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盏灯油快熬干了……”
“我可以给你不断加油。”刘松把节省下来的窝窝头递给他。
陈半仙晃着手,不去接递过来的窝窝头:“气数已尽,就是吃龙肝凤胆也没有用了。”
刘松心中十分难过,硬是像下命令似的说:“你必须给我吃下去。”
“我不想吃任何东西,真的。”
刘松当真失望了。他并不全然信奉陈半仙的劳改哲学,但不能否认的是,在旷日持久的相处中,陈半仙给了他快乐,也给了他应对生活的机智。尽管这些东西,都无助于改变他的根本,可是陈半仙如果走了,他还有什么人可以谈心,与他共度时代的严寒?说起来似乎是个隔世童话,一个在红旗下成长起来的青年舞蹈演员,能与一个旧社会的算命先生相濡以沫,并在困境中不分彼此,有时连刘松都觉得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想来想去,是一个政治的怪圈把他和陈半仙圈在一起的,从而使他了解了更为复杂的人生。
出乎刘松意料的是,陈半仙那盏漏了油的灯,还真经熬。几天不吃,人已没了说话的力气,可是他还皮包骨头地活着。有一天,他艰难地对刘松招了招手,刘松走了过去,他让刘松伸出手来,那颤抖的手指,在刘松掌心写了半天,刘松也没悟出那是些什么字来。无奈,陈半仙只好对着刘松的耳朵,像哑巴说话那么难,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你……有……于梅,该……好好……活着。”
刘松十分感动,在激情涌上心扉之时,他差一点把于梅远走高飞的事情告诉他。在敲钟人的小屋都没有对他倾吐的东西,怎么能在这儿说呢?刘松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让感情的野马脱缰。后来,刘松也有过如此的想法:把于梅的事写在一张纸条上,偷偷让他知道真实情况。左思右想,他还是把纸条撕了,就让他带着职业的愉快进天国吧,如果把实底告诉他,那将是他诀别人间前测算人生的一个败笔,何必让他为这一笔而遗憾呢?
如果没有那一场大雪,陈半仙或许还要多在人世间停留几天。风停以后一到两天,大雪就跟踪而来,那场没完没了的雪,湿了烧炕用的一切干柴,热炕变成凉炕的第一天夜里,病号监房里就死了四个老残,陈半仙也身在其中。刘松向队长请求,为这几个人去送行,一向认为他劳改十分积极的内勤队长,突然一反常态地训斥开他了:
“你少来狼扮绵羊的假戏,我真是被你这戏子给蒙住了眼睛!”
如同一声长空霹雳,震得刘松两耳嗡嗡作响。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队长那张红脸,变得煞白怕人。特别是“戏子”两个字,如同刀子再一次扎进他的心窝。他愣愣地望了队长半天,才吐出一句话:
“报告队长,我不知道我犯下了什么错误。”
“先处理完了死人,再和你算总账!”
刘松无心去关注陈半仙的死了,他一个人默默地回到敲钟人的小屋,仔细地推敲队长脸上“晴转阴”的原因。想来想去,无法自解其谜。因为近几天来,这位队长对他的表扬,到了极致。就连帮助陈半仙抠屎的事,都成了他的先进事迹。通过大喇叭广播,使他扬名全场。很显然,事发东窗并非由于他与陈半仙的关系引起,那么他又是犯了哪一条监规,让队长的态度,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变化呢?
他一个人独自坐在敲钟人的小屋里,苦思冥想很久,还是不得其解。屋外已是一片银白,刘松从半敞开着的门缝失神地朝外望,绵绵飞雪像是千万只白色蝴蝶飞舞在天空。不知为什么,在这心绪失宁的时刻,他想起了他与于梅在舞台上演出过的“梁祝”双双化蝶的舞蹈。可能是那漫天飞舞的白蝴蝶,太像他和于梅身披白衫的舞姿了,他独自咀嚼着往日,心里更觉生活就像这雪天一般冷峻无情。这个昔日的镜头在他眼前消失之后,他突然想起队长的态度大变,是不是由于于梅出走而引发出来的事端。记得陆淼在这间小屋里说过:“中国社会的祸福株连,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问斩,灭门九族。这是远古封建王朝的血腥画面。”新中国推倒了“三座大山”,没了株连九族,但是株连亲友却仍司空见惯,它好像是一个无形的环链,于梅昔日曾为他而受过,从而有了铤而走险;现在是不是她的铤而走险,又连锁反应到他的身上来了呢?
