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半仙见刘松回屋,以为他又是送树叶来了。他慢慢从炕上爬起来,两只老干柴眼圆溜溜地盯着他。刘松瞪了他一眼,闷声闷气地说:“卦师你也不看看天象,外边的白毛旋风都快把屋顶掀掉了,哪儿还会有树叶子!”
“平时你扫院子是不回屋的,现在突然回来,我当然会梦从心起。你回到监号里来,一定是有什么事吧?”陈半仙转移了话题。
刘松木呆呆地坐在炕沿上,老半天也没出声。心想,这老不死的真对得起陈半仙的称号,对一切事情都洞察入微,他突然回到监舍,也能引起陈半仙的条件反射。
“怎么回事?”陈半仙又追问了刘松一句。
“你猜猜吧,猜对了我抽空去伙房后边捡点烂菜叶子来。那东西煮着吃比树叶子有味道。”
其实刘松说这两句话的意思,不外是解解心中的烦恼而已。但是被职业病驱使的陈半仙,却十分认真地从大炕西头,蹒跚地走了过来。他的两只干柴眼在刘松脸上转了老半天,然后对他说道:“阴阳八卦这玩意儿,也不是什么都能解析的。特别是劳改队里的事儿,涉及专政与被专政的复杂问题,就更不那么容易说明白了。过去来找算卦的,还得说个由头,你也得对我说上两句,我才能对你的心事开个药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昨天,接替陆淼的敲钟人死了。”刘松愣愣地冒出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的?”
“队长告诉我的。”
“那个人不是叫王德龙吗,他也是你们老右中的一个。”
“我只能对你提供这点信息。”刘松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不用再多说什么了……”陈半仙闭上眼皮手指掐来掐去,当他突然再睁开双眼时,急切地对刘松说道,“你是不是想去接那敲钟人的班?当然啦,如果不是你自愿请缨,也许是队长看上你这块料了。我陈半仙估摸着,二者必居其一。第一个敲钟人是老右,第二个还是老右,队长知道你们这些文化人时间观念强,一定是选上你当第三个敲钟人。”
刘松的头立刻像十月的葫芦一般,沉甸甸地垂了下来。他不得不承认,陈半仙严谨的推理能力,并没有因为变成老丝瓜瓤子而消失。但是陈半仙这么快就能把他的心事推敲出来,仍然使他十分好奇。可惜,此时不是与陈半仙盘道的时候,他面临的首要问题,是搬到那间敲钟人所住的小屋里去;第二,队长没有跟他谈及给他增加口粮的事情。刘松的心情坏透了,便怼了陈半仙几句:“你这刘伯温,要是生在明朝朱元璋年代,就有了用项了,可惜你生不逢时。直接对你说了吧,我的问题,你只猜对了一半,另一半是队长没有提及给我增加窝窝头的问题。”
“你当时就该对他提出这个问题来!”
“我只顾想王德龙猝死的事儿了。”刘松把头埋得更低了,身子弓下来,像是一个烂棉花篓。
“他是怎么死的?”
“没时间对你说王德龙,我得先考虑搬家。”刘松说,“病号队旁边那间小屋是陆淼住过的,我在那儿会想起许多悲楚的事情来。对王德龙我也不陌生,队长为什么偏偏挑上了我?我的命就他妈的那么苦!”
