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是刘松最难过的时刻。窝窝头鸡飞蛋打了不说,几个浮肿号争抢窝窝头的事儿,还潜藏下了无限的危机。一旦传到队长的耳朵里,队长就会追查窝窝头的来源,那不是把朋友给出卖了吗?人家是出于一片好心,自己将何以对人。
陈半仙见他敲钟归来之后,神色不安地坐在那里并满脸沮丧,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本来每到中午吃饭时间,伙房的人是拉着饭车菜桶去病号队发饭菜的,今天陈半仙见刘松丢魂丧魄似的回来,坐在那儿发愣,便没有回病号监舍去领属于他自己的那份饭菜。他关切地询问刘松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无奈,刘松只好原原本本把刚才的事儿,告诉了陈半仙。
陈半仙最初也有点为此事吃惊,但是很快他就想出来一个掩人耳目、自圆其说的办法:“你不是误了敲钟的时间了吗?如果有人向队长打小报告,说你偷了伙房的窝窝头,你太容易洗清自己了。你就说,到了开饭时间,你忘了打钟,人家食堂的炊事员,把窝窝头提前从小窗口给了你。”
“那么菜汤呢?我并没有端回来菜汤啊!”
“你现在端着碗去就是了。”陈半仙说,“不要早去,等打饭菜的人快走光了,你再去也不迟,窝窝头连同菜汤一块儿端回小屋。大伙儿都忙着填肚子,谁还注意你拿回窝窝头没有?”
陈半仙开导完了刘松就回他的监号领饭去了。可是刘松左思右想,怎么也不敢再去伙房打饭端汤。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人发现了这个秘密,他丢了敲钟的棍子还是小事,连累到“看破天”和陈半仙是大事——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还得为别人留一条活路。这天中午,他第一次惩罚自己的疏忽,办法就是饿一回肚皮。
躺在小炕上,他想到所以导致这个结果,都是王德龙之死引发出来的。如果不一、二、三、四、五地去丈量步数,何至于有后来的忘记敲钟,又怎么能有在空场上滚落窝窝头的事件呢!想来想去,问题的症结在于陈半仙让他丈量步数与他对王德龙的回忆交织在一起,才有了今天窝窝头滚落地面的尴尬。
下午,他敲过出工钟打扫院子时,始终沉浸在王德龙的自杀中而不能自拔。在他的记忆中,王德龙不同于陆淼的地方很多,其中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的沉默无言。初到劳改队的那年冬天,在名曰“冬训”的运动中,每个人都要把1957年的罪行交代一遍。几百个来自社会各个单位的倒霉蛋,有的出于早摘帽子的急切心愿,不但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还自动按着当时的口径,把右派与反革命联系在一起,违心或真心地把自己批判上一顿。就连当时在结论上拒绝签名的刘松,也不得不违心地检查了在“外行与内行”问题上,背离了大鸣大放的方针。陆淼则是老右中发言最长的一个,车轱辘话转来转去,车辙留下得很长很长,但是他究竟在1957年犯了什么罪行,谁也没听清楚。其中唯一能使人听明白了的字眼,就是“群言堂”与“一言堂”;想来他是攻击了无产阶级专政,可是他又从来没有提及这个人人皆知的时代的词汇,直到队长听得不耐烦了,勒令他停止发言,他才貌似不情愿地坐回到大炕上去。与陆淼的表现正好相反,王德龙在几次会议上,总是一言不发,队长让他从大炕上下来,站到两个大炕中间的地上,问他为何装聋作哑。他一开始说他自己是右派中年龄最大的一个,记忆力严重衰退,后来干脆说他得过健忘症,实在记不清原来的罪行了。陆淼的弯弯绕战术,没有受到队长的注意,但是队长却对王德龙的健忘症进行了手术,说他是有意装傻充愣。为此,王德龙先是在中队挨批了一阵,后来刚到劳改农场不久的他,又给掷进了禁闭号——那是一间既伸不直腿又直不起腰的地窖子。他本来就长得人高马大,像一只陀螺一般蜷缩在里边的滋味,自然是非常凄楚而难受的;但是当他一周禁闭过后,除了身体小了一圈之外,话变得更少了,俨然成了老右群体中的一个哑巴。
