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⑦)(6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陈半仙不想再让刘松花费脑子,告诉他这窝窝头不是他偷来的。第一,他没有学会“佛爷”的本事(即劳改队行话中的小偷);第二,他去厕所一趟,都是扶着墙走,去伙房一趟的路他走不动。说来这都是天命,在厕所蹲坑的时候,碰上了他昔日的一个同伙;那个同伙在他门下学过艺,出师之后,自挂门匾“看破天”。如今,他在劳改大院的伙房当火头军,两个人便一边蹲坑,一边聊起往事来了。他收监的原因,自然不用多说,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但是他见到当年的师傅,几年不见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出于旧情难忘,便想为他解解肚饥。但是当他知道他在病号队时,又为难了起来:那儿的一群活鬼,如果发现了伙房里的人给陈半仙偷送“黄金塔”,那些活鬼会像疯了一般;再说弄到队长那里去,“看破天”的饭碗也就砸了——在大饥饿时期的劳改队,在伙房里做饭是劳改队中的上等美差,他不敢造次。后来他之所以敢于回报当年陈半仙的恩情,是陈半仙告诉他白天一个人为敲钟人看守小屋。于是那火头军就借着到院子里抱柴火时,偷偷把那纸包扔进小屋里来。

    美事。

    美食。

    美餐。

    在刘松的记忆中,那天如同过节一般,他和陈半仙对半分食了那四个窝窝头。冷窝窝头硬得硌牙,这倒对了他俩的心思。历经饥饿的人才会知道,对饥肠辘辘的人来说,唯有细啃慢嚼才有解饥的感觉。本来,刘松想借近水楼台之便,从病号队烧炕的柴草中,抱上一捆柴火来烤热了再吃,可是陈半仙生怕节外生枝,两个人就那么把冰窝窝头,慢慢地吞下了肚子。

    大约过了一周光景,陈半仙又告诉他有好事。刘松本以为又是那个“看破天”给他俩输送热能来了。陈半仙摇着头说:“此事可一而不可二,咱们还得替人家的死活着想,要是一旦事情露了馅儿,等于把人家也往火坑里推。”

    “那还有什么可乐的事儿呢?”

    陈半仙对他说道:“今天下午,有一只家猫光临这间小屋了。我估计是干部家属院的,我本来是想把它抓住的,可惜我这老胳膊老腿让它跑了。”

    刘松叹了口气:“这算什么好事,我看你是犯了神经病了。”

    “说你是个雏儿,你怎么就是长不大呢!”陈半仙反驳刘松道,“你知道,这年头连猫也没有肥猫,它也在到处觅食。伙房它常去是可以想象的,你说它为什么跑到这间屋里来?”

    “我没有这方面的学问。”刘松不以为然地回答,“这屋子是两个死鬼住过的,可能是来为死鬼叫魂吧!”

    “非也!”陈半仙拍拍刘松的肩膀,拍起了一股尘土。

    刘松觉得累了,顺势往炕上一躺,表示他对陈半仙的“好事”没有任何兴致。

    “你起来,把你敲钟的木棍子给我用一下。”

    刘松不情愿地爬起来,把木棍子递给了陈半仙。陈半仙用棍子指着墙角,示意刘松说:“那只猫在这儿嗅了半天,你看看那儿是不是有个鼠洞。不然的话,那只猫是不会在这儿消磨那么长时间的。”

    “我说老神仙,耗子能在这儿打洞?你真是异想天开!”

    “你不要忘记,这儿靠近能烧炕的病号队,耗子完全能在这暖土下搭窝。”

    至此,刘松才弄明白了陈半仙的意思,他是想挖开鼠洞,掏耗子吃。他仔细想想住进这间小屋以后的日子,似乎没有听见老鼠出没的声响,也没有见到过老鼠出没的踪迹。可是陈半仙用两句话,就把刘松给问住了:“我说刘松,你知道不知道,老鼠的繁殖能力最强,一年它可以下几窝小崽,这儿就可能是一个鼠窝。”

    刘松虽然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但还是不太信:“你能瞎蒙出来人间祸福,还能有透视地下的能量?你要真有这两下子,地质部该请你出牢去找金矿和铁矿了,石油部会用八抬大轿把你抬走,让你去当千里眼了。”

    “只当是我又一次瞎蒙,你拿一把铁锹来试试如何?”

