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松面对厕所的粪坑,真正感悟到他的生命的苍白。继而想到把他这样的一个人也打成右派,送进大墙中来,实在是时代的一个绝顶谬误。其实他的生命内核与那些活鬼,没有任何一点质的差别。他灵肉之轻犹如粪坑里的一条蛆虫,连做肥料的资格都没有。只是每天迂回在粪便之中,自我消磨灵肉的外壳。刘松的自卑自省,让他产生了很多变化。比如,过去他在淘厕所时,有些蹲坑拉屎的老号,蹲在那儿就站不起来,或自己无法系紧自己的裤带,他总是装作视而不见;这天他自照了镜子以后,主动去帮助那些无法自理的老号干擦屁股一类的埋汰活儿。有些老号,走路跌跌撞撞,他就丢下手中的活儿,把他搀扶到病号监舍……
当天晚上,他把下午的遭遇特别是有人称他为“戏子”的事儿,告诉了陈半仙。陈半仙安慰他说:“你别想那么多,在这里的人是乌鸦落在了猪身上——黑对黑。身子都掉在井里了,你还为你的脸皮考虑个啥!我委托你测量步数的事儿,丈量的结果怎么样?”
“我量过了,去厕所比去墙角近得多。王德龙是有意触电自杀。”
“雏鸟长出了翅膀,你出师了。结论与我的调查完全一致。”
“你没出这间小屋,调查了什么?”刘松好生不解。
“你前些天笑我守株待兔,我陈半仙再傻,能够等出另一窝小耗子来吗?天上掉下馅饼来的事儿,我从没有期盼过。”陈半仙伸出他那双干巴手掌,对刘松说道,“你看连指甲缝里都是黑泥,我在你出工的时候,掏那个鼠洞来着,不是为捉老鼠,而是为了解疑。你那天掏鼠洞时没有在意,那些散土里,有被老鼠咬碎的小纸片。”
“这能说明什么事情呢?”
“我想老鼠在这儿打洞,出于隔壁病号队烧暖炕,老鼠可以有生存条件之外,还有不利于老鼠生存的条件,就是这儿离伙房较远,没有什么吃的东西。一正一负,利于生存与不利于生存,两者可以相互抵消。那么老鼠在这儿做窝,可能还有其他的原因,这就是那些碎纸屑启示我的。我想,是不是这儿原来就有人掘过洞,老鼠不用费力气就能做窝——那洞是谁挖的呢,我首先想到了陆淼。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自悬于那半截铁轨上,已经说明了他对于死有精心的选择。”陈半仙由于进入了他的职业角色,显示出少见的精气神,“可是你给我的这个本本,把我的推断打乱了,因为这本本上的许多代数公式,已然有了他的生命遗言,那么这个原来的洞洞开掘,就移位到王德龙身上了。果然不错,我没有白花力气,从鼠洞底下找出来了这个东西。”
一个已经残破了的塑料包包,出现在刘松的面前。那是陈半仙从炕席底下拿出来的,上边还留下没有抖净的泥土。敲钟人小屋的电灯只有十五瓦,刘松不无兴奋地打开被老鼠咬噬得体无完肤的包包,里边是一沓破烂的纸片,刘松翻看上两眼,觉得这些烂纸片与王德龙之死无关。他说:
“这些玩意儿,我和他为邻时,就看见过了。”
“你没觉得这不是简单的涂涂抹抹?”
刘松不敢点头和摇头,便又翻看了其中的几张,发现了一些他昔日没有看到过的东西。但是看来看去,不外是多了些外文字码和方块与圆圈之外的长条和曲线。他能认出来的汉文,只有“爱迪生”和“贝多菲”六个字,其他看上去像水又像云一样的笔道道,他无法知其含意。为了在陈半仙面前表示不是对知识一无所知,他便对陈半仙说道:“王德龙在里边写错了一个音乐家的名字,我在舞蹈团知道,那个德国音乐家叫‘贝多芬’,他在纸片上错写成‘贝多菲’了。”
“你混淆了两个人的名字。贝多芬是音乐家,贝多菲又叫裴多菲,是诗人。至于贝多菲是哪个国家的诗人,我不是舞文弄墨的说不清楚,但是他写过一首著名的诗,旧社会有点文化的人大都知道。他是怎么写的来着……”陈半仙用手敲打着自己的脑门,想了半天也没能回想起来。
“那肯定是同一个人,‘芬’和‘菲’只是译音不同而已。”
“不!我记起来了,那首诗是这么写的。”接着陈半仙背诵出那首诗: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刘松的脸顿时红了一片。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陈半仙知道的事情,他不但不知道,反而在他的面前出了笑话。陈半仙何尝看不出刘松的尴尬,为了不伤及刘松的面子,他只好不说大塔说旗杆:“你看这个诗人的名字,出现在最后一页纸上,说明王德龙当时是记起这首诗来了,才在那天夜里扑向电网的。”
刘松虽然觉得这个结论已经无可争议,但他还是弄不清楚一个问题:“为什么他非要到那儿去摸电网,在这间小屋里他只要拧下灯泡来,把手指往里一伸,不是一样可以达到他的目的吗?”
