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重新把视线投向那一座座雪坟。那儿不仅埋着她的娘,还留下她寻找她老爹时的伤痛的记忆:去年冬天,当她疲惫不堪地走进这乱坟岗子中的石窝子时,并没有像桑狗儿那样容易地发现她爹的身影。多亏了陪她来的那条小黑,它在乱坟岗子撒着欢儿地乱蹦乱跳一阵之后,忽然汪汪地狂叫起来。石草儿从石窝子中走了出来,看见老爹正手拿一根木棍,在坟头中间追赶小黑哩!老爹衣衫褴褛,棉衣棉裤上多处绽露出乌黑的棉絮,瞅他举着木棍紧追小黑的神情,如同一只饥狼突然发现猎物中的珍稀佳肴一般。
“爹——”
石草儿嘶哑地呼喊。
“那是咱家养的小黑——”石草儿又一声凄厉的呼叫。
在饮马凹群山的沙沙回音中,石福安惊愕地发现了站在石窝子前的闺女石草儿,他手中那根举在半空的木棍,连同他的身躯,瞬间变成一尊石雕一般,僵直地挺立在群坟之间。这形象使石草儿心田塞满悲凉,这不仅因为石福安老汉那身沾满枯草和尘沙的开花棉衣,更咬噬石草儿心肝的,是她爹追杀小黑时悲惨的神情。
她一串眼泪潸然而落,一滴、两滴……
他手中的木棍滑落下来,滑落在土坟的坟坡上。
“爹——”
“草儿——”
父女俩躲进石窝里,抱头大哭起来。
“爹……你为啥……到这儿来?”
“俺只为疼你……疼你……也为疼他。”
“有这样疼儿女的吗?”石草儿抽泣着断断续续地嘟哝着,她十分委屈。
“俺琢磨了好多日子,觉着……觉着这样最好。俺……老了,你和索子还年轻……”石福安老泪纵横。
“爹,别哭了,俺心里难受。”
“哭吧!只当是俺们为你饿死的娘来上坟。”石福安颤抖地说,“你娘在地下知道闺女有了索子,心也安了。”
“爹,不瞒您说,听桑狗儿说起您在乱坟岗子度日,索子他要离庙。”
“啥?你说啥?”石福安竖直了耳朵。
“他被俺用铁锁给锁在庙里了,”石草儿说,“就为爹您干了这桩荒唐事。”
索泓一要离开拴马屯的事,像是一剂灵丹妙药,当即使石福安站起身来,他一拉闺女的手说:“俺回庙——俺回庙——俺这就走,可千万不能让他走了。”
“俺想他的心还不会那么硬。”
“你跟他是不是……”
“嗯。”石草儿含糊地应了一声。
石福安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卸下千斤重负般地用手掸了掸棉衣上的枯草,又摸了摸满脸灰白的胡茬,从破瓮里捧出来一捧水胡乱在脸上抹了两下,用袖口一擦,便走出了看坟人住的石窝子。
小黑怕了石福安,拼命往石草儿身边躲闪,石福安对小黑喃喃地说:“俺老糊涂了。领你进庙是俺的主意,想宰你吃你肉的又是俺。俺该死——俺该死——要是草儿不来,俺还当你是乱坟岗子扒尸的野狗哩。”
“爹,它可通灵性哩!”石草儿想驱赶老爹心里的阴云,便找一些有趣的事说给石福安听,“索子往黑板上写个‘5’字,它会一连汪汪地叫五声。”
“俺知道,他在北京文工团是干这营生的。”石福安没有流露出一丝欢悦神情,“他还会画画写字啥的,那天他就是借着在狱墙外面写标语时,逃离劳改砖场的。”
石草儿见老爹心情沉郁不快,又对她老爹说:“娃儿们又来庙堂上课了,娃儿们可喜欢他哩!一有空闲,索子就给娃儿们变戏法儿看,所以山前山后来庙里上课的娃儿,比过去多了不少。”
石福安的脸阴得更重了,他只顾迈着两只登山的铁脚板,背手弓腰地往上走,致使石草儿要赶上老爹都感到吃力。她很理解她老爹的心情,老爹既为她能跟定索子而高兴,又为索子和她的命运担心,老爹从小拉骆驼走西口,走过的桥,都比她走的路长;后来落脚在山神庙看庙,胸里藏有一肚子人世间的酸甜苦辣。饥荒年间,她娘走了,已经给了老爹一个沉重打击;为崇敬毛主席而遭罪,又使老爹挨了电打雷击。他的原本直溜溜的腰身,开始有些弯了,石草儿见老爹登山时的背影,心里升腾起一阵阵难以抑制的酸楚。
“眼下,娃儿们还来上课吗?”老爹问道。
“爹,您真糊涂,一到冬天,年年不是照例放寒假吗!”
“开春别叫娃子们来了。”
“为啥?”
