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狗儿拧着他那双扫帚眉想了想:“‘山老师’的话说得在理,难道这硬壳王八是从那洞里钻出来晒龟背的?”
“什么洞?”
桑狗儿把死龟往猎囊中一扔,向索泓一讲起了这条“狼崽”的来历:十几年前,他进山打猎。当时全国刚刚解放,吕梁山还有狼。一天,他在饮马凹附近一块林子里,发现了一条尾巴下垂的母狼,嘴里叼着一只山狐,往林子外边走。桑狗儿原本想给这条狼一枪的,转念一想,这母狼可能是出来为狼崽觅食,跟着它走也许可以找到狼窝。他便与狼拉开一定距离,尾随着那条母狼,在林子里钻来钻去。使桑狗儿纳闷不解的是那条母狼竟然走出林子,朝饮马凹的乱坟岗子而去。桑狗儿猜想一定哪座空坟就是狼穴,哪知那条母狼在离饮马凹不到半里地之遥的山沟之侧,突然往一块石头下一拐就不见了。桑狗儿追过去细看,才看见倒伏的草丛中有一个洞口,这条狼就是钻进这个洞穴的。桑狗儿那时正年轻,胆儿贼大贼大,用肩扛不动那块石头,便用柴刀砍了根碗口粗的树干,当撬棍使用,硬是撬动了那千斤重的巨石。巨石不断挪动,那洞口便越来越大,待到洞口能挤进他的身子,他要往倾斜的洞口里爬行时,他畏惧洞里漆黑漆黑的,连狼的幽绿幽绿的眼珠之光也看不见。桑狗儿仍不甘心,划火点着了一束松树明子照亮,他想借着这火光看清这狼窝的大小,可是刚刚爬进洞口不久,那耐燃的松树明子,竟然硬是被洞里森森的阴风给吹灭了。桑狗儿一不做二不休,第二天带了电筒和猎枪再去探洞口。为给自己壮胆,他还携带了一枚过去八路军遗留下的土造手榴弹(密封的玻璃瓶里装上炸药)洞子很深,越往里走越宽敞,他听见一个角角里,发出幼狼嗷嗷待哺的呜声,便用手电筒照亮,一手举着手榴弹,向那角上奔去。终于他发现了洞穴角角上一个铺着枝叶的狼穴,可是他追寻的母狼已然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叽叽吟啼的狼崽。桑狗儿估计,狼很狡猾,它发现了他昨天的跟踪后,带狼家族迁移了。这只幼狼或许是来不及迁移的,正好可以诱其老狼再来,他便熄灭了电筒光束,手里紧握着手榴弹坐待老狼来叼它的幼狼。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桑狗儿等得不耐烦了,便重新按亮手电,在洞里转悠开了。这时他才发现这是个无底之幽洞,从陡立的石林中用电筒向下照,有一片银亮的东西在流淌,同时耳畔传出来哗哗的声响——那是地下水潭。桑狗儿估计这只乌龟是从那山洞水潭中爬出来,被秃雕捕猎,由“狼崽”给他送到背囊中来的。
索泓一怦然心动,因为桑狗儿的一席话证实了饮马凹石下有水。他尽量控制着心中升腾起的喜悦,调侃着对桑狗儿说:“狗叔,你说的是这条狼崽的来历,话怎么一下走了板眼,扯到那地下龙宫中去了呢?”
