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⑦)(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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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翠花信了石草儿的话,她与桑狗儿高兴而来,失望而去。索泓一不失时机地送他俩走出破庙,在庙台上他对桑狗儿说:“狗叔,你啥时候架着秃雕捕猎,我跟你一块儿去走一趟。”

    刘翠花甩过来一句不咸不淡的话:“省城里的大干部,既然看不上那么好的山乡妹子,眼里还能有俺的狗儿?赶早回省城去挎洋妞子吧!”

    “婶子,我喜欢飞禽走兽。省里正在揪斗‘走资派’,我还要在拴马屯躲清净呢!”索泓一毫不理睬刘翠花绵里藏针的话,依然平静地说,“过两天,我想搬到你们‘动物园’住两天,狗叔和婶子能赏口饭吃吧?”

    桑狗儿忙说:“俺稀罕你来,俺要是到庙里来向你学艺,石老哥看不惯俺摆弄的那些玩意儿,非把俺赶出大庙不可。”

    刘翠花仍不甘心“月下老”的失败,便插话说:“俺也愿意你来,可有一条你得依着俺,你把草儿也带俺家里来。”

    索泓一点头应承,心里下的却完全是另一盘棋。正像人世间无论多么亲密无间的人,都在心田深处有不愿向人泄露的东西一样,索泓一心里早就开始了这盘棋的谋划:这就是水!水!水!要解决山坡上拴马屯乡亲的喝水问题!于三在拴马屯当皇上的日子,也干了一件德政,就是他架着单拐跑遍县里,索求下来一笔铺设引水上山管道的专款。他一条腿走路,比乡驮的山汉对挑水上山之艰难体察更深。引水上山的管子备齐了,因几次砸“锅锥”的失败,而使水管一直闲置于大庙之外。风吹雨淋,那一根根铁管外壳生出了一层黄锈,娃儿们在课余时间,常常像楚霸王举鼎似的,举起那一根根铁管,表演举重运动员的角色。索泓一把娃儿们的兴致给予引导,先让他们把一根根铁管扛到庙堂檐下,再用荆条拧成的荆绳把铁管捆绑成垛,以防雪打雨淋。当索泓一确认饮马凹蕴藏着地下水源之后,便把凿通水源连同引水上山的事,一并记在他那本账上。小小拴马屯因缺水,生活变得十分艰难,他觉得他既然在这块荒山秃岭落脚,理当为乡亲们办点好事。经过昼思夜想,他觉得桑狗儿可以充当他的最好帮手,因为他熟悉这山峦里的一木一石,借捕猎之际就能带着他勘察出一条铺设水管的最佳路线——索泓一几次声言要到桑狗儿家去看飞禽走兽是假,想和桑狗儿一块儿去踩道是真。眼下,石老爹归庙了,石草儿感情暂时有了去处,这正好给索泓一实现夙愿创造了机缘。所以,这次他在庙台上提出到桑狗儿家家访,不仅是真心实意,而且是迫不及待的。

    入夜,索泓一第一次向石草儿袒露了他的心声。石草儿娇嗔地说:“俺也想过,你为啥对那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有那么大兴致哩!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你们知识分子肚肠子真是八八九十一道弯,为啥不早告诉俺这些事儿?”

    索泓一抱紧石草儿说:“你不是对我隐瞒过一件心事?”

    “啥事?”

    “你爹让你跟我相好的事。”

    “因为那事俺不好出口。”石草儿说。

    索泓一说:“这事因为当时没有条件。”

    石草儿笑了:“你总有理。”

    索泓一问道:“难道这事我不该干吗?”

    “俺没意见,只是老爹不喜欢桑狗儿……”

    “你从中周旋嘛。狗掀门帘子——全凭一张嘴。你想法说服老爹,就说这事关连到拴马屯家家户户的生活。”

    石草儿头枕在索泓一胳膊弯里,沉思了良久,说:“这事开口一准碰壁,只能‘偷梁换柱’,瞒哄俺老爹了。快开春了,就说你要进山割荆,好编筐编篓儿,搞点零花钱用,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在庙里吃闲饭;再说,一停课闹‘文革’,俺每月没了那二十八块一角钱收入了,俺爹或许会同意你外出割荆。”

    “这主意挺好。”

    “俺在庙里准备一根‘石草儿’。”她说。

    “为什么?”

