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⑦)(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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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此事发生在从前,刘松可能会高声骂上两句,因为于梅与他的事情,是一幕十分悲楚的戏剧,而这些老号还把它当喜歌唱,如同用一把刀子在捅他的心窝。但是自从他几次掂量了自己的分量以后,没有了对这些老号的轻蔑;特别是他感知到他们就是自己将来的影子后,这些老号的喃喃,在刘松内心吹起的却是怜悯与自怜。因而他还强作笑颜,以使那些即将辞世的老号,心里能有一次爱的幻想。

    陈半仙也正坐在小屋的墙根下,见刘松郁郁不快地走了过来,头一句话就是向他道喜:

    “你看今天的天儿,紫气东升,必有喜事在等着你。”

    刘松在他面前无须任何假面:“你听见队长吆喝我了?”

    “我断定是于梅来看你了。”陈半仙说,“这可是你命运的一个转机。”

    刘松不相信于梅会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她不仅聪明,而且行为果敢;那次勇敢地闯进野麻地,就是她的性格表现。一个言必行、行必果的人,怎么能自食其言,重新到这块土地来探视他呢?但是转念一想,自己在这个冷寂的人世间,已然属于“一个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的孤独行者,那么还有谁会来看望他呢?

    “别磨磨蹭蹭地瞎猜了,你可以想一想,我陈半仙什么时候误判过疑案?你相信我的话,赶紧脱下那身淘粪的屎衣,你总不能让于梅嗅出你的浑身臭气来吧!”

    刘松也确信是于梅来了,他自己说不清是喜是忧。道理十分简单,此时的他不是初到农场时的他了。他恨自己过去选择了舞蹈这个行业,更悔恨自己把于梅也领到这个行业里来。刘松心想,如果当真是于梅来了,他要把这种认知告诉她,让她当成今后生活的参照。当然,他还要以更为鲜明的态度,告诉她刘松人已非人,今后不需要她再来看他。昔日他和她都十分欣赏的敦煌壁画“飞天”的美丽,已在他的心中坠地成泥,神话中的万般绮丽,无法取代冷酷的现实——而现实就是劳改大院挂着的那根铁轨,虽然也能发出鸣响,但那不是古代编钟舞的伴奏,是让劳改犯出工的铁的号令。

    好在这天晴和日朗,刘松甩去臭气熏天的淘粪棉罩衣后,并不感到太冷。劳改号的接见室原来是在大院之内、紧靠着铁门的地方,因为浮肿的劳改号个个面色青黄有碍观瞻,便在年初迁到大墙之外去了。因而刘松这个久久不出大墙圈的勤杂工,有了一次步出铁门的时机。背后,那些老不死的说些什么,他已无心再听,他的头脑里只是一味地勾画着于梅的样子。一晃近一年不见了,不知她这些时光是怎么度过的。她结婚了?还是一人独处?从那次野麻地里告别时她的心绪上看,她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似乎在匆匆地决定着什么重大的事情。可是这位骄傲的公主会看上哪个男性呢?

    歌舞团的支部书记?

    跳B角的二号男演员?

    …………

    刘松一个个过罗,又一个个地否定了。于梅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偏偏痴情于一个劳改犯,而这个劳改犯,又是个被时代钉在十字架上的恶魔;陆淼的生活公式是A+B=X,她该如何面对这个生活中的X?他正低头臆想着苦命的于梅,接见室的门口已经响起一个女孩的叫喊声:“刘松——”

    刘松怀疑自己是眼发花了,在接见室门口的女孩,何以会那么眼生。待他走到她的身旁,仔细凝视了她一会儿,终于肯定了这种陌生。他似曾在哪儿见过她,但是他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来了。内勤队长站在监视的小窗口旁,刘松不能过于外露他的情绪,因为陌生人是没有资格来到这块土地上的。所以,他在劳改队学到的装傻充愣,在这儿得到了实践的机会:“噢,是你来了!”

    “大哥,小妹看你来了。”

    这时刘松才当真想起来了,她是过去肩上垂着两根小辫,常常去歌舞团的排练场,看她姐姐于梅彩排的于竹。她过去没有叫过刘松哥哥,此时此地她不失自然地称他为哥哥,显然是为了探视的合理身份,没有这层关系,她就无法与刘松会面。但是令刘松尴尬的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他一生还没有叫过谁妹妹,但是在这种场合下,他也只好应答了一句:“小妹,我在这儿挺好,你跑这么远来看我……”

    多亏那位队长对刘松劳动积极的认定,他在那个小窗口警示地说了一句:“你们接见的时间是半个小时,不能超过时间,按说非直系亲属来探视,是要有单位证明信的。一是她不知道这儿的规定,二是刘松劳动还尽职尽责。你们在这儿好好谈谈,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说罢,他离开小窗口走了——内勤队长的工作是非常繁忙的,劳改大院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在他管理的范围。