“你慢慢听嘛,俺说话就是颠三倒四的。”桑狗儿对索泓一憨傻地一笑说,“俺当时怕掉进那洞里的水潭,便忙抽身回来,找到那只狼崽,把它包在俺身穿的羊皮板子里。没逮着老狼逮了一只狼崽,也算没有白来。哪知快出洞口时,那只母狼来叼这只幼狼了,俺正好跟它在洞口相逢。我原本想把那幼狼扔向洞口,叫它叼走算了,免得在洞口与这只母狼厮拼。像人一样,狼也护崽儿;特别是母狼,更是护崽心切。这时我才想起还带着一只土造手榴弹,便不等那母狼扑过来,把那家什甩了出去。轰一声震耳巨响过后,那只母狼不知了去向,倒霉的是洞口被土造手榴弹崩塌了。没办法可想了,俺只好用手在乱石中扒开一个能钻出人来的窄缝,从洞里爬了出来。出洞一看,俺两手鲜血,那是扒洞时被尖石扎的。俺顺手扯下山岩缝中的几根断肠草,用石头将它砸成糊状,涂在流血的手指上,那只狼崽被俺带回家来。好在有活食喂它,那只狼崽活下来了,等它长大了俺让它与发情的柴狗配对,便出来一窝‘狼崽’。一辈一辈地传下来,直到今天。其实这‘狼崽’既不是狼,也不是狗,是狼和狗的杂串儿。山老师,你看那黑白狼崽,虽然长着狗身,可嘴巴比狗尖,尾巴往下垂。”
索泓一貌似在听着桑狗儿年轻时狩猎的传奇,心里却想着那岩洞中的地下水源。天上日月轮同,人间沧桑巨变,当年在饮马凹的沟谷中一定流动着清泉,不知何年何月的哪个时辰,地壳运动,那淙淙水流顺着山的裂缝,流淌到地表之下去了。
桑狗儿没发现索泓一目光早已走神,饶有兴味地向索泓一大开闸门,述说着他没说完的吕梁山故事:“从那时起,俺就有了‘二流子’的称号,你道为啥?因为俺把那只狼崽抱来当夜,就招来一群老狼夜袭拴马屯的事儿,俺把抱来的狼崽放在炕洞里,狼们进不了俺的宅;拴马屯那些养鸡、养羊、养猪的户儿,可就遭了灾了。当时,石老哥在庙外有秫秸围成的一个羊圈,山羊、绵羊连同小羊羔子,都被狼群给叼走了。从那时起,石老哥就开始骂俺狗儿不是人,俺也从那时起,怕石老哥就像老鼠怕猫一般——”
桑狗儿的话,突然被索泓一截断了:“狗叔,咱赶路吧!太阳都两竿子高了!”
败了兴致的桑狗儿,屁股一动未动:“忙啥哩!俺肚子里装的净是这些事儿,让俺说个尽兴再走,咋样?”
索泓一硬是把塔高塔高的桑狗儿从坡上揪了起来。桑狗儿憨憨地对索泓一说:“俺知道你想啥心事哩!”
“狗叔你说。”
“想找那座地下流水的山洞。”
索泓一点点头。但使他失望的是,自桑狗儿用土造手榴弹崩塌了那山洞出口,又历经十几年的雨淋雪盖,山石风化,连桑狗儿也难以找到那个昔日的狼洞了。日升中天的晌午,索泓一和桑狗儿到了饮马凹,两个人像寻金找银一般在沟谷之旁的山脚转来转去,只见山表上荆棵丛生,枯草漫地,不要说是洞口,就连一个岩缝也难觅见。
“狗叔,你能断定洞口就在这沟坡附近吗?”
“能。”
“那块洞口的大石头呢?”