    “你万一要借机扔下俺去流浪,俺就拿‘石草儿’当石草儿的上吊绳。”石草儿嘻嘻地笑着,把脸埋在索泓一的胳膊弯……

    索泓一就是这样离开那座破庙,拐个弯儿到桑狗儿家来的。好在桑狗儿家在拴马屯的最西头,与山神庙隔着拴马屯几十户人家,那些石屋石墙遮挡住石福安的视线,石福安又是绝不来桑狗儿家闲串,无法知道索泓一的行踪。时值冬末春初,山间洞穴中栖身的各种活物,都伸胳膊抖腿地从洞穴里钻了出来,桑狗儿每年这个季节都要巡山,难得有个伴儿同行,因而索泓一一来,桑狗儿是求之不得。那刘翠花却是另一番心态,她认定索泓一跟狗儿进山,是有意避开石草儿的——虽然石福安老汉对她当“月下老”泼了一瓢冷水,她用一颗女人的心揣摩石草儿,觉得小老师一准喜欢她这位干哥。石福安老汉出尔反尔之举,并非老汉自愿,而是这索子不愿意娶个山丫。因而她冷言冷语地对索泓一说:

    “为啥不带小老师来?”

    “她得伺候老爹。”

    “在乱坟岗子他用谁伺候了?”

    索泓一笑笑:“老爹不是到家了嘛。”

    “唉——你这当年被石老哥收养的娃子,一进城当了官儿,就忘了吕梁山的泥巴了。小老师哪儿不好?要文化,没有一斤,也有四两;要模样,方圆几十里的屯屯镇镇,也算蝎子拉屎——毒(独)一份。城市里的丫头有啥珍奇的,除了会甜言蜜语和花里胡哨之外,还会让男人当绿壳王八。俺看,你还是在心里掂量掂量小老师的分量吧,以免‘文革’乱过去,你回城以后吃后悔药。”

    “婶子,我心里正在琢磨我和草儿的事。”索泓一不急不恼地应付着刘翠花的质询,“有一件事还得求婶子帮忙,就是我和狗叔进山的事儿,你千万不能在老爹面前透出口风。老爹认为养猫儿狗儿什么的,都是不务正业,一旦知道我跟狗叔进山,我和草儿中间那座桥就算断了。”

    “行。”刘翠花脆脆地应了一声,“小老师知道你来找狗儿吗?”

    “知道。”

    “那就行了,算你们俩重看了狗叔。”刘翠花说,“其实,狗儿这人心眼最实,实得就像俺吕梁山的石头。别看外表憨憨傻傻,心可灵巧着哩!”

    桑狗儿在旁边插嘴道:“你别把俺说成一朵花似的,俺不过是山上长的狗尾巴草。要说有啥个能耐,就是一到冬天啥花草都枯了,俺还青绿青绿,耐寒耐冻耐雪耐冰!”

    桑狗儿带上一条毛条黑白夹杂、名叫“狼崽”的狗,背上那支老掉牙的老套筒子猎枪,肩上架着那只秃雕,带索泓一进山了。索泓一替他背着吃食和酒葫芦,腰里掖着一把割荆的山镰,一走出拴马屯,他就对桑狗儿道出了他的真正来意:

    “狗叔,跟你进山,看看捕猎的乐儿,只是我的来意之一;之二嘛,请狗叔带我蹚出一条直通饮马凹最近的路。”

    “干啥?”桑狗儿忽闪着两只大眼睛。

    “饮马凹有水泉,把水引上拴马屯。”

    桑狗儿当真是个粗中有细的汉子,他说:“俺进庙时看见那些散乱的水管被娃子们码起垛来,俺就知道你心里有盘要下的棋,可没想到你会找上俺来。俺算个啥,天天在山崖老林里找乐,能帮你干点啥牵马坠镫的事儿哩?”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山神庙里画的山神是死的,狗叔才是活山神哩!你看管子从哪儿铺到饮马凹最近,你就带我踩这趟道儿!”