    刘松把打扫卫生的那把破旧的铁锹取了过来,开始按照陈半仙的木棍指向掘土。好在他的小屋挨着病号队的监舍,屋内的土没有上冻,挖土还用不着费大力气。他两锹下去,发现了一条曲曲弯弯的鼠道,这已然使他十分惊喜。再往下挖,突然吓得他“啊”地叫了一声,一只硕大的老鼠猛地从地道里蹿了出来,他吓得丢开了铁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的天哪!还真是个耗子窝。”

    那只硕鼠从小屋的门缝里钻了出去,刘松借着微弱的灯光,似乎看见土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蠕动,他用手扒开那层浮土,不禁朝炕上的陈半仙喊叫了起来:

    “哎呀,这群小老鼠一身嫩红粉皮,还没长毛,连眼睛也没睁开呢!”

    “把它们弄到炕上来。”

    “会脏了炕席的。”刘松说。

    “那是我们身上最缺的动物脂肪。”陈半仙说,“这东西可比菜窝窝要有营养。快弄炕上来,别管脏不脏了。”

    刘松蹲在那儿还是没有动手,低声地自语道:“我还没吃过这东西,只看见别人吃过。这小耗子……能咽下去吗?”

    “你不吃,我吃——”陈半仙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说话之间,身子已然蹒跚到了墙根,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弯下腰,不等刘松动手,就从浮土上抓起两只光皮老鼠,塞进了嘴里。他边吃边教训刘松道,“说你是雏儿,你还不服气,吃这东西有啥难的,总比你啃烂棉花要好吧;你要是不吃,这窝活物可都归我一个人了。”

    刘松还在犹豫不决,陈半仙说:“你就像吞药一样,把它吞下去不就行了吗?”

    刘松看陈半仙吃得那么有滋有味,抓起一只没睁开眼的小耗子,一仰脖子就咽了下去。俗话说得好,万事开头难。刘松吃了第一只,就不怕吃第二只。陈半仙看他已然开了斋,便把剩下的那几只刚出娘胎的小老鼠都留给了他。两个人吃过这窝苦命的鼠崽之后,刘松长长地叹了口气说:

    “古代人茹毛饮血,也不过就是这个模样吧?”

    “不是你我愿意‘返祖’,要活着就得想活下去的办法。”

    一窝小老鼠塞进了两个人的肚子,不知是精神作用还是物质作用,反正两个人都觉得肠胃有点发热。本来已至睡觉时间了,两个人谁也没有睡意,都觉得今天的发现,实在是个奇迹。特别是刘松,他把今天活吞生鼠,看成是他生命的又一次进化——他居然敢生吞动物了。过去他在地头干活儿时,曾见到过蛇吞青蛙,那个形象是很丑陋的,他不是蛇是人,居然也有了蛇的吞噬功能,因而他想到进化二字在劳改队的含义,就是万物之灵的人向动物靠拢看齐。

    这是他搬进敲钟人的小屋以后,生存概念上的重要变化。不管怎么说,菜窝窝和没睁开眼的小老鼠,都解了一时之饥。这得益于陈半仙那善于思考的脑袋,如果不是他白天待在这间小屋,刘松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耗子窝的秘密。他由此悟出了一点道理,陈半仙的称号,在旧社会也不是白来的,任何人的成功,都要付出很大的精力——这就像他当年能成为舞蹈演员中的主角一样,是无数次苦学苦练的结果。