“俺的‘山老师’,要是还有那块大石头,还用俺们费这么大功夫来回乱转嘛!”桑狗儿说,“俺恨俺腿脚慢了,要是能看见秃雕在哪旮旯用爪子抓起那晒背的王八就好了。王八晒背的地方,肯定在那洞口附近。”
索泓一当真钦佩桑狗儿的粗中之细和憨中之明。乌龟出没的地方,自然会藏有水源,可是秃雕再有灵性,也无法谙知人之所思,它只知道为桑狗儿捕猎动物,而不知其他。索泓一又想:如果这只“狼崽”是一只警犬就好了,叫它嗅一嗅那只死龟的气味,它就能把桑狗儿和他带到乌龟晒背的地点。可惜桑狗儿养的这条串种的狼狗,没有受到过警犬之训练,它是天上秃雕的随从,只知道把猎物叼给主人,而没有警犬探秘之功能。
尽管如此,索泓一仍感自己没有白来。沿着桑狗儿来饮马凹踩出来的路,使铺设引水上山的管道具备了可能:一、这条管道线路不长;二、沿途没有兀石陡崖,只要选准了打“锅锥”的地点,他这个在拴马屯栖身的囚徒,就没白吃拴马屯梯田堰子里的莜面和山药蛋。
“别急。”桑狗儿一边自我安慰,一边为索泓一缓解忧愁说,“俺还有个土法儿,拿来试试。”他让索泓一在山沟沟里等他一会儿,他去石窝子里拿个物件来。不一会儿,狗儿肩上扛着一口约有半米高的缸瓮过来,这是他到饮马凹狩猎夜宿时,储存饮水的家什,索泓一不知这条山汉,在此时此刻,把这口缸瓮扛来要演什么把戏。
桑狗儿把那缸瓮从肩上卸下来,底儿朝天地反扣在地上,他往那底儿上一坐,不等索泓一盘问,就为索泓一解疑道:“‘山老师’,你或许不知道这是啥家什吧,这是俺的‘新式武器’。坟岗洞穴里常常藏有山狸子、臊狐狸和兔窝,俺把耳朵贴在坟坡上听,啥响动也听不见。可俺这口缸瓮底儿贴在坟坡上,就能当千里耳用。坟头里如果藏着一群活的生灵,缸瓮就会为俺报信。”
最初,索泓一不无惊愕地猜着这个谜团,但他很快就明白其中的奥妙:大肚的空心缸瓮之类的器皿,折射回声最为灵敏。记得,在50年代初期,他看过一部解放军攻打卧牛城(山西临汾)的电影。解放军强攻不下,便用挖地道的办法,从地下进攻;而守城的国民党军队,也想通过挖地道的办法破城而出。双方知己知彼,便把大缸搬进地道,用缸瓮回声侦察对方挖地道的部位。大山沟里的桑狗儿,常年看不到电影,但他居然能把这“探测仪”用到他狩猎时对动物的追踪上,别看他一副傻里傻气的模样,还真称得上是个土秀才哩!
“狗叔,我真要称你为师。”索泓一称道地说。
“哎哟!‘山老师’你满肚子学问,俺一肚子大粪,拜俺为师要折俺的寿哩!”桑狗儿乐嘻嘻地自白,“过去,俺吕梁山的老辈子人讲究隔墙听声,谁家娶媳妇入洞房,便弄个缸瓮靠在隔壁墙上,听洞房里炕上的动静,把这当成一乐。俺不过是把法儿照搬过来。就这。”
整个下午,索泓一和桑狗都是在滚缸中度过的,那缸瓮被滚来滚去寻找地泉。好在桑狗儿熟知这儿的一切,终于,在一个极为隐蔽的坡沟旮旯,缸瓮里有了水流的轻微回声。索泓一怕再丢了这个方位,便挥镰把这方圆不足三米的地界上的茅草剃了个光头——桑狗儿不敢确认这就是当年的狼窝洞口,但索泓一断定这儿离地下水泉最近,砸“锅锥”就得从这儿开山崩石。
暮冬早春,吕梁山之夜还很冷很冷,索泓一和桑狗儿,下榻在石福安老汉住过的石窝子。桑狗儿点着了一堆木棒子,在烟熏火燎中,两个人分吃了那只煮熟了的死龟,两碗“口子酒”下肚后,又将那烤焦了的莜面团团塞进肚子。在火堆旁伸手取食之际,索泓一腕子上留下的手铐疤痕,被桑狗儿看见了,他闪出诧异的目光:“你还戴过铁镯子?”
“戴过。”
“为啥?”