“是不怎么吉利。可是我早就对你说过,你我活在这块土地上,就得常想点做梦娶媳妇的乐事。那间小屋也有小屋的好处,一个人住在里边心静。那次‘蒙头会’的事儿,你还记得吧,你在那儿少受些欺负。啥事都有它的两面,你要多想对你有利的那面。”陈半仙有气无力地对他说着宽慰的话,“人的命,天注定。特别是咱们这些关在笼子里的虫儿,抗命不如从命,也只好由它去了。这么办吧,我的病已然到了进病号队的时候,那间敲钟人的小屋就在病号队的旁边,我向队长请求把我送病号队算了,你我见面的机会还能多一点,能彼此有个照应,遇见什么不顺心的事儿,总比你一个人苦思冥想要好。”
刘松不无感激地望了望他眼前的老号。生活真是不可思议,昔日他最看不上眼的巫师陈半仙,眼下却成了他生活中的一根拐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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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松万万没有想到他第一次执行敲钟任务,就出了让他后怕的事儿。仔细想想,怨不着天怨不着地,只怨他自己是个劳改号里的雏儿,干什么事情都过于认真。
这间敲钟人住的小屋里空空荡荡,除了刘松用来击打铁轨的棍子以外,就剩下一个宽约一米的土炕,土炕头上摆有一个会响铃的闹钟。那闹钟虽然很小,但是在钟壳上也有用红笔写下的“积极改造,前途光明”的劳改队的队标。刘松到小屋的那一天,发现敲钟用的棍子有两种,一根是木头的,另一根是铁的;难怪昔日响在劳改大院的咚咚之声,有时重有时轻呢,用铁棍击打与用木棍击打,发出来的声音自然差别很大了。他掂了掂那根铁棍,分量足有二十多斤。“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第一次执行任务时,虽然那根铁棍沉得他几乎拿不动,但是他想出来一个拖死狗的办法,拉着铁棍的一头,那一头让它拖在地上。可是当他走到了铁轨之下,才发觉敲打悬在空中的“钟”时,必须将铁棍高高举起。“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刘松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敲钟要把铁棍举过头呢?囚徒们集合出工的时间到了,不容再有任何延误,他拿出过去在舞台上演出时的架势,用尽浑身的力气,“咚咚咚咚”地敲打开来。
开始时,他自我感觉极好,因为那根铁轨发出的声音,几乎震耳欲聋;但是他敲到第七八声时,那根铁棍就不听他的指挥了,乏力的双臂像是死了神经那般,那根敲击铁轨的棍子,一下子从他手中滑落了下来,差一点砸着他的双腿。气喘吁吁的刘松,浑身上下出了一身冷汗,连捡起那根铁棍的力气也没有了。还是那些听见钟声到院子里排队出工的劳动号,把他搀扶了起来,并把那根铁棍塞回到他手里。这是他第一次的敲钟记录。当他手拖着那根铁棍,慢慢腾腾地走回小屋时,心里还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
刘松敲钟的第三天,陈半仙从原来所在的劳改中队,搬迁到病号队来了。按病情划类,他是早该进到病号队中来的。一个接近三期浮肿的病号,与死神只隔着一层窗纸,他之所以拖着没来,实因病号队如同死国,没有任何一点生气。在原来的出工队,那些每天出工干活儿的囚徒收工回来,他能从他们身上认知自己还在活着。来了病号队就大不一样了,那些三期浮肿号,多数已然无力下地走动;即使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偶然从大炕上爬下来,到墙根晒晒太阳,上炕时要蹬着小板凳才能爬回到炕上去。但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打报告给队长,要求到病号队来,一是在这些日子与刘松确实处出来一点感情,二是出自他职业病的诱惑——对那两个敲钟人的死和他们生前住过的小屋,他有着本能的探秘欲求。
刘松看见陈半仙果然不食其言地搬到病号队来,重新成为他的近邻,内心当然十分高兴。但是当他第一次走进陈半仙的新居时,他的兴奋立刻冷冻成冰。病号队的监舍由于在冬日门窗紧闭,监房内的屎臭掺杂着尿腥的气味无法扩散出去,那呛鼻的气味差点使他呕吐,致使他不得不把迈进死屋的脚,立刻退回到监舍的门外来。陈半仙步履艰难地跟随他走了出来,笑着对他说:
“怎么样,你这雏儿还不知道天外天吧?”
刘松长出一口气说:“我的天哪,你还不如留在原来的老窝呢!”
“这儿不是能和你常见面吗,反正也快断了这口气了,在那儿和在这儿与死亡是等同的距离。只不过这儿死国的气味更浓烈一点罢了。”陈半仙乐乐呵呵地回答他说,“我看什么问题,都看它的两面。这儿虽然气味难闻,可是病号们可以睡火炕,这又是对我有利的一面。”
“你白天到我那间小屋里躺着,可以在精神上愉快一点。病号队没有那么多纪律,比如不许串队串屋什么的。”刘松觉得陈半仙能来到这儿,多少含有对他的感情因素在内,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反正白天打扫院子时,他那间小屋也是闲着,陈半仙到小屋子里来,可以逃避开呛鼻的恶臭。
“你不请我我也要去的,你不再讨厌我这个阴阳怪气的老不死了吧!”
