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陈半仙睡在大炕的西头,刘松睡在大炕的东头,刘松在夜里的行为,他根本无法察觉,但是他射出来的那支“矢”,却正中刘松心中之“的”。他无言以答了。这个昔日在他眼里的巫师,原来身上也存有他的亮色,既教他精神自疗,又不让他自毁身体。因而刘松半低下头,对陈半仙说:“感谢你的提醒,我今后注意就是了。”
“你不同于我,我是老棺材瓤子了,你还年轻,要想办法出工,一天能多吃四个窝窝头呢!”陈半仙为刘松思谋着活路,“陆淼患了浮肿以后,干的是敲钟的活儿,每天可以比窝里蹲多吃两个窝头。现在这个死鬼的活儿,早已经叫你们中的老右王德龙接替了,你干不上陆淼的活儿了,是不是可以主动找一下队长,请求干干打扫院子里卫生一类的杂活儿,既能活动活动筋骨,又能多吃上一口,你看咋样?”
刘松就是在陈半仙的提示下,给劳改队队长打了个报告,报告上说他原来是个身体硬邦的舞蹈演员,现在虽然身子得了一级浮肿,还应当在力所能及的劳动中立功赎罪云云。三天之后,队长批回来了那张请示报告,让刘松打扫卫生。为此,他十分感谢陈半仙,把当天打饭时多分到的两个窝窝头,给了陈半仙一个。陈半仙最初不接受刘松的这份贵重的馈赠,但刘松硬是塞在他的怀里。刘松说:“没有你这仙人指路,我每天少吃两个窝窝头,那也就离二级浮肿不远了。今天你吃了它,明天我就舍不得给你了。”
就是在他带病出工打扫卫生的日子里,他拾到了陆淼遗留下的那个残破的小本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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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不济的是,刘松当上监舍大院勤杂工的时候,正好是在冬天。在世界的万物中,除了蛇在冬天要冬眠之外,几乎所有的动物,在那寒冷的季节都更需要脂肪的补充。刘松感到两个菜窝窝头的热能补充,有点入不敷出,可是打扫卫生的活儿,是他主动请缨干的,也只好哑巴吃黄连——苦在肚里,却无法说出口。每天早上,王德龙敲打的出工钟声一响,他就要开始他的打扫大院的工作,劳改大院里有十几间监房,除了监房外还有厕所,也在他的打扫范围之内。一天劳动下来,他几乎没了去食堂打饭的力气。
陈半仙指点他说:“你这人心眼也太实了。世俗中说的‘人要实,火要虚’,在这个地方,你要反其说而行之。你心眼不妨灵活一点,拿着扫帚转转,谁能看见你没干活儿?再说,冬天多风,院子里即便有点不干不净的东西,也让那大风吹走了。”
“这个我不能听你的,过去我干本行跳舞工作时,无论是手指脚尖的任何一个动作,都讲究必须到位——”
陈半仙打断了他的话说:“既然是那样,歌舞团怎么把你给送到这儿来了?”
“那是世道的不公,我没有在那结论上签字画押。”刘松说,“这跟做人的行为标准是两码事,劳动还为社会创造财富呢!”
“你真是个雏儿,许多新号初来乍到都这个样,可是你已经来了好几年了,怎么还是不开窍?我问你,你天天打扫监号大院,为社会创造了什么财富?”
刘松哑言了半天,在无言以答之际,突然大声地唱起那首流行于1957年的歌儿来了: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
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
他刚刚挑着嗓子唱了两句,陈半仙就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用他那双鸡爪般的手掌,捂住了刘松的嘴:“你是找死,还是活到头了?当时你并没想反社会主义,你在这儿这么一唱,可就成了真的了。你心里难受,啥歌都能唱,唯独不能唱这支歌。”
刘松还想宣泄自己的郁郁心情,便用力扳动陈半仙的手;但是陈半仙不知从哪儿来的那股子蛮力,死活捂着他的嘴不肯松开。刘松无奈只好从他的指缝之间,对陈半仙说道:“我心里实在闷得难受,你松开手……松开手……我闭嘴就是了。”
陈半仙松开手掌,就躺倒在大炕上了。刘松见他一边喘气一边翻白眼,生怕他僵死过去,便俯下身去,把手放在陈半仙的鼻孔旁边,当他确信陈半仙没停止呼吸,才把那只手撤了回来。他觉得从心底升起来的那股子怨气还没泄完,便又哼唱了劳改队里流传着的那支歌:
改呀改呀造那么个造哇
晚上收工回来一大瓢哇
菜窝窝头里好大的眼呀
窟窿眼里可以藏鸡蛋呀
唱完了这首歌,刘松的心绪似乎好了一点。他不敢在屋内久留,抄起扫帚又去干他的营生了。这是刘松进劳改队以后的第一次大发歇斯底里。事后,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如此的表现。来劳改队以后,他只知道埋头干活儿,没有哼唱过任何一首歌曲。每逢到了“五一”或国庆等重大节日,劳改队要例行进行文艺演出,队长找到他,让他出个节目什么的,他都以嗓子发哑或其他理由,答应下次一定登台。但他从来也没有登过一次舞台。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是从舞台上一个跟头折到谷底来的,无论是洋台子还是土台子,他都对之望而生畏。
“你以后可再也不能发疯了。”陈半仙当天对他说,“在劳改干部眼里,你的表现还是可以的。要是他们看见你今天的本相流露,可就功亏一篑了。”
刘松当真感谢陈半仙的提醒:“我是雏儿,当向老号学习。”
“我看你身上有一股潜在的疯狂,就像是火山深埋在地下一样。”
“那可是你看错人了,我是一个十分胆怯的男人。”刘松说,“我觉得我不如陆淼的一根毫毛,他的死亡方式令人起敬。”
“你怎么能总忘不了那件事,你难道忘了你当病号就是为他吗?”