索泓一想深层次地测试一下桑狗儿的睿智,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回答说:“我当过囚犯,你信吗?”
“‘山老师’,你别跟俺寻开心哩。”桑狗儿目光在索泓一脸上停留了瞬间,“论岁数,你赶不上蹲国民党的监狱;监狱咋会关押你这样的好人哩?俺不信。”
“信就是真的,不信就是假的。”索泓一调侃地说,“狗叔,这事信不信由你。反正监狱既押杀人放火犯,也关安善良民。”
很显然,大自然给予桑狗儿的禀赋,属于土地和大山的灵性;他还缺乏对中国社会的感悟和体察。因而他对索泓一的坦诚自白,连连摇头。桑狗儿说:
“你是不是‘口子酒’喝得过猛了?”
索泓一及时收车:“是喝猛了一点,只当我是酒后胡言乱语吧!”
“那你就睡吧!一天下来也够累的了。”桑狗儿给索泓一抱来茅草,铺垫在墙角,又甩下他的老羊皮板子,让索泓一当被子,“真是难为你这个省里来的能耐人了,别的官儿初更时分,怕是都像鸽子孵蛋一般,在热被窝里搂着老婆干那桩逍遥事儿哩,你却跑到这饮马凹来找罪受,到乱坟岗子来和死鬼一块睡觉。”
“我只比死鬼多一口气。”索泓一把桑狗儿的老羊皮板子扔给他,以双关语自嘲并说给桑狗儿听,“狗叔,你只当我是个活鬼吧!我这个人世间的活鬼,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比狗叔还经磕经碰经拉经踹呢!”
桑狗儿守着火堆,直眉瞪眼地傻傻听着。他认为索泓一是被“口子酒”灌醉了,这个山汉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个大能耐人与死鬼和活鬼勾连起来。只有索泓一自己明白:他没有醉,他很清醒,他刚才这番话是在大山旮旯里对这世道的真情宣泄。索泓一事后在逃犯生涯的“活鬼日记”中写道:
这一年是我真正犯罪的一年。你是个逃亡之囚,在庙里老老实实猫着,干些编筐编篓的活儿,以劳动糊口就行了。你去找哪门子水?你勾画哪门子引水上山的蓝图?老祖宗屈原恋楚恋到肝脑涂地,最后变成汨罗江里的一具溺尸、滚滚东流中的一个泡沫。中国知识分子的血液和骨髓里,何以会流传下来抹不去、抠不掉的屈原精神积淀?身处危境,竟然还去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用童话构筑贫瘠吕梁山的天堂?
悔!悔!悔!
悔不当初,不知在哪本课本、哪个课堂、哪个课桌上,留下了那碗屈老夫子为千古后世炮制的忠魂汤。春秋战国之后,不知有多少忧国忧民之士,为了忠魂而自戕了灵肉,你这个索泓一,只不过是因忠而丟魂的一个。一个时代的活鬼再次罹难于网事小,贻害了纯净的石草儿及其老爹,罪莫大矣——
几天之后,索泓一背了三百多斤的山荆,回到了山神庙,这些编筐编篓的荆条,是在归途上桑狗儿帮他一块割的。桑狗儿怕见石福安老汉,便帮索泓一把背来的山荆放在庙墙之外,由索泓一独自扛进庙中。
敲打山门之际,索泓一顿时目瞪口呆。他看见庙门上张贴了一张停课告示,告知山乡娃儿们,开春后山神庙将紧闭山门,不再开课。索泓一分辨得出字不是石草儿的笔体,他把拍打山门的手缓缓地放了下来,在庙台上独自沉吟了许久。他揣摩得出来,这是石老爹的主意。这个被蛇咬过的吕梁山老汉,当真是惧怕了弯曲如蛇般的当今世道了。
石草儿来开庙门了。开门之前,索泓一先看见草儿隔着门缝向外审视的目光。
“这是怎么了?”索泓一隔着门缝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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