    “其实,瘸子于三也为寻水找过俺。”桑狗儿说,“俺说,俺在你眼里不过是个二流子,一个‘落道帮子’,你还是架着单拐去踩道吧!后来,他从外乡弄来戴红胳膊箍的斗我,砸笼放走鸟兽,也跟俺不买他那村里一把手的账有关。”

    “狗叔你不拒绝我吧!”

    “哎哟!俺的‘山老师’,为踩出这条道,就是让俺打着灯笼给你照路,俺也心甘情愿。”桑狗儿诡秘地朝索泓一笑笑,露出满口铁锈色的黄牙板,“说老实话,这道也不用踩,俺带你平蹚就行了。俺每次去饮马凹,都不去绕那羊肠子山路。从石崖和树棵子中间钻出去,一趟两趟,没有道那茅草林木也被踩出一条道来了。”

    “真的?”

    “真的。”

    “我找狗叔真找对了!”

    “这也算是绿豆瞅王八,没大没小彼此看着顺眼吧!”

    进了密林,索泓一才知桑狗儿话非虚言。走不出百步,树上就插有飞鸟翎毛做成的路标。桑狗儿肩上的秃雕飞走了,不用他去追踪,那只垂着尾巴的叫“狼崽”的花狗,会给他去收拾猎物,他只管带着索子往前走就是了。索泓一担心鸟翎做的路标容易被大风卷走,便抽出腰上镰刀,不断削下一块块树皮,以便将来铺设管道时容易辨认,桑狗儿认为树木经雨水一淋,木材会变得陈旧,索性用刀子不断割下身上穿的老羊皮板子上的毛,把一丛丛白茸茸的羊毛拴在显眼林木的树杈上。

    索泓一阻拦桑狗儿说:“别用这贵重的玩意儿。”

    桑狗儿龇牙一笑:“俺家里兽皮板子有的是。要说贵重,熊胆鹿茸才值钱哩,俺这几十年捕猎,也存了足有几十斤;要是引水上山真有个门道,俺愿捐给拴马屯的乡亲。”

    “不知道邋邋遢遢的狗儿叔还是个不露富的大财主哩!”索泓一称道着桑狗儿,因为这着实是他没有料想到的,“你好好收藏着,小心把你当地主老财斗了。”

    “村里没人知道,说上一句贴心话吧,别看俺长得傻大黑粗,心里也有杆秤。”桑狗儿憨实地向索泓一交底,“就拿俺那婆娘‘母骆驼’来说,她是从于三被窝里钻出来的,俺对她要是没有三年五载的观察,也不会吐露一个字的口风。”

    “狗叔,你为啥敢跟我亮实底呢?”索泓一颇有兴味地与桑狗儿神侃,“我要是个偷儿、扒窃犯或者是个心揣不良的人,你不是会吃亏的吗?”

    “俺信俺这双傻眼,俺信实你在省城也不是贪赃枉法的官儿。”桑狗儿来了劲,一边用手拨开拦路的林木枝杈,一边对索泓一倾吐心声,“俺活这么大了,还没见过县太爷啥个模样,谁他娘的到这拴马屯来?能坐小汽车的不来这块兔子不拉屎的鬼山坳,能坐大汽车的想来,羊肠子般的山道又没车轮子宽。为百姓寻水铺管踩道,为铲除屯里地头蛇出谋划策,俺一不信天,二不信地,三不信鬼啥的,俺信俺的那双眼,俺信俺心里那杆秤!”