“是。我不该跳那个祭祀死者的舞蹈。”
“这就是你的危险所在。”陈半仙说,“你已经不止一次发疯了。”
“我向你保证,今后再不发疯。”
刘松认真思考了陈半仙的话,即便是为了那两个来之不易的窝窝头,也要约束自己的行为。但人又是个思想动物,每天手拿扫帚走遍劳改大院,他那两只手机械地挥动扫帚,心里总是不能空空如也,每每遇到心情忧郁的时候,他本能地按着陈半仙的精神平衡法,尽量回忆一些能振奋他心情的往事,以驱赶无穷无尽的烦恼。在逼近“三九”时节的时候,从西伯利亚压过来一股强大的寒流,那吼叫着的白毛旋风,从电网的空隙间吹打进来,似乎那些监房都在风中打战。其实,那些牢房都用红砖砌成,再大的风也吹不动它。后来,刘松终于发现不是牢房在颤抖,而是他自己在浑身哆嗦,两眼发花地看成是牢房在大风中跳舞了。他觉得他果真要倒下了,在吼叫的寒风中,为了给自己鼓劲,他的思维不情愿地飞回到昔日的舞台,他眼前浮现出他在舞台上身子一跃而起,做出三百六十度大回旋时的阳刚之气,以及于梅在舞台上演出倒踢紫金冠的动作时,台下为他和她响起的雷鸣般的掌声。
但是这个阿Q的自励法,只能作用于一时,不一会儿那雷鸣般的掌声便不复存在,如野牛嘶叫般的风声重新占据了他的耳鼓。风声中似乎有一个十分缥缈的声音:
“你过来——”
他身穿着一件昔日歌舞团到雪原上演出时的蓝棉大衣,已经污渍斑斑变成了黑色;棉花从破绽之处飞出来,黑白分明地像只动物园里的熊猫。他头上那顶棉帽子倒是没有口子,垂挂在帽子两旁的两个耳扇,紧紧地箍着他的双耳,加上他蒙在鼻子上的那个污黑的大口罩,可谓是武装到了牙齿。因而,一时之间没有听见是谁在吆喝他。
“你耳朵聋了?”这一声是嘴贴在他耳扇旁边喊的。
刘松在风中抬起头来看了看,陡然吃了一惊,喊他的不是同号,而是主管内勤的队长。他忙像个士兵似的立正站好,同时拿出他的全部力气,喊了一声:
“报告队长,是您在喊我?”
那位劳改干部向他打了个手势,让刘松跟随他到背风的地方站下。
“你干扫院子的工作,很尽职守。”队长对刘松说,“我在院墙之外的办公室,看不见你表现好坏,反映情况的是岗楼上执勤的战士。”
刘松心里暗暗地说,我只是为了多吃那两个窝窝头,虽然那只是二两玉米面加苦麻菜掺在一起的菜窝窝,但真要是少了那两个窝窝头,在心理上就承受不了了——这对他维持精神生命来说,已然成了必不可缺,他生怕有一天他真的干不动了,少了那两个菜窝窝头,他是不是还能苟延残喘地活下去。此时见队长不但无意取消这种待遇,还对他的工作进行了表扬,他真是有点受宠若惊。他忙不迭地说:“队长,我做得还很不够,请您今后多多监督。”
“你知道吗,代替陆淼的那个敲钟人王德龙,昨天得了急症归西了。”
这真是出乎刘松的意料,他不仅知道王德龙的名字,还知道他的简历:他毕业于老北洋大学,来自50年代中期刚刚成立不久的中科院的电子研究所。他之所以能够对年长他一辈的老知识分子知根知底,是因为刘松和他是坐同一辆囚车,被押送到这片大芦花荡里来的。在刘松眼里那是一个怪物,他有着一张圆盘大脸,正好与第一个敲钟人陆淼的刀条脸、尖嘴巴形成对比。当时囚车里装的都是清一色的老右,有玩世不恭的老右戏称陆淼和王德龙,是即将关进笼子里的尖嘴老鼠和圆脸大猫。此话刚一出口,就引得同车的老右们苦笑不止。刘松记得,他曾经情不自禁地插科打诨说:“猫鼠同笼,那还有老鼠好受的日子吗?”