他之所以再没被送进禁闭号,得益于他的劳动突出。刘松比他年轻好多,但是无论干什么活儿,他都在王德龙后边吃屁。劳改农场里的活儿,有旱田、水田两大类,其中最为叫人望而生畏的活儿,莫过于插秧前的水田平地工作。那是5月时,北国的江河刚刚化冰不久,一块块放进水去的水田,犹如一块块烂泥塘。去冰冷的水田中拉牛耙地的活儿,非王德龙莫属。干这个活儿,身上不能穿衣服,浑身上下只围着一件隔水的紧身塑料皮,不要说水冷得刺骨,而且下到水田不久人就成了泥母猪一般。刘松所以对这件事记忆深刻,不仅仅因为当年他去水田田埂上给他送饭(中午在地头休息,是不回劳改大院来的);更使刘松难以忘却的原因,是他打扫院子时,每每遇到大风天,便常常以王德龙为楷模,以此抵御寒冷。一个被人看成时代的哑巴,在劳动中却有着低级动物的生存本能,多种表现合而为一,他在劳改队被视为一个怪物,谁也捉摸不清这个老北洋大学出身的机电工程师,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个怪物还有一怪。刘松曾一度与王德龙在一条大炕上为邻,在晚学习的时候,这个哑巴总是用个不足寸长的铅笔头,在一块块巴掌大的纸片上勾来画去的,他有时无心地看上一眼,见那些纸片上勾画出来的,都是些圆圈和方块。除去劳动之外,他似乎靠胡涂乱抹打发光阴,刘松当时虽然挺可怜王德龙的,但又苦于无法与他沟通心绪——因为他是个从不开口的哑巴。
这是刘松初到劳改农场时,对王德龙的库存记忆。之后,集中起来的老右被分散到五毒混杂的各个中队里去,虽然他和王德龙还同在一个大院,但是彼此见面的机会便少多了。他偶然在打饭的食堂窗口,见到过王德龙几回。空着肚皮的人,两眼只顾看窝窝头里的眼儿是大是小,菜汤是稠是稀,没有彼此用目光问候一下的兴致。但是,在陆淼生前住的敲钟人小屋里,他才了解到王德龙的真实面孔。有一天,刘松给陆淼去送食品,推开小屋那扇破门后,使刘松吃惊的是,“大猫”与“瘦鼠”不仅同“笼”而坐,一向以哑巴自居的王德龙,正在那间小屋里侃侃而谈。陆淼见刘松面露惊愕,解疑地笑道:
“我是神医,老王的哑症,不治自愈。”
刘松站在地上久久说不出话来,这时他才明白了王德龙过去是装聋作哑。
“你和陆淼情同手足,你一定要原谅他没有把我的哑戏告诉你。”王德龙自我解嘲地对刘松说,“我和他订下的君子协定,他不对任何人捅破这层窗纸。这不是为了防你,在严酷的生活中,有的同类已然变得人鬼难分,早就没了知识分子的骨头!”
刘松仍然沉浸在愕然之中不能自拔。他想,王德龙的那把心尺,不知把他量成了人,还是量成了鬼。几年装聋作哑,本身就是一种非凡毅力的象征,因为人长着嘴巴,一为了吃,二为了说;在大饥饿年代吃不饱肚子,嘴巴的功能已然消失了一半,那一半说话的功能,也被他自残了,在这几万人的劳改农场,怕是一曲绝无仅有的咏叹。
陆淼见刘松沉吟失语,为了调节一下气氛,便说:“刚才我正向老王请教数学中的无极变数演算。这东西太枯燥,现在咱们换个话题,我给你们说上一段文字游戏,开开心如何?”
“你说,看我能不能陪上一段。”王德龙一笑,圆圆的脸更像猫了,“刘松你要有兴致,也来上一段。咱们活有活样死有死样,不然不是白来人世一场了吗?”