“你想想陆淼为什么要把自己挂在钟上?”
“那是他的生命钟。”刘松对此十分清楚,脱口而出。
“王德龙是学什么的?他曾是个机电工程师,选择在这间小屋里辞世,不是没有任何醒世的意义了吗?陆淼把死亡当成一场游戏表演,让劳改号们都能看见,王德龙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如果自绝在这间小屋里,用席筒一卷,再往没有底的活棺材罩里一装,谁能知道他不在人世了?学电的死在电网上,也是他的精心选择嘛!”
刘松这时才明白了王德龙的死,是陆淼死亡方式的一种延续。他甚至臆想,也许王德龙不一定是把身体扑在电网上的。出于自绝的游戏目的,不排除他有意到那儿去尿尿,让那高压电流从他的阳具入体,在他身上做最后一次试验,看看尿液里的矿物质,到底能不能把他送到天堂——因为在他刚刚接替王德龙敲钟任务的时候,曾有目击者告诉过他,当天为王德龙收尸的人,看见倒在电网上的王德龙身子软得像一摊稀鼻涕,他的裤带是解开着的,并且外露着阳物。
陈半仙十分欣赏刘松这个细节的补充。他把鼠洞里的那些烂纸片,一字排开地摊在了炕上,仔细地为刘松演绎王德龙走向天堂的思绪环节:那个爱迪生的名字,是世界上第一个发明了电灯的美国人,他在纸片上写上他的名字,当然是出于对电的发现者的一种缅怀。之后,那一张张貌似胡涂乱抹的图像,一定是他在电子所从事的研究课题,曲线代表电流,圆圈和方块代表的是电器和电阻开关之类的东西。陈半仙也有他解释不了的纸片,比如那一团团像云像水的东西,以及漂浮在上面的船形图案。刘松的记忆在这个时候突然起了作用,他说他听到过,王德龙曾经对陆淼谈起过一个资本主义大国正在研究什么飞船上天的事儿,那纸片上的无声言语,是否感叹他命运的蹉跎,人家在研究登天,而迈进中科院电子所大门的人,不但不能发挥才能,反而下了十八层地狱。
“妙!这真是画龙点睛之笔。他笔下画的不是水,而是飞船下面的云。”陈半仙兴奋地拍一下炕席,“你还有什么记忆,可以当解剖王德龙死因旁证的吗?”
刘松把那天王德龙与陆淼的标点符号游戏中,王德龙拆解了一位伟人的名言“与人斗其乐无”,只剩下一个“穷”字的那段往事,又说给陈半仙听。当他追述完了以后,突然记起他曾答应王德龙,将这件事永远锁在心里的。因而连忙叮咛陈半仙道:“这可是件大事,我说走了嘴,你千万不要对……对……对别人说。”
陈半仙似乎并没有听见刘松的话,他身子往炕上一躺,感叹地低声叫道:“既生瑜,何生亮。你们老右中净是天下奇才也!我一向认为我陈半仙聪明过人,现在看来只不过是哑巴王德龙的鳞爪耳!看起来冤死鬼中我不过是一小鬼矣,连‘牛头’‘马面’都算不上!”
