧!草儿也老大不小的了,总得跟上个男人吧?’你爹点着了桑狗儿递给他的一根卷烟,喷烟吐雾地说,‘俺看她干哥是千里挑一,打着灯笼找遍吕梁,怕也难寻这样的人了!你说这话在理不?’
“‘在理。’桑狗儿应声。
“‘俺不在庙里,少个碍手碍脚的;干哥不能扔下干妹妹,甩手就走。俺要是一回庙,只怕他……为这,俺在夜里偷偷溜回庙两回,头一回俺看了挺伤心,俺看见干哥干妹,一个睡在庙房,一个睡在正房;前两天夜里,俺又溜回大庙一次,刚拨开门闩,往里一迈步,一只黑狗就汪汪地叫唤起来,俺拔腿就跑。狗儿,你也知道草儿是正经八百的黄花闺女,要迈出这步挺难为她的;她干哥我也了解,那是个外柔内刚的汉子,有文化,有知识……怕是还瞅不上他干妹子哩。俺是想……俺是想……等生米煮成熟饭时,俺再回庙。狗儿兄弟,你知道俺的苦心了吧?’
“憨傻的桑狗儿,听出来几分门道,便说:‘大哥,这么办吧,俺和翠花去他俩中间搭个桥……’
“‘翠花,她……’
“‘不说不知道,说了让大哥耳惊。俺和她已经睡在一条大炕上了。’
“你爹愣了一会儿,仿佛醒过闷来:‘那让翠花去搭这个桥最好不过。不过,有一点俺要跟你们说在前头,万万不可以先泄露俺在哪块藏身。’
“‘行。’桑狗儿满口答应。
“等候在坟头上的那只老雕,没能抓到那只野山狸子,却在乱坟岗上抓到一只野兔。桑狗儿看你爹脸色焦黄,便把随身带着的一把开膛破肚的刮刀拔下来,把野兔剥了皮挂在紫木杆子尖尖上,然后点了火。桑狗儿又从后腰的包囊中,拿出半瓶‘门子酒’。老哥俩在石窝里把烤熟的兔子嚼了,又喝了个瓶底朝天……”
石草儿听呆了。她早就知道老爹的心事,但想不到老爹为这事的九曲回肠,竟然躲到山脚下的饮马凹去,陪她老娘的坟头,住进看坟的石窝子中去了。她泪窝中淌出一串泪瓣,这泪瓣悲中有喜,喜中有甜,甜中有苦……
刘翠花趁机劝道:“还掉啥个眼泪?这不是天上掉下馅饼来的好事吗?只是不知你干哥在省城是不是成了家?”
“没。”
“那就行了。”刘翠花说,“单身汉子,一点火就着。”
“翠花婶子……”石草儿想把她和索泓一之间的事儿,说给她听。话到嘴边,她铁心把它咽了下去。啥个干哥干妹的,索泓一是个逃犯,是个浪迹天涯的囚徒。她老爹对桑狗儿只说针鼻,藏起了棒槌;她索性将针鼻儿也掖藏起来,她怕一失口泄露了索泓一的身世。
刘翠花是个坦荡透明的婆娘,她热心地对石草儿传授着“女人经”:“俺告诉你,单身男人就更好办了。找个晚上,你就说你肚子疼,你干哥绝不会见死不救。当他来到你被窝前的时候,你就把他的手往你胸脯上拉。这一招儿百发百中,婶子不是教你下作,是诚心帮你搭成这座桥。平日你是我的小老师,在这节骨眼的时刻,俺当你一回老师,你就当一回俺的学生吧!俺是挑水的回头——过了井的人哩,你这黄花闺女,需要婶子给你指点指点!”
石草儿心想,俺早就把身子给索子了,这事儿是无师自通。可是脸上未敢露出半点声色,只是把头埋得很低很低。心说:翠花婶子,俺石草儿长这么大,除去不得已而隐瞒了索子的来历,在县城里还瞒哄过红卫兵之外,俺没说过半句瞎话,俺这回用谎话欺骗诚实,婶子你就原谅俺这难言之苦吧!
刘翠花见石草儿垂首不语,以为是石草儿怕羞害臊哩,便又进一步把“女人经”引入“房事经”上来了。她说:“俺是过来人了,前后睡过两个男人了。那瘸驴虽说是个色鬼,一上炕就没能耐了。俺看,你干哥和俺狗儿是一类男人,不容易点着火儿,只要火烧起来,可也最难熄灭。那天,他俩拉钩的劲儿你看见了吗?别看你干哥干瘦干瘦,劲头可大着哩!就凭这一点,婶子保你一辈子守不了活寡。”
石草儿脸烧成一块木炭,因为刘翠花的话勾起了她和索子干那种事儿时的回忆。她忙霍地一下从兀石上站了起来,以驱赶那些使她脸红心跳的事儿。她说:“婶子,咱回屯吧!”