那只“老鼠”先死了。
这只“大猫”也走了。
刘松当真被这个消息惊得目瞪口呆。
“跟你说话,你怎么心不在焉,你在想什么?”
“报告队长,我在听着哪。”为了表示他的虔诚,刘松把棉帽上的两只耳扇下面的扣儿解开,并摘下了他的棉帽。
其实他的这个动作纯属生存本能的反应,被专政的囚徒在施行专政的劳改干部面前,真属于不同笼的猫鼠,心里想的和本能做的常常是南辕北辙。他那双被寒风冻红的双耳,虽然在听着队长的训政,但是他的脑袋里,仍然盘旋着“大猫”猝死之事。“大猫”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那天在囚车里那么多同类拿他与陆淼取乐,他脸上一直毫无表情,别人都在谈论自己折进大墙中来的缘由,唯有他把身子弓得像一只大虾米,弯腰低头地靠着车厢板,两眼望着自己的脚尖。只是当汽车开进了芦花荡之后,大概是那无边无际正在放白的芦花,使有的老右高声喊起“乌拉——”之故,他才从车里探出头来,低声嘟哝了两句:“终点站到了,终点站到了……”
终点站是什么含义?是不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有了这儿是生命归宿的意思?
刘松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并没影响他那两只耳朵的功能。就在他回忆起王德龙往昔的不连贯的生活镜头时,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视着面前的劳改队长,同时一字不漏地听到了队长如下的一段话:“敲钟这个活儿虽然不重,但必须是时间观念强的人去完成。陆淼和王德龙都是文化人,不管他们的最后表现如何,但是都能准时地敲钟,没有延误过劳改队出工。你也是个文化人,我想这个任务……”
“我干得了这个活儿,连同扫院子的活儿,我一个人包了。”刘松立刻做出了回应。他这点聪明还没有被劳改的磨盘磨成齑粉,因为刘松已经从队长的话里听出来,敲钟的任务非他莫属了;与其被动地接受,还不如主动地接过这份差事为好。刘松心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算盘:又扫院子又敲钟,也许队长会开恩,把他当成出工号对待,那么一来,他每天就能多吃上四个窝窝头,享受和出工号一样的待遇了。
“很好。关于王德龙的死,你知道也就算了,不必在劳改犯中散布,他的死完全是咎由自取。这两天风大,吹落了狱墙上的一段电网,他可能是贪图方便,夜里尿尿不上茅房,偏到墙角里去解小手,你该知道,人尿里是含有啥个矿物质的——当然我也是后来听场里干部说的,那些矿物质导电,他一下子就没了命了。你和陆淼、王德龙都是反革命右派,要吸取前两个同类的教训!现在你就可以先停下手中的扫帚,往那间小屋搬行李了。”
刘松支棱起红红的双耳,似乎不相信这是真的。一个学机电的老北洋大学出身的机电工程师,一个后来到了中科院研究电子的专家,自己研究了多年的电,怎么能活活给电死了呢——王德龙何以会那么愚蠢,有厕所不上,偏到那个地方去尿尿……刘松正在那儿想着王德龙的事儿,扭头一看队长早就用手捂着双耳,匆匆地走向了铁门——铁门之外是干部家属院,那就是自由世界了——他想喊队长留步,已经来不及了。白毛旋风中只剩下刘松一人。冷风吹醒了他昏昏的脑袋,这时他才想起队长并没提及他的窝窝头问题。他很快从死人的事情上想到了自己,他不禁独自悲悯地喃喃:“我饿!我身上盖的棉被里的棉絮,已然被我在寒夜里撕吃了不少。那天,我把扫成堆的树叶子,抱回监号和陈半仙偷偷煮着吃了。队长,你知道浮肿号这些苦衷吗?想让驴儿跑得好,该让驴儿多吃草。我又管大院卫生,还不能误了按时敲钟,可是一个窝窝头也不增加,难道让我也去步那两个死鬼的后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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