刘松脸红了,他喃喃道:“我……我……”
陆淼忙为他解围道:“古人曾留下这样的标点符号游戏,有一天,一位无赖食客,到一个吝啬鬼家中做客,那位食客是吃定了那位吝啬朋友。当天正好赶上天在下雨,而那位吝啬朋友不好意思公开逐客,便提笔在纸上写了一副对联。上联曰‘下雨天留客’,下联曰‘天留我不留’。哪知这位食客,信手拿起笔来,将对联的标点符号,做了如下修改:‘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同是十个字,标点符号一改,意思完全变了;那吝啬鬼无奈,只好留下那位朋友。”
王德龙听罢,立刻哈哈大笑。
刘松心里把那十个字,反反复复过罗,才把那十个字游戏弄明白了。他虽然也不无尴尬地笑了笑,但是内心却苦涩难言:我能算是一个知识分子吗?尽管1957年那阵强台风,把他变形地吹到这受难的知识部族中来,在陆淼与王德龙面前,他还像是个光着屁股蛋的娃子。
接着,王德龙开始对陆淼的文字游戏。他在文字游戏之前,先有一段开场白。他说:“刚才陆淼说的那个段子,我在念私塾的时候,就听私塾先生讲过了。这是可以外传的文字游戏。我说的你们两人听后一乐,也就算完了,请千万不要外传。”他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的段子,犯了与一位伟人开玩笑的新罪。“有一位大人物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这两句话说得何其伟哉!我就是信奉这两句话,才到那刺骨的水田里,去与那头水牛为伍的。但是这位伟人说的后边的那一句话,就难以理解了。这句话是‘与人斗其乐无穷’,人与人斗何乐之有?我给他斗胆地改为‘与人斗其乐无’,后边只剩下一个带惊叹号的‘穷’字。你们俩是否同意我对这个标点符号的修改?当然,我是学机电的,不是舞文弄墨的文人,可能改得没有文人的文采,但是你、我、他的悲情故事,都融会到其中了。献丑献丑——”
刘松还没有咀嚼出其中的味道来,陆淼已然鼓起掌:“妙!王老,亏你想得出来,你比我说的那位咬文嚼字的秀才不知高明了多少倍,你、我、他都是在‘与人斗其乐无穷’理论下,被下放到这不毛之地的羔羊。”
陆淼话音落地之后,刘松才记起来那些话是天字第一号人物说的,他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没有及时回答王德龙的提问,中枢神经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推开门看看,外边是否有人偷听。待他回过身来把门关紧了之后,才表明他的态度:“王老,这话说得千真万确,可是太危险了,太危险了……我要把它记下来,锁在肚子里。”
“大不了是个死,人早晚是这个结局。”陆淼不以为然地苦笑着,“我眼下活得像个什么?像头牛,没了牛角;像条狗,又没有尾巴;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天到晚还要装出高兴的样子来。行了,反正我的那口生物钟的钟弦快要走到午夜十二点了。”
“别那么想,你还年轻,你是北大的数学尖子,国家可能还用得上你。”王德龙开导着陆淼说,“你看人家刘松不是给你送‘进口货’来了吗?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没想过啥时候奔往西天正路呢!咱们同类不是给你我各起了一个绰号吗?我叫大猫,你叫耗子,猫鼠同笼一场,走也是老猫先走,咱俩再续订一个君子协定怎么样?”
…………
刘松真是没有勇气再想下去了。拿着扫帚的手在发抖,他索性停下手里的活儿,靠在墙根静一静心神。那些老号看他动也不动,艰难地挪动着他们的身子,走过来询问道:“中午的窝窝头,你是咋从伙房偷出来的?”
“我们真眼馋你干的活儿,吃内勤出工号的口粮,时不时还能表演一回‘三只手’的戏法。在歌舞团你还学过这种把戏?”
“过去来探监的漂亮妞子,还来看望你吗?”
“你们老右比我们要高上一截,你看敲钟这种活儿,从来不交给刑事犯。”
刘松不想与这些活鬼多说什么。可是当他重新拿起扫帚,要去打扫厕所时,突然有一个活鬼用嘶哑的声音叫住了他:“喂!我说敲钟人,你也用不着在我们面前显摆清高。你知道你惹下什么祸事了吗,中午为抢你滚落在地上的窝窝头,有一个老浮肿号,爬到半路上断气了。你就等着队长找你问话吧!”
刘松一愣,停下脚步回头问道:“真的?”
“原来你也和我们一样,是个怕死的鬼呀!”
“人家前两个敲钟人,可都是不怕死的人。”
“一个自挂了东南枝,一个去扑了电网。你算什么,顶多算是个戏子,在我们面前装哪门子洋葱洋蒜?”
一片嬉笑声……
刘松这才知道是那群活鬼在戏弄他。要是真有浮肿号为争抢窝窝头而死,队长早就找他的麻烦了。这是他担任敲钟人以来,第一次受到公开的奚落。是啊,陆淼没有受过这种嘲讽,他是全场劳改号崇敬的偶像;王德龙在敲钟期间,也没有人对哑巴失敬——“戏子”这个字眼,第一次钻进他的耳朵,虽然仅仅是两个字,但使他在打扫厕所时像是丢了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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