“你依俺不依?”刘翠花坐在兀石上一动不动,并扯住她的棉裤脚,“你答应婶子,婶就站起来跟你走。你和你干哥帮了俺天大的忙,把俺刘翠花给解放了,俺这是对你和你干哥的回报。”
“俺依——俺依——”
刘翠花拍拍屁股站了起来,笑吟吟地对石草儿说:“说起来,不怕小老师笑掉大牙,今天俺和那傻狗儿分了工,他此时此刻正在破庙里开导你干哥哩!男管男,女管女,都是学生给老师上课,傻子给有文化水儿的大能耐人搭桥引路,这也真算是天地倒挂了!”
石草儿忍不住笑出了声:“狗叔知道了俺爹的下落,俺心里悬着的石头也就落地了。只是苦了俺爹,他何必——”
刘翠花打断石草儿的话:“这是稀罕闺女,稀罕到不要命的程度了,俺没这么个老爹,才把俺嫁给那瘸驴儿哩!”
“狗叔对婶子好就行了。”石草儿说。
“狗儿再好,也比不了你干哥一个手指甲盖呀!”刘翠花调笑地比画着,“一个是朱砂,一个是泥巴。”
两人爬过山口,在拴马屯的岔路,刘翠花与石草儿分了手。她要回家给桑狗儿做饭,便再次叮咛石草儿:“你和你干哥的事,就算我和狗儿当的月下老吧。记住,要用辫子梢当缰绳,别让你干哥他溜了缰!”
石草儿回到庙里,索泓一正面对着墙上的地狱图出神。很显然,桑狗儿传来的讯息,是他意想不到的。
“索子——”
索泓一让石草儿坐在炕上。炕上有一个烧得旺旺的炭火盆,索泓一拉石草儿的手在火盆上烤着,“苦你白跑了一趟,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俺早就知道俺爹的心思,只是没料到俺爹会干出这等的傻事来。”
“桑狗儿来说了,老爹还不想叫咱俩知道这事情呢。你看,这事怎么办才稳妥?”
“没啥难的,俺把老爹接回家来就是了。”石草儿说,“你要不好开口,俺拐弯抹角地让俺爹知道,草儿已是索子的人了,爹还会有啥疑虑?”
“怕是没那么简单。”索泓一沉郁地说。
石草儿反问索泓一道:“你说他还有啥心事?”
“老爹愿意成全你跟我的事,我确信无疑。草儿你想想,当你我真的搬到一条炕上睡觉的时候,老爹会不会顾及拴马屯的一双双眼睛?干哥哥和干妹妹为什么不去乡里登记结婚?省城里的这个干部,又为啥歇在这庙里不走了?老爹的岁数,比你我脑子藏的封建疙瘩要多,他该如何答复拴马屯的一双双眼睛?”
石草儿无言地坐在炕沿上。片刻,她的一双眼眸又盯在索泓一脸上:“依你说,俺老爹到底是咋盘算的?”
“老爹心里十分矛盾,一方面真想叫你我成家,又担心拴马屯的闲话。”索泓一剖析着老爹的心情,“狗儿告诉我,他两次进过宅院,第二次是小黑认生,老爹已然进了庙门,小黑把他赶出去了。老爹疼你,也看重我,可是他怎么面对这个现实,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
“监狱干部说过,他曾请求留在监狱外‘就业’。”草儿眼眸里灭了神采,她晓得索泓一分析她爹,句句说在了秤杆的定盘星上。而这一难题,是索子和她都无法解决的。
“草儿,所以你进门的时候,我正在看十八层地狱图。”
石草儿一愣,从炕沿上蓦地站了起来:“你想干啥?”
索泓一把那个“走”字哽咽在喉头,舌尖一转说道:“地狱里各种鬼怪都有,也许我就是那不得安生的夜游鬼。”
石草儿急了:“你在说啥疯话哩!”