刘松从没见过陈半仙如此动容,他反客为主劝解起陈半仙来了:“你别激动,诸葛亮也好,周瑜也好,都比腹内空空的我有用!也许有一天,我也找一个游戏的办法……”
陈半仙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他突然像挺尸那般,一下子从炕上坐了起来:“别这么咒自己。这小屋虽然走了两个敲钟人,都因为他们对这个世界认知得太多了。对他们两个人的智慧,你可以表示钦佩;但是对于知识分子的迂腐,你不能效仿——好死不如赖活着,人用不着去对抗命运。他们死了有什么用?不过是给坟场添了一个土馒头而已。”
陈半仙要走——因为到了劳改队熄灯睡觉的时间。刘松似还没能从心灵的震颤中苏醒过来,他留陈半仙和他挤在小炕上过夜,因为他还想知道陆淼的小本本上阿拉伯数字里的东西。陈半仙告诉他,那些高深莫测的代数方程式,他对此一窍不通,一个只上过私塾、后来就闯荡江湖的人,怎么能解析高等数学呢?但是他唯一看懂了的是他写在小本本扉页上的那道生活代数题A+B=C=X的含意,它代表了陆淼对这世道探求的迷茫。
刘松告诉陈半仙昔日在歌舞团,为了提高文化修养,曾参加过初中文化课的补习。他知道A+B=C的公式定律,也知道X代表着未知数,但是他从中看不出陆淼有影射人生的东西在内。
“你再仔细看看其中的公式符号,你刚才不是讲过两则标点符号的游戏吗?你理应从中受到启发。”
“你今晚就住在我这儿,别让我瞎动这个脑筋了。”刘松说,“今天是我心神最疲惫的一天,窝窝头滚落的事儿,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晚上又明白了那么多刺激人中枢神经的事情,你留在这小炕上睡一夜,对我是个最大的安慰。”
“我感情上愿意留下。可是在你这儿得睡冷炕,到病号队去是睡热炕。我这老棺材瓤子,受寒是会要了我的命的。”
刘松愣住了——发昏的头脑,竟然使他忘记了一切。他赶忙开门,搀扶着陈半仙回到隔壁病号队的监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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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刘松的一个失眠之夜。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先是翻看陆淼写在扉页上的代数公式。经他仔细观察,才发现了自己过去的疏忽。原来在A+B=C的等号上,有一条铅笔画下的斜线,那就是说A+B不等于C;但是在后边=X的等号上,并没有这条否定线。他意在说明:A+B等于未知数X。陆淼在这里使用的X,当然是对时代的一种绝望。
解开这个十分简单的社会隐语,竟然花费了刘松多半夜的时间。睡下以后,他再一次发现自己生命的苍白,已然到了没有血色的地步。他甚至想,他过去就是一个失血的人,尽管他曾满面红光地跳跃于大的舞台——那些掌声和鲜花,都无补于他空泛的灵肉和大脑。
冬夜里飞过长空的打更鸟,已然叫过了四次,这穿过夜空的声声苦啼,告诉刘松夜已接近五更了。只是因为冬日昼短夜长,天还是黑洞洞的。为了第二天的劳动,他不得不强使自己合上眼皮,可是任他怎么数着一、二、三、四、五……用以驱逐心中所想,也无法进入睡眠状态。他想起他初到这间小屋时,心中还有点怕,因为这是两个死鬼生前住过的地方;今夜他不再怕了,他甚至希望他们两人的魂魄光临这间敲钟人的小屋一次,与他谈谈生存与死亡——因为人总有一天会死的。特别是陆淼小本本上的几句话:“如果活着与死亡,如同住在一个房间,你就不如走出这个房间,去寻找你的天国。”这些话反复在刘松头脑中涌现,至于陆淼是从哪儿抄来的,抑或是他自己的人生体察,这都无关紧要,刘松只觉得这话掷地有声,就如同他每天敲打的那根铁轨,声声震得他头脑发麻,使他无法入睡。
刘松就这样度过了他的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早上,他照例完成了敲钟的工作之后,拿起淘粪的长把儿木勺,奔往厕所去淘粪。脸蛋红得像太阳的那位内勤队长,出现在厕所附近,隔墙向他喊道:
“刘松——刘松——”
刘松扔下粪勺,出厕所,笔直地立在队长面前。
“有人来探视你,你到接见室去一下。”
“……”刘松本想问问来看他的是谁,因为自从于梅与他断联以后,他再没有一个亲人了。但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他唯恐向队长吐露了真情,接见会为此告吹。
“你表现不错,不然的话要到下午才能探视。你去换换衣裳,别带着一身粪臭去接见室,以防给农场带来不好的社会影响。”
刘松应了一声“是”。
队长扭身走了。
刘松愣愣地站在那儿很久,就像是劳改大院里那棵枯枝枯叶的树,一动不动。这天响晴响晴,天空中没有一丝风,就连电网在风中的嗡嗡作响之声也听不到。那群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不死,别看早就死了精气神儿,但是劳改队训练出来的双耳,依然有着兔子般的灵敏。在刘松耷拉着脑袋往小屋走的时候,像蛐蛐般的低鸣声,仍然不绝于耳:
“是不是那个漂亮妞子又来了?”
“你可真是有福气的人上人,活儿少,吃的窝头多,还有美人念念不忘!”
“在没有队长监视下,亲她一口。”
“我们是享受不到这种艳福喽!”
“嘻嘻……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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