从这天起,陈半仙就成了敲钟人刘松的看门人。到了晚上,刘松回到小屋,陈半仙头一次与刘松的对话,就是刘松第一次敲钟的事儿。他说:“过去那两个敲钟的人,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响过。我一猜就是你冒的傻气,后来两天那声音就小了下去。”
刘松指指墙角竖着的两根棍子:“我想,用那铁棍敲出来的声音会比木棍敲出来的声音响脆,那也是我自不量力,现在我是怕了那根铁玩意儿了。”
“就凭你这个态度,我要是劳改农场的一把手,就立刻摘掉你头上的右帽。”陈半仙说,“你时刻要记住,你不是当年的舞蹈演员刘松了,现在你是个接近了二级浮肿的病号。别人谁也救不了你,只有靠你自己。《国际歌》里是怎么唱的来着,我虽然不是个无产阶级,还是知道歌里有这么两句: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我们自己。”
“你怎么知道这首歌?”刘松觉得不可思议。
陈半仙没有正面回答刘松的询问,只是半闭着眼睛对他说:“你真以为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吗,当然啦,有关易经八卦的书,我是看过一些;但是我之所以落了个半仙的大号,主要还是靠察言观色。这个行当,弱智的人是干不了的。不是自吹自擂,我有一个十分精密的脑袋,这颗脑袋教会了我见机行事的本领。自打建国以后,我自知再也吃不上这碗饭了,便脱去长袍马褂,穿起了中山装,并努力学习唯物主义,学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等革命歌曲。哪知道一个算命先生,怎么脱胎换骨也不行,在1953年‘肃反’的时候,因为我给当年的许多国民党的达官显贵批过流年八字,又到过他们的宅院,看过阴阳风水,所以比你早来这儿几年。那时候,还没有这片监房,我们住的是地窝子,就是在茅草地上挖坑,上边盖上苇笆一类的东西挡风遮雨。开创这个劳改农场时,我立过功,受过奖,当时我有的是力气,就像你干活儿一样,从不在劳动中偷懒。人老奸,马老滑,现在我可以说是一匹识途的老马了。”
“我住的这间小屋,也算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了?”刘松说。
“可以这么认为,你们老右来到这儿时已然是天堂了。”
“这些监房是你们盖的?”
“当时我学会了木工和瓦工,身体和你刚到这儿时一样结实。才七八年的光景,我就成了皮包骨的活鬼。”
刘松长长叹了口气:“你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唉!不说这些了,说点让你高兴的事儿。”
“这儿会有什么高兴的事儿呢?住在这间屋子里我总是想起陆淼和王德龙。”
“这个话题我有兴趣听,但是今天你听我的。”陈半仙神秘兮兮地翻开炕席一角,从底下拿出来一个纸包包,“你猜,这里边是什么?”
刘松伸出手去想摸一下,陈半仙把他的手挡了回来。
“上次,你猜对了我要来当敲钟人,是我向你提供了一些蛛丝马迹的材料,比如王德龙的猝死……我们的条件应当平等,我想摸摸它你不该阻拦。”
“你一摸戏法就变不灵了。我也给你提供一点线索,看看你是不是能扮演福尔摩斯。怎么样?”
刘松两眼死盯着那个纸包包:“你说,让我当一回你的徒弟。”
“这是能够解饥的东西,对你我来说都是金子。”
“看那鼓囊囊的样儿,挺像是窝窝头的。可是我可以断定那不会是窝窝头,你在我这间小屋躺着,天上不会掉下金窝窝的。我想……我想……这里边包的是什么呢……”
“你别胡猜测了,里边就是你想象不到的窝窝头。”陈半仙抖搂开纸包包,四个菜窝窝头,滚到了炕席上,“你本来猜对了,可是你又把它否定了。”陈半仙一笑,干瘪的脸上一道道皱纹堆在了一块儿,像是被风吹破的蛛网。
“哪儿来的?”
“当然是伙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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