“树大招风。”
“俺也为这忧心过。可是索子说咱吕梁山的娃儿们太可怜了,连读书认字的机会都没有。”石草儿说,“索子这人,虽说遭了大罪,还是满肚子忧国忧民。”
“俺们净怜惜山乡娃儿,可谁怜俺们?”石福安头也不回地朝前走,那神情仿佛是在对着大山说话,“再说,全国大小学堂都不上课了闹‘文革’,俺们这芝麻粒大的拴马屯干啥当那出头的椽子?”
石草儿和老爹争辩道:“娃儿们是自愿来的,又不是俺和索子请来的。”
“你俩义务教娃儿们识字,谁给你们记工分?于三走了,月头上还有人发给你那二十八块一毛钱吗?”草儿老爹训斥着闺女,“俺是一回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在这乱哄哄的世道,还是各哭各的坟头,求个全须全尾的活尸吧。”
“爹说得在理。”
“在理就照俺的话办。”
…………
索泓一被锁在屋里,久久不见石草儿归来,就推开窗子跳到院子里。那只脚上套着铜环的北京灰鸽,从院内的老白果树上一扑棱翅膀飞到索泓一手上。索泓一举着这只鸽子细看,才看见这只鸽子的腿上留有伤疤。这鸽子浑身的灰羽和腿上的疤痕,很快使他联想到自己,它仿佛就是他的化身:灰羽是他在晋阳牢房里穿过的灰色囚衣,那疤痕是他逃亡奔命时留下的痕迹。只是鸽子疤痕留在腿上,他的疤痕留在腕上并深深叠印在心田。
“你走吧——”这是索泓一对空第七次放飞了。他希望它能飞回那铜环上标志着的京城。但是那只灰鸽绕庙盘旋了几圈之后,又飞落在庙堂的檐下。似乎它已忘记了返还北京的空中走廊,又依依不舍地落脚于这片乐土,然后它喉咙里咕噜噜地低吟着什么,像是在对索泓一倾诉。
大黑的叫声,代替了鸽子的低吟。门锁一阵响过之后,石草儿和石福安老爹走进了庙门。索泓一立刻迎上来,紧紧拉住石福安老爹的手说:“您回来了?”
石福安胳膊哆嗦着:“你为啥要走?”
“老爹,我不走了。”索泓一把称呼由“石大爷”改成了“老爹”。
四目对视了足有半分钟,石老爹的干柴眼里,盈出一星泪光。他低垂下灰白的头颅,两眼看着他自个儿的开花棉鞋,语声嘶哑地说道:“这可能有点委屈你了,庙小神灵大,捆住了你的手脚;可是你就是离开这山神庙,在这不分黑白的世道,你又能施展啥个能耐哩!”
“老爹说得对。”索泓一回答老爹,“我只能去浪迹江湖。南去云南西双版纳,北上呼伦贝尔草原。”
“草儿没有薄待你吧?”
“没。”
“那就在这儿扎根吧。半路上俺跟草儿说了,开春别再招娃子们来庙了,俺们靠割荆编篓砍柴种田,活个安静自在。”
索泓一又要说什么,石草儿在老爹身后朝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和老爹发生争辩,索泓一只好把话咽下肚子。他喜欢那些天真无邪的山乡娃子,那琅琅的读书声和娃儿的嬉闹声,能驱赶掉他许多苦涩的记忆,使他的内心忘却身边的斑驳世界,还原他早已失去了的童真。
当晚,石草儿特意跑到桑狗儿家:一、谢狗儿和翠花发现她老爹的行踪;二、从桑狗儿家里讨来半瓶“口子酒”。正殿小炕桌上摆设的下酒菜,是桑狗儿给的一只野山鸡。石福安老汉几盅热酒下肚,嘴边就没了锁了。他颠三倒四地说道:“俺……俺不是……老封建疙瘩,可是有……有些事儿,也得避人……避人一点耳目……明儿个把东厢房的板凳搬出来……搬出来……用课桌拼成个床铺……床铺。草儿还住你住的东厢房,索子嘛……索子住在西……西厢房里去。万一……村里……村里有个啥人进庙,找不出啥破绽……破绽……省得拴马屯指着破庙说长道短……俗话说,‘舌……舌头根子底下……底下,能压死……压死活人’。”他把酒盅一推,身板囫囵个儿地往炕上一挺,在石窝受了几十天罪的石福安,倒在炕上睡了。
石草儿给老爹盖上棉被,收拾过吃饭的碗筷,听见院子一阵搬动木凳的声响,探头一看,索泓一正拿着手电从东厢房往外搬板凳呢!
“俺的索子,”她匆匆跑过去,“你干啥这么着急?爹不是说让俺们明天再搬吗?”
“我今天住在哪儿?”
石草儿对着索泓一耳梢悄声嘀咕:“听鼓听声,听话听音,你还没看出俺爹的心思来吗?他睡在北屋盖上你睡的被褥,就是把你往俺屋里赶哩!”
索泓一心神不定地说:“让我就住这东厢房吧!”
“这是间没烧炕的冷屋子,你咋能睡?”
“在劳改队我睡过菜窖,我是北极动物,经得住雪埋冰冻。”索泓一笑吟吟地回答。
“算了吧,俺不让你再受那罪。”石草儿夺过索泓一手中的手电筒,并熄灭了手电筒的光亮,用手一拉索泓一的手说,“走,跟俺到俺屋里睡去。俺早就是你的人了,你咋跟俺演开了小娃儿们的藏猫游戏了?”