    事后刘松回忆起这次特殊的会见时,他都认为是一种天意的安排。于竹的突然出现,已使他愕然不知所措;待到刘松知道了她的来意后,更陷入了茫茫然的状态。她是奉于梅之命,来这儿给刘松转达消息的:她走了,去了不可知的地方。迫使她铤而走险的是那位不断找她谈话的支部书记。在她与刘松划清了界限之后,找她谈话的内容开始变向,从政治问题转到儿女私情上来。于梅拒绝了这种纠缠,但是使她进退维谷的是,那位头头是个老谋深算的狐狸——于梅昔日借病假之机,一趟趟来农场看望刘松,都详细地记录在他的小本子上。他为此做过调查,一句话说到底,他从反右派斗争时起就设下了猎获于梅的陷阱;在刘松身陷囹圄以后,他对于梅采取了“欲擒故纵”的策略,因而除了野麻地的细节他无从知道以外,于梅的一切行为皆在他的掌握之中。于梅此时犹如他掌心的一只小虫,欲飞无翅,欲走无门。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她借着昔日演出时走南闯北相识的朋友,去了南方广州。据南方朋友传来的消息,一条“黄牛船”已经把于梅偷运到了香港。小小于竹此行的目的,就是向刘松低声传送这一信息的——于梅临行前曾与妹妹有约,无论她此行生与死,都必须想办法通知刘松“老师”。

    那天的接见就此匆匆结束。等队长回到这间接见室时,两个人已站到门口,在等着队长归来。刘松在回敲钟人小屋的路上,除了腋下夹着于竹带给他的一包蛋糕之外,就剩下他对于梅的一片缅怀和感谢之情了。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刘松初到劳改农场时,他会为此而被惊吓得不知所措的。此时的刘松历经了片刻的惊愕之后,甚至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他本来就无牵无挂,于梅的远走高飞,就连他与世界仅有的一点藕断丝连也消失了。人心不可辱,于梅表现出了一个女人的尊严,是他意料中的事——但是她抗拒屈辱的方式,却是完全出乎刘松意料之外的。因为那个可怕的罪名令人不寒而栗——那叫叛国,捉住是要上断头台的。

    走进铁门后,那些老号都认为他鸳梦重温了,目光中包含着的复杂化学成分,刘松不想去加以判别。万变不离其宗,不外是对他这次接见的种种淫秽的猜测,但是陈半仙对他的索问,却使刘松颇费了一番脑筋。

    当他回到小屋时,如同再生一次的陈半仙,以从未有过的喜悦目光盯视他说:“怎么样,死而后生的鸳梦重续,当别有一番滋味,是吗?”

    刘松不愿意把陈半仙的算计失准说出来,那对他是个致命的打击——他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或许没有了一切快乐,唯有昔日职业留给他的习惯,是他精神的唯一寄托。此外于梅的事不是儿戏,尽管刘松心里对他无须防范,在这年把光景内,他成了刘松的朋友,但告诉他实情毫无任何意义。基于以上两点,刘松没有等他再次追问,就匆匆打开了蛋糕纸包,递到了陈半仙面前。

    “这是喜食,我得多吃。”

    “你说得对,这是喜食。”刘松心中在为于梅的勇敢选择而激动。

    “她是胖了还是瘦了?”

    “你就只管吃好了,说话可是妨碍你下咽。”

    “那可不行,你我既然是忘年之交,我就得关心你女友的祸福。”

    刘松只好支应地说:“胖了。比前几年更有风韵了。”

    “怕是在骗我吧!”陈半仙停下正吃着蛋糕的嘴,“她为你的事担心,在外边能胖得起来吗?”

    这突如其来的当头“一将”,着实使刘松心中不安起来。他面对的是逻辑思维十分严密的老神仙,虽然他对刘松和于梅的问题,从根本上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但这并非意味着,他和病号队的白痴们画了等号。刘松借给陈半仙去倒开水之机,躲开了他追踪的视线,有那么片刻时间,他真想把事情的原原本本,一股脑儿地抖搂出来给陈半仙听。但是他历经片刻的犹豫后,觉得还是不能让他知道全部真情,这不仅仅是有伤他自尊心的道白,还愧对于梅的一片真情。叛国罪不是开玩笑的事情,让它烂在自己的肚子里,是个不容置疑的上策。

    “你怎么把水都倒在杯子外边了?”陈半仙眼里不揉沙子,“你是不是有些事儿,没对我说透?”

    刘松回过身来,先把水杯递到陈半仙手里,然后苦笑一声道:“老神仙,我刚才说她胖了,不是为了给自己提神吗,你常说‘笑一笑,十年少’,何必把她瘦下去有十斤肉的事儿,在吃喜食的时候当佐料,让你我都愁眉苦脸呢?该怎么对你说呢,这两年她一直为我挨批挨斗,人家认为她和我绝交是假的,伙穿一条裤子才是真的。”

    “这么说还沾边。有你这条扯不断的红丝线,她身上就甭想长一斤肉。”陈半仙有点洋洋自得,“你该把劳改队的生存哲学告诉她,好死不如赖活着,让她挨批斗的时候,把别人喊的‘老实交代’等口号,当成对她的赞美诗听。”

    刘松点点头:“下次她再来,我一定转告她这些东西!”