    刘松确实为这两次的美餐,高兴了几天。陈半仙似乎并不以此为足,有一天他对刘松说道:“我还有更新的发现呢,暂时我还没有吃透,不能对你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刘松对此一笑了之。一间四壁皆空的斗室,再不可能有什么耗子吃了。那天那只老耗子夺门而逃,它是不会再到这儿来打洞了。当时刘松只想到陈半仙所说的,是指填饱肚皮而言,并没往其他方面多想。有一天,他干活儿累了,回到小屋子来喝口水,他看见陈半仙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蹲在原来的鼠洞旁边喘气。

    “古代有‘守株待兔’的典故,你这是表演‘守株待鼠’,老耗子都跑了,哪儿还会有另一窝小崽?”

    陈半仙气喘吁吁地靠在墙上,没有理睬刘松的调侃。刘松仔细看了看,陈半仙的两个手掌上,沾满了泥土,瞧那神情好像是刚刚扒过那个老鼠窝似的。他挺可怜这个对他有过指点和帮助的老号,觉得陈半仙是对吃小耗子走火入魔了。其实这段日子,他和陈半仙的生活都有所改善,那个叫作“看破天”的火头军,胆儿贼大贼大,尽管陈半仙对他说过从伙房偷窝窝头“可一不可二”,但是那个“看破天”十分义气,还是隔三岔五地给陈半仙送几个窝窝头来。陈半仙不是吃独食的人,总是把二分之一留给刘松解饥。加上刘松为了口粮问题,给队长打过请求按出工号吃粮的报告,队长开了恩,虽然没有完全答应他的要求,但是每天又多给他增加了两个窝窝头——现在他的口粮,已然与冬天出工打冻土的壮劳力同等了。这比他担任敲钟人的任务以前,肚子圆得多了。虽然这点获得,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他大饥饿年代的体能之需,但在浮肿号中间,也算是不错的待遇了。增加的两个窝窝头,他总是想分给陈半仙一个,陈半仙总是推拒,争执到最后,常常是陈半仙掰去窝窝头的一角,算作收场。有了这种境遇,陈半仙为什么还去守候那个耗子洞呢?

    “我说老神仙,你要是没事闲得难受,我给你一点解闷的东西看。你就别与那个耗子洞搞恋爱了。”刘松喝完一杯热水,掀开炕席一角,从下面拿出他在打扫卫生时捡到的那个小本本,“这上边有许多代数公式,还有一些我似懂非懂的名言。”

    “我从小没学过代数,不一定看得懂;但是我对陆淼的事儿,很有兴趣。让我学习学习。”陈半仙用手掸掸本本上的尘土,对刘松给他安排的闲差,显示出很有兴味的神情。

    刘松喝完第二杯热水,要去干他的活儿了。陈半仙在后边叫住了他:“我也给你一份闲差,你在打扫院子卫生的时候,能不能顺便丈量一下这间小屋与厕所的距离,再丈量一下这间小屋子与那天被大风吹坏了的电网之间的距离?”

    “干什么用?”

    陈半仙说:“你不必细致地丈量,用脚代尺粗粗丈量一下就行了。至于为什么,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刘松虽然感到事情蹊跷,但他知道陈半仙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让他去浪费体力——他像是一只织网的老蜘蛛,不知在想网住什么猎物哩!那天阳光灿烂,天空又没有一丝风,空荡荡的劳改大院里向阳的屋下墙角,坐着一排排晒太阳的三级浮肿号。他们在阳光下闭合着眼睛,享受着告别人世前最后的一丝温暖。当刘松手拿扫帚走过他们的面前时,有的人微微启开眼皮,看上他一眼,他从那目光中看到了羡慕和悲楚。刘松心想,他目前的浮肿还没有升级,有赖于多吃到的几个窝窝头;说不定哪一天,他也会是他们中的一员。不!人世间虽然有“好死不如赖活着”一说,但是像这样的活鬼,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刘松眼看着一些吮血的虱子在那些活鬼的头上爬来爬去,他们连处理一下虱子的愿望都没有了,这种活法无异于死。