“是。”刘松咬紧下唇,做出了判断,“不会再有别的原因。”
他为这个突发而至的结论,更加不安起来。只见雪雾迷茫中,那辆曾经送陆淼和王德龙远去的马车,把几个死在冬雪中的老残号拉走了。刘松从土炕上站了起来,他很想跑过去,再看油灯断了油的陈半仙一眼,可是他立刻又坐回到土炕上。马车旁边走着队长,他不愿意再与队长见面——那不仅是不愉快的,更是自讨没趣。在刘松的记忆中,队长是从来不押死尸车去坟场的,此时的队长,身着厚厚的蓝色警装,头顶大皮帽子,一副远行者的打扮,显然是要担任一同护送死者的差事。他为什么要亲自去大芦苇塘?是不是因为冻死了病号,吃了上头的批评?刘松想了一阵,便突然歇斯底里地骂开了自己:“你算老几,人家是专政机构内部的事,你刘松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你还是想想你面临的鬼门关吧!”
雪天没有阳光,小屋显得比往常冰冷多了。为了暖身子,也是为了转移精神紧张,他走出小屋,去院子里扫雪。这场冬雪来势很猛,监舍白了,电网白了,岗楼白了——连院子里的那几棵孤零零的树,树枝树杈上都披白戴白,枝头的喜鹊不知飞到哪儿躲避大雪去了,那象征凶兆的老鸹倒是叫个不停,那呱呱呱呱的哀鸣,像是给这几个老号哭丧。刘松觉得扫雪还是不能解决暖身问题,他从工具房里借出一件夏天晒粮用的推板,开始把通道上的雪推到墙角;所谓通道,就是通往伙房的路,通往厕所的路,这些地方是人人必通过的地方,一旦雪结成冰,有人滑倒在地,就会像他上次在陆淼坟前狂舞的后果一样,伤筋动骨地躺在大炕上养伤。
不久,刘松的思绪又峰回路转地飞回到自己身上来了,我只顾哭别人的坟头了,谁来为我解忧?陈半仙远去了西天正路,同类的老右们又分散在各个劳改队,要找个说说心事的人,更难上加难了。就在这个时刻,一个他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的“死”字,潮涌般地闯进了他的心扉……陆淼死了,王德龙死了。前者死得足以醒世,后者去得幽默睿智,他们生时有生时的从容,走时又有走时的慷慨。刘松自叹自愧之际,更觉自己不过渺如一粒尘沙,如果当真要走前者的路,也该有一声生命的最后绝响——当然,那还要拿出死者的勇气,因为无论是陆淼还是王德龙的死,在最后一刹那,都是义无反顾的。
“你有这种勇气吗?”冥冥中的白雪似在向他发问。
“有!我本来就是没人牵挂的孤魂野鬼,于梅一走我更无任何牵挂了。”
“你要知道,那会是痛苦的,陆淼把脖子伸进绳圈,呼吸窒息那几分钟,两腿会上上下下蹬踹个不停,你承受得了那剧烈的阵痛吗?”
刘松没能回答出来。他有些害怕死亡的阵痛。过去的世俗总是把自杀说成是懦弱者的行为,刘松今天似乎明白了那是苟延残喘的生者,给自己寻找的防空洞,一个人当真有了辞世的想法,才会觉察出自戕是勇敢者的行为。他虽然十分敬重陆淼和王德龙的选择,但是自己却在自己孕生的那个死字面前却步了。一整天,刘松就是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下度过的,他机械地推着清除积雪的推板,在他小屋的侧墙上,把雪堆成一个个“大白馒头”。他想,任何一个劳改干部看见他的劳动态度,都是会为他这种精神竖起大拇指的——因为在这大雪纷飞的时日,除了去埋死人的马车夫之外,连出工号都龟缩在大炕上,进行认罪守法的学习——说是学习,实际上是坐在大炕上磨嘴皮子。劳改队中有几句关于学习的口头禅:“侃大山,侃大山,说完了李四说张三,车轱辘话说破天,玉皇大帝笑开颜。”而此时此刻,在迷迷茫茫的雪团飞舞中,只有他一个是两条腿的人,陪伴他说话的只有呱呱鸣叫着的黑乌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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