索泓一把草儿按坐在炕沿上,慢声细语地说:“草儿你想想,如果我现在离庙,正是最好时机。第一你老爹回来了;第二,我的逃犯身份至今无人知道;第三……”
石草儿用巴掌猛地捂住了索泓一的嘴:“别!你别再往下说了,你在用刀子割俺的心……俺今世和下世当人变鬼都跟你在一块儿。”
“草儿,你听我说。”索泓一把她捂在嘴巴上的手掰开,握在他掌心里,“我索泓一不是畜生,一旦狡兔找到窟穴,无论在什么地方站稳脚跟后,我来接你和老爹。”
石草儿从索泓一掌心中抽出手来,一扭身,把脊背甩给了他。接着,她低声咽泣起来,那断人肝肠的咽泣,使索泓一坐立不安。他转到前面,轻轻捧起石草儿满是泪珠的脸,低声安慰她说:“先去吃饭,山药蛋和莜面团团都在锅里,我给你端进屋来。你先洗洗手,擦擦脸。”
石草儿没有去拉下吊杆上的毛巾,却匆匆地走近墙柜,抓起庙门和屋门的两把生了锈的铁锁,如同平地上卷起一阵旋风般地跑出了屋子。索泓一刚刚掀开过堂间的锅盖,只听见“咔嚓”一声,屋门被锁住了。
索泓一急忙扔下锅盖,拍打着被锁住的门扇朝草儿喊道:“草儿——吃了饭再去找你老爹——”
石草儿赌气地回答道:“俺是去找俺爹?哼!俺是去报案,就说俺这庙里藏有一个逃犯!”接着又是“咔嚓”一声,庙门也被石草儿反锁住了——石草儿不顾长途劳累,到饮马凹寻她的老爹去了。
逃犯索泓一在事后回忆中写道:
尽管小小拴马屯的乡亲,把我视若一个山神庙里救世的神灵,我的灵肉实际上非常鄙琐。如果当时我是个乱世中清醒的男儿,为了父女俩的绝对安全,就该留下一封给石草儿父女俩的信函,去浪迹天涯,并在有朝一日,承担起石草儿男人的责任。
自惭形秽的是,我在这块“世外桃源”中没有能做出果断的决定。明知东窗事发、祸起萧墙之后,会牵连善良和无辜,但是自私、懦弱以及贪图安逸特别是不忍割舍与石草儿之间的感情,成了自我羁绊的一条沉重锁链——这是我一生无法逃避的罪责。
我最初留在山神庙,还可以解释成不仅出于自我需求,因为当时孤女石草儿正处于于三的魔爪之下,我有在险境中保护石草儿的道义……而后来老爹出监归来,石草儿这株稚嫩的小草,有了为她遮风挡雨的树冠了,自己再多留一天,就成了多余——尽管石草儿及其老爹,都真心实意地愿意我留在山坳。
仔细剖析审视当年的我,之所以没有勇气毅然走出庙门,不是那两把铁锁制约了我的行动——在劳改队与惯窃、扒手以及江湖大盗为伍的日子,自己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不少“生存技能”,跳窗爬墙而出,对我来说易如反掌,锁住了自己的还是石草儿那颗透明、纯净而又充满苦涩的心。昔日,我在津北劳改队,曾结识过逃荒而来的李翠翠,后来浪迹小煤窑时又邂逅蔡桂凤,她们都是历经风尘的女人,虽也具有石草儿同样的善良,但没有石草儿的纯净。石草儿的生命就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流,她的灵肉里没有任何斑斑杂色,颇有点像普希金小说中的“村姑”。我甚至认为和石草儿相遇,既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又使我找到了爱的归宿。故而,我心安理得地被锁在拴马屯;并以那两把铁锁,当作自己当时不能出走的挡箭牌,这种阿Q式的自我平衡,铸成了我无法追悔的终生憾疚……
九
大黑像发现猎物一般,脱弦箭似的离她而去。在白色雪原上,空留下石草儿自己。大黑认识饮马凹,那是上次她来饮马凹寻找她老爹时,它跟着去过的地方。当时它还是小黑,一年光景,小黑成了大黑。它是凭着昔日的记忆,还是它也急于见到在饮马凹砸“锅底”的索泓一?石草儿说不清楚,反正它像一道黑色闪电似的,朝饮马凹飞奔而去。
石草儿隐隐约约地望见饮马凹了。那儿耸立着一个个白馍一般的雪坟;雪坟中的一个,就是她娘阴曹地府中的家。如果“锅锥”打出水泉,不仅娘在地下不再忍受缺水之苦,清水还能顺着拴马屯的山汉们准备铺设的管道上山。石草儿在县城简易师范上学时,就从浅显的物理学课本上得知,水从低处向高处流,要借助“虹吸”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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