“老爹明明是说让俺搬到东屋教室来住。”
“俺的哥哟,这不是像你变戏法一样嘛,你手里那块布是蒙哄别人眼睛的。俺爹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叫你住东屋就是你变戏法时手中那块布。”
索泓一自知石草儿的话千真万确,但是有老爹住在北屋,他仍然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心理障碍。直到石草儿示意她老爹已在北屋放出鼾声,索泓一才像做贼一般,轻手轻脚地跟着石草儿进了草儿屋子……第二天,俩人老早就起床了,按照老爹的主意,把娃儿们课桌拼在一起,上边铺了被褥。索泓一顺口说了句《史记》中的典故:“这真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石草儿知道这段诸葛亮的用兵故事,便用手背堵着自己的嘴,防止笑出声来,惊醒了还在酣睡的老爹。
由于石草儿去桑狗儿家为老爹讨过酒,第二天傍晚,第一个来庙里看望石福安老爹的是桑狗儿和刘翠花。桑狗儿一向很怕石福安老汉,进庙时肩上没了那只秃雕,他畏畏缩缩地跟在刘翠花身后,塔高的汉子连脚步落地时都轻如棉团。刘翠花则是全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前脚迈进庙门,豁亮嗓门就把檐下的灰鸽吓得飞上了白果树:
“老哥,俺们给你压惊来了。”
石福安迎出了院子,有意把狗儿和翠花带到了索泓一住的东厢房,不等正在收拾院子的石草儿和索泓一搭腔就书归正传:“狗儿你过来。”
桑狗儿从刘翠花身后闪出来:“石老哥……”
“俺跟你在饮马凹石窝子里都说了些啥?”
“老哥你说想叫草儿和干儿相好……”桑狗儿嗫嚅地结巴开了,“才到乱坟岗子……自找罪受的。”
“俺告诉你,那是俺当时饿昏了头的胡说八道。俺是想陪俺饿死的老伴住一程,才去石窝子当野人的。”石福安老汉铁着脸说道,“索子是俺干儿,草儿是俺闺女,一个干哥,一个干妹,哪能演《天仙配》哩?”
心直口快的刘翠花插嘴道:“狗儿对俺说,这是老哥的意思,俺们今天一是来看望老哥,二是来道喜的。俺……”
石福安一摆手,打断了刘翠花的话:“你俩记住,俺那天说的都是梦话。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干哥干妹虽说在骨血上不沾,可终究一个是哥,一个是妹。你们看,俺一回庙索子就搬到这间娃儿课堂来了。你俩要嘴上留德,在拴马屯别胡诌八咧。”
刘翠花被老汉几句雪里含冰又冷又硬的话,顶到了南墙上。桑狗儿张大嘴巴,傻傻地望着老汉,他实在不知为啥在短短几天,石福安老汉的话,像锅里的烙饼上下翻了个个儿。石草儿借着老白果树树干的遮挡,想笑又不敢笑,她低声对索泓一耳语:“瞅,俺爹比你还会演戏哩!他怕狗叔和翠花婶子嘴敞舌长,对咱俩的事儿走风漏气!”
“你就忍心让你干儿住这没火炕的冷屋子?”刘翠花责问着石福安,“没有索子,怕你眼下还关在大牢里呢!”
索泓一为帮老爹把这台戏唱圆,走进屋子主动搭讪道:“省城里的干部没有住火炕的习惯,有个炭火盆也就够了!”
“那开学了,你到哪屋去住?”
石福安横出来二杠子:“学堂关门了,俺村闹不成‘文革’,也别跟‘文革’顶着干。俺不是已然吃了大亏了嘛,不能学耗子的,撂下爪儿就忘,俺要长记性。全国学堂都在停课闹‘文革’,俺要跟‘文革’同走一步棋!”
石草儿怕老爹伤了狗叔和翠花婶子的一片心意,忙把这对夫妻拉到西厢房坐定,给两人各沏了一碗山楂水,又拿来几个红柿子让两人吃。桑狗儿缺心少肺,拿起柿子就啃,刘翠花还在生石老爹的气,坐在炕沿上一动不动。
“婶子,别生气了,我爹生性就是头犟牛。”
“这到底是咋回事?”刘翠花说,“为啥你爹又变卦了?”
“婶儿,这事儿……这事儿……”石草儿寻找着合适的回答,“俺想,也许不是俺爹变卦了,说不定是索子哥不愿意哩,人家看不上俺这柴火妞子!”
“俺教你的法儿,你用了没?”
“没。”石草儿因撒谎而脸红。
“唉——”刘翠花长叹一声,“那你就当黄花闺女当到老吧!看样儿,俺和你狗叔都白费蜡了。点不着火,灯就不会亮;灯长久不亮,就算完了。俺真为你可惜!”
“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嘛。”石草儿红头涨脸地圆着她老爹导演的戏,“老到成了丝瓜瓤子俺也认了,人的命天注定,婶子你说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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