    刘松索性移开目光,不再盯看那些让他心颤的活鬼。他按着陈半仙的安排,开始丈量三点之间的距离。他貌似挥动手里的扫帚,一步一步地清扫尘埃,心里却在数着自己的步履。在一、二、三、四、五地数了一阵之后,好奇之心猛然涌来:陈半仙在玩什么把戏?丈量这三点之间的距离内藏着什么目的?忽然,一个并没从他心里逝去的记忆飞上他的心头,队长说王德龙是尿尿触电而死的,这死因在劳改队可谓十分离奇,是不是陈半仙在探寻王德龙的死因?刘松之所以产生了这样的猜测,是因为经他以脚步代尺丈量的结果,从小屋子到厕所的距离,比从小屋去电网垂落的墙角还要近上十多步,他为什么非要舍近而求远,在大风吼叫的午夜,到远处去尿他那一泡尿?

    刘松为自己能把陈半仙的心事推断出来而感到兴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刘松认为这是自己的一次精神的进化。这个进化的含意,与吃老鼠的进化相反,是真正意义上的启动思维器官,去解析社会底层同类的死亡原因。过去跳舞这个行当,追求的是舞台上美丽的造型,无论怎么说,它也是外在创造。久而久之,形体的锤炼虽然到了四肢发达的地步,但随之而来的负数,则是大脑简单。而在这个严酷的环境中,不是什么劳改队队长改变着他的这种生态失衡,而是一个早就被称为社会渣子的老号,开发着他的这一部分智能。虽然已经是太晚太晚了,但总比当个不会思索的形体动物,更符合知识分子的含意。

    刘松进一步延伸思路,上厕所的路比到墙角要近,尿尿为什么舍近而求远?而那儿又偏偏是电网被大风吹落的地方,如果不是有意自杀,还能有第二个答案吗?想到这里,刘松握着扫帚的手,不禁有些哆嗦。第一个敲钟人陆淼是公开自绝于人民的;第二个敲钟人虽然没有陆淼的赤裸性,但是也挺有寓意的——这个来自中科院电子所的老工程师,将其最终的生命交给了电。这时他才记起他们初到芦花荡的时候,王德龙口中喃喃的那两句话:终点站到了!终点站到了!是不是从进了这块不毛之地时起,这位老北洋大学出身的大学生,就已然下定了在这儿结束他自己生命的决心了呢?

    “刘松!刘松——”有人在呼叫他。

    他从墙角回头看看,是伙房的“看破天”。

    “过来!过来!”

    刘松知道“看破天”招呼他的用意,但是沉沉的心事压住了他对吃食品的快意,因为此时此地,他的心里正揣着王德龙的事情呢。“看破天”觉得刘松有点奇怪,往日听见招呼,他像驴儿奔向草料那般急匆匆地向他走来,今天却目光痴呆,似乎不知道有美事在等着他。“看破天”怕人发现他的严重违纪行为,只好匆匆地走了过来,以身体当掩护,把那四个窝窝头塞进刘松的怀里,同时骂了他一句:

    “傻帽!快拿回去。”

    “嗯。”刘松应了一声。

    “你不舒服?”

    刘松没有回答。

    “看破天”不敢久留,装作去厕所的样子,折身拐进了茅厕。

    刘松慢悠悠地回来,刚到门口就听见陈半仙对他喊道:“到了开午饭的时间,你怎么忘了去敲钟?”

    刘松吃了一惊,进了小屋抄起那根木棍,就往那根铁轨处跑。他忘记了怀里还有四个窝窝头,就像狗熊掰玉米棒子一样,一边跑一边丢,待到钟声响起来的时候,他看见几个老浮肿号,正像狗爬一般,冲向那几个丢在地上的窝窝头。一时之间,他几乎失去了敲钟的力量,强打精神又敲打了几下,就靠在铁轨之下的墙根下。

    “糟糕,要惹出祸事来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