    索泓一的心战栗了,因为在憨直善良的桑狗儿面前隐身越是成功,越证明他活在这个人世间离开人的良知越远。昔日在舞台上变魔术,是为娱悦观众的身心;今天,在生活中隐身变形,既欺骗邪恶也欺骗诚实。桑狗儿就是被他欺骗的一个,这个山汉把他当成官儿不说,还把他当成可以信赖的清官。囚徒——清官——清官——囚徒,一个在天堂,一个在地狱。而桑狗儿把地狱中被惩处的厉鬼,百般信赖地当成天使了。这除了表明他隐身术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之外,还说明了他欺骗诚实也已然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索泓一为自己的天衣无缝而深感悲哀!他望着走在他前边敦敦实实的桑狗儿的背影,自惭形秽到无言以答。

    “是不是你累了?”桑狗儿问。

    “没。”

    “歇会儿再走吧!”桑狗儿说,“前边就是开阔地了。”

    桑狗儿不等索泓一回答,钻出密密麻麻的树棵子,一屁股坐在一片光秃秃的坡地上。这儿地势开阔,使在密林里钻来钻去的索泓一,心情豁然开朗。索泓一考虑,是不是该把自己的囚徒身份,告诉这个憨实汉子桑狗儿,以卸掉灵魂上的重负;但他欲言又止,生存本能使他不能不把两面人的角色续演下去,以防万一。

    桑狗儿告诉他,这片开阔地原本也是荆棵密林,几年前的一场山火把林木给烧光了。他进山捕猎时,常常夜宿在这块坡地上。索泓一放眼看去,山表土层稍厚的地方,枯黄的野草下已经滋生出绿茵茵的一片片鹅黄色新绿,他顺手拔了几芽新草下来,放在鼻子下嗅嗅,一股清香沁人心脾;他用牙把草嚼了嚼,草芽苦涩苦涩……

    “引水上山,这儿可以挖一个蓄水池。”桑狗儿愣愣地冒出来几句话,“旁边安上两台高压水泵,让抽上来的水在这儿歇歇脚,再跑接力赛,一直顶到拴马屯。”

    “狗叔,好主意。”索泓一死了踏青的孟浪,心思一下跳回到踩道引水上来,“真想不到狗叔还是半个诸葛亮呢!”

    “‘山老师’别高抬俺,你要不是来踩道找水,这主意会烂在俺肚子里长虫子。”桑狗儿笑笑,卷起一支“大炮皮”,一边喷烟吐雾,一边开始了山骂,“俺吕梁山是穷,荒年饿得人能脱下衣裳来吃虱子和虮子,可那些他娘的当官的,就只会叫穷,不想治穷的法儿。你是俺见到的第一个想治穷的省城官儿。”

    索泓一嚼青草时留下的苦涩,从舌尖一直苦到了心田。

    “俺日他娘哩!当年吕梁山还是八路军的老根据地哩!二三十年过去了,吕梁山还和当年一个尿样!”桑狗儿把燃尽了的“大炮皮”一扔,抹了抹嘴上残留的烟叶子,“说句话不知你信不信,翠花娘家活鬼坡,冬天还有大闺女穿不上棉裤的哩!不信,你回去问俺那婆娘!”

    苦中添酸,能酸出人的眼泪。索泓一不愿意再听到这种倾诉——他不是官,而桑狗儿显然把他当成省城里的什么大干部,而以山骂来宣泄他的个人情绪。他是浪迹吕梁山的一个囚徒,按照世俗的分类,他的身份比那穷得穿不上裤子的山汉还要卑贱;尽管桑狗儿骂的句句皆真,他能向这个汉子表示些什么呢?

    正在索泓一十分尴尬的时候,来了岔开桑狗儿话题的“狼崽”,它嘴叼着秃雕猎取的食儿,朝桑狗儿跑了过来。索泓一为桑狗儿解下收藏猎物的背囊,待这条黑白夹杂的猎狗,跑到桑狗儿面前,索泓一和桑狗儿双双被惊呆了,“狼崽”叼来的竟然是一只硬壳乌龟。因为乌龟壳又硬又光,使那只猎狗无处下口,那猎狗已快咬断了乌龟的细长的脖子。

    “狼崽”一松口,那死龟吧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他娘的,真是稀罕玩意儿。”桑狗儿直眉瞪眼地说,“俺巡猎多少年了,这还是第一遭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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