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熊’,辛苦了!”
“这大院的雪,你一个人推得净吗?”
“呆子,还不去打饭喂肚子!”
“傻瓜——天字第一号的傻瓜!”
虽然话音里均是对刘松的嘲讽,但是他觉得这些话语,是对他心灵的最大安慰。因为毕竟有人看见了他的劳动成果,遗憾的是此时内勤队长没有走进劳改大院里来。片刻之后,他就暗暗骂开了自己:“你他妈的,真是贱货,快到刀搁在脖子上的时辰了,你怎么还梦想改变现实?”
晚上,再没有陈半仙陪他吃那几个窝窝头了,一种少有的苍凉如同冷雪塞进他的心窝,虽然他饥火攻心,可是手中的窝窝头硬是难往下咽。正在他心里结冰的时刻,劳改队的值班员——被劳改犯称为“头人”的,推开敲钟人小屋的那扇破门,扔给他又一声炸雷:
“刘松,给你一个晚上的准备时间,明天白天到病号监舍开会,交代你的问题。”
刘松在五雷轰顶中,手中那几个窝窝头都滚落到了小炕上。待他清醒过来,忙追出门去询问那位“头人”说:“我……我……有啥……问题?你能不能告诉我一点,让我……让我有个……准备?”
“头人”斜了他一眼:“你真能演戏,这儿可不是你演戏的地方。有个叫什么于……于……什么叛国的人,说是过去跟你有联系。上边追查到这儿来,连队长都慌了神了。本来今天晚上,就要开这个会的,队长说,他也要准备准备。你看看,问题要是不严重,劳改干部会这么认真吗?敲钟人,不是我吓唬你,够你喝一壶的。”
刘松的不祥预感,终于走近了他——他白天的判断对了,于梅的问题反串到他头上了。本来,关进笼子里的人,都是死猪、死狗、死猫、死鼠了,对于下了地狱的死物,可以给它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可是此时此刻,他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了炕席底下压着的前两个敲钟人的遗物——陆淼的小本本和王德龙的那个纸包,他忽然觉得其中的一张张烂纸,都是他的人生考卷。刘松把它从炕席下掏了出来,下意识地翻看了几页,死亡的欲求便在他的内心织开了大网。
陆淼走了。
王德龙走了。
于梅也走了。尽管不是到天国报到,而是亡命天涯,但于梅也是踏过生死界的人了。她活下来算是一种侥幸。
陈半仙最后也走了,在几种走法中,他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另类品种,但他的死也和前者同样凄凉。如果按照陈半仙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处世哲学,苟且一时,明天上午等待他的是手铐和禁闭室。他这个一级与二级之间的浮肿号,虽然不至于小命升天,但是走出禁闭室那一天,怕也是病号队的一员了。与其这般,何不那般……
刘松在白天推起雪堆时,并没有意识到它对他有什么用途,此时他忽然感到这一切都是天意安排——雪是洁白的,而他是混浊的;而且那些天空飞舞的白蝴蝶,就是他和她的生命象征。刘松不曾忘记,他的家族既孕生于雪国,又是在雪国沉没的,这正是他复原成为一个人的最好时机。想到这里,他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他先把滚落到地上的窝窝头拾起来,慢慢地进行着他最后的晚餐。待他吃下窝窝头,又喝干了菜汤后,便慢慢地走出房门。冬天天黑得很早,借着白雪的反光,他看了看漫天的雪团还在飘飞,又审视了一下他白天堆在墙下的雪堆,已有一人多高。这个白白的馒头,将会在今夜变成一个有馅的包子。记得小时候,他在多雪的北国故土,曾和小伙伴们在大烟炮中,玩过捉迷藏的游戏,那是十分令人神往的趣事。
当他打定主意以后,又慢慢从雪地里走回到敲钟人的小屋。他再一次翻看了陆淼和王德龙的那些遗物,他觉得这些遗物十分珍贵,它既是个人的苦难生活记录,更是亡者给历史留下的宝贵遗书;与其让人发现了焚之于火,还不如物归原位为好,他期盼着下一个敲钟人,能是个同类中富有良知的人。他用手扒开那个曾给他一顿美餐的鼠洞,将王德龙的纸包包连同陆淼的小本本,一块儿塞了进去;然后将原土复位,双脚用力将其踩平,直到那儿没有了任何痕迹为止。当然,他没有忘记将于梅那次与他诀别的信函也一块儿埋进泥土,他不愿意在他的身上留下岁月的年轮——无论是美好的,还是心酸的,让它们统统化成肥料,去肥沃中国的大地;化为一缕记忆,赠给明天的历史!
他走出敲钟人的小屋以前,又坐在大炕上,仔细地推敲了他在冥冥中消失的细节:要带上一把扫帚扫净自己的脚印,还要脱掉臃肿的棉衣以缩小体积。当雪夜苦寒的打更鸟叫过三更,他看了看那只小闹钟,已过了零点时分,他慢慢地步出了敲钟人的那间小屋。
…………
第二天早上,北国上空依然是鹅毛满天,但是在劳改大院里,那个被称为钟的半截铁轨哑了。劳改犯们钻在热被窝里睡懒觉,直到过了吃早饭的时间,那位“头人”才发现敲钟的刘松不见了。他不得不临时代替了敲钟人的工作,“当当当当”地敲起钟来。
队长来了。
场长来了。
人们从刘松堆在炕上的棉装上分析,很像是越狱潜逃。因为那需要爬过大墙和电网,身着棉装行动是不方便的。但是有的劳改干部认为,一个身患浮肿病的人,尽管他年纪不大,要想跨越高墙和电网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由于大雪未停,队长动员劳改队的积极分子在院子里各处寻找,然而没有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那次的大雪像是有意怜悯亡者刘松一样,一连下了五天,那些出工号的劳动项目改为扫雪,他们沿着墙根堆起了一个个雪堆,还是没有发现刘松的踪影。当然,也得益于刘松堆起的雪堆紧挨着病号监舍——那些无力走到厕所去的老残号,把尿盆不断往雪堆上泼洒,致使其他雪堆融化以后,那儿还是一座冰山。
大概一直到了“七九河开”的早春时节,最后那个冰堆才开始流泪。待它泪落成泥时,才有人在融雪中,发现了身着内衣、状若坐禅的敲钟人……
1997年冬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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