    还算不错,陈半仙相信了刘松编造出来的这些谎言,两斤蛋糕他吃了一大半,就撑得蹲茅房去了。刘松长出了一口气,把手中的蛋糕渣渣吃干舔净,就重新穿起淘粪的棉罩衣,干他的专职营生去了。他才进了厕所不一会儿,陈半仙手扶着墙走了进来。起始,刘松以为是追踪他和于梅的事儿来的,心里升起了短暂的不安。但陈半仙进厕所后,并没有和他说话,而是匆匆地解着裤带,嘴里还不住喃喃地说:“真是后半辈子吃窝窝头的命。吃了这带油水的东西,肚子就咕噜噜地提抗议了。”

    刘松连忙扔下淘粪的勺子,走到他身旁关切地问道:

    “你这是怎么了?”

    “大便顶门,绞得肠子疼。”

    “是不是蛋糕撑的?”

    “别往好事上抹黑,于梅会在北京打喷嚏的。一连好几天了,我大便不畅,大概是便秘症又犯了。”

    刘松问道:“我能帮上忙吗,你只管说。”

    “你要是不嫌埋汰,能不能帮我……帮我……把屎抠出个头头来,那就一通百通了。”陈半仙自觉这份差事,实在难为刘松,刺啦一声从棉袄上撕下一条布片来,递给了刘松,“你绕在手指上,伸进去掏一下……”

    刘松在厕所里帮助过许多老残病号的忙,但是为别人从肛门中往外掏屎,他还是第一次。事情已摆在了那儿,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份差事是非他莫属了。他蹲下身子,十分认真地去为陈半仙掏屎。开始,他觉得肛门里很硬,待他把那块硬屎疙瘩掏出来后,还没容他有任何精神准备,那紧随其后的稀屎汤子,便如水枪一般喷射出来,弄得刘松满脸都是粪渣屎汤。刘松此时顾不了这些了,他顶着呛鼻的恶臭,先为陈半仙擦干净了屁股,又麻利地给他系上腰带,之后便带着满脸屎粪,扶他走出厕所。在这个短暂而又漫长的时间内,两个人谁也没说一句话。不过,刘松看得出来,陈半仙的肚痛并没过去,否则这个自喻为先知先觉的话篓子,早就大开闸门了。直到刘松要把他往小屋里送的时候,陈半仙才用手向刘松示意,他要去病号室。

    “我不会嫌你脏的。”

    陈半仙摇摇头,低声说了一句:“我是受寒了,要到火炕上躺着。”

    那些靠在墙根下的老号,看见满脸屎渣的刘松搀扶着陈半仙走过来,有的向他竖起大拇指,有的则归结到这次的接见女友上来:

    “人得喜事精神爽嘛,就凭你心眼这么好,老天一定会让你和她‘天河配’!”

    待刘松从病号监舍走出来,才发现脸上的粪渣,已经冰冻在他的脸上——虽然今年的冬天,可以称之为暖冬,北国的这片大芦花荡,气温仍然在冰点之下。刘松要做的事情,不是再去淘粪,而是洗净自己的脸。他本来已无人的任何尊严,可以不在乎那张皮,可是那让人窒息的恶臭,令他刚进小屋的门槛,就呕吐了起来。

    H

    古人早有名言训世:大暖之后必有大寒。在逼近阴历年根的日子,天穹之间先是刮起了山摇地动的大风,那个久久失音的电丝,在寒风中开始了奏乐。那些老号在墙根下消失了身影。他们用不着去厕所了,白天和夜晚都有马桶和粪桶伺候。队长把这个任务又交给了刘松。

    事先队长足足地把他表扬了一次,说他关心他人的危难,并举出了他为陈半仙抠粪的事例;然后队长又动用了场部的电喇叭,把刘松的事迹在大院里广播。最后,队长才找他个别谈话,对他提出了更髙的要求:“刘松,你住的屋子离病号监舍最近,天又这么冷,这么多病号无法出屋,你完成每天的任务以外,把这二十几号人的吃、喝、拉、撒,也适当地管一管。”

    刘松像个应声虫那般,回答了一个字:“行。”

    在他看来,推托是没有用的,拒绝就是抗拒改造,无产阶级专政是块铁,谁敢去碰撞它,谁就得头破血流。他当初不过是拒绝了在右派结论上签字,不但自己滚进了台风眼里来了,还牵连到无辜的于梅,直到她被迫逃离故土。刘松觉得他的壳体虽然每天都在活着,实际上人早已死了多时。因而,他视自己为会出气的行尸走肉,他在聆听队长各种训政时,这个“行”字,不必经过大脑就能吐出舌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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