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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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都诚惶诚恐地回过头来,只看见崔队长站在埂埝上,将一把带泥的草丛,怒气冲冲地举在半空中,高声训斥道:“来这儿是叫你们拔草,谁叫你们拔苗!你们睁眼瞅瞅,这是啥子东西?”他用手指从草丛中,抽出几根稻苗,声音猛蹿了八度,“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草里混着八根稻苗!这是啥子人干的?”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就连在我们身旁那片稻田里拔草的女囚,也都停下活儿朝我们这边观望。我本能地想到了“六点钟”,这不仅因为他戴着近视镜,而且他是头一次下稻田干活,很可能分不清稻苗和稗草。我担心地向周围看了看,可不是嘛,他远远地被我们甩在了后边,而崔队长检查稗草的地方,离他那儿最近。显然,是这位“大脑门”把这团带泥的草丛抛到埂埝上去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是啥子人干的?”崔队长用眼角睨着范汉儒,这是给“六点钟”送去了信号。

    空气凝固了。

    范汉儒虽然是养鸡行家,但对稻田活儿完全是个门外汉。他直挺挺地像个树桩子一样,站在泥水里,用衣襟擦着他那副近视眼镜。我暗暗地为他着急,真想为他把这副担子挑过来。只可惜我这儿离他那儿太远了,就是主动承担责任说那几棵稻苗是我拔下来的,崔队长也不会相信的。他倒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眼镜戴上鼻梁以后,就低着头抠手上的泥巴。

    “我再说一遍,这是啥子人干的?”崔队长下了最后通牒,“要是他死不承认,我可要点他的名了,让大家看看他是个啥子东西!”

    这等于不点名的点名,伙伴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朝范汉儒投射过去。这位英语说得烂熟的洋秀才,以养鸡名震全场的土博士,此时却显得异常迟钝。他如同不知道那稗草是他拔下来的一样,搓完手上的泥巴,看看自己远远地落在后面,竟然俯下身子奋力拔草了。

    “范汉儒——”崔队长终于直呼他的名字。

    他刚弯下的腰赶忙直了起来:“我在这儿。”

    “这稻苗分明是你拔下来的,你装啥子呆傻?”崔队长抖着那几根稻苗,气势汹汹地朝他喊着。

    “报告队长,不是他……是我……是我拔的。”突然从埂埝那边响起了细嫩的声音。接着,一个戴着无檐圆帽的女囚,从界邻的稻田里站了起来,“我是初次下稻田拔草……”她为了让崔队长确信这事是她所为,还提出合理的论据,“您看,男队拔的草往这条埂埝上扔,我们女号拔的草也往这条埂埝上扔,我这儿离您最近,这丛草就是我刚才扔上埂埝的。”

    崔队长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六点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男劳教队的风波突然掺进一个女囚来,这真是戏中有戏,节外生枝了。我们都伸长脖子向她望去。由于她刚刚站起来时低垂着头,以表示她自己的罪犯身份,致使我一时之间没看清这个女囚的面孔;当她用手撩起散落下来的一绺头发的瞬间,头微微抬起了一下,我脑子“轰”的一声——她竟是陶莹莹。看样子,她是偶然到女囚拔草行列中来的,因为那红药箱还挂在她身后的柳树杈上,难怪我们初到工地时没有发现她的身影呢!原来她混在女囚之中参加劳动了。假如没有这场风波的话,也许我们永远也不会发现她的存在。

    她的行动顿时震动了我们“男儿国”,大家窃窃私语:

    “瞧!是‘蜡人’!”

    “她不是蜡捏的。”

    “是什么做的?”

    “玉石雕的!”

    崔队长有点张皇失措。这不仅因为太出乎他的意料,还给他出了一道难题儿:继续训斥范汉儒吧,失去了根据;把火气泄到这个女囚身上吧,一个男队长怎么好过问女号的事情呢!何况她们的队长,就站在那棵大树下,默默地望着这儿一言未发;瞧她那神情,对他在稻田无故对范汉儒发威颇不以为然。他真是有点进退两难了。偏偏在这节骨眼的时刻,范汉儒不知是受了道义的启迪,还是想主动为陶莹莹承担责任,他突然正了正眼镜,面向崔队长说:“崔队长,这草是我拔下来的,稗草和稻草掺在一块,我头一天下稻田,实在难以分个清楚,我想,崔队长在四川第一次下稻田时也不一定分得清楚稗草和稻苗。干什么事都得有个学习的过程嘛!”

    “刚才你干啥子去了?为啥子早不认账?”崔队长这下可找到了突破口,他白皙的脸涨得又红又紫,“你……这‘右派’,还不如犯人,背着牛头不认账,是个死硬的顽固派!我知道你为啥子事破坏生产,就因为我撤了你饲养员的职,你……你这是……这是搞阶级报复!”

    “你是我们的一队之长,说话可要有根据。”崔队长的蛮横态度,激起了“六点钟”的犟劲,范汉儒终于和他对起阵来,“你以为我愿意天天闻鸡屎味儿吗?这儿有多新鲜,跷起脚来能看见渤海湾,仰起头来能看见水鸟盘旋,低下头来能看见水中的蓝天……你把我调到水田来,我真想给你磕头呢!”

    我失声地笑了。

    伙伴们也都笑了。

    女囚们不敢笑出声来,她们用拳头顶住了自己的嘴。

    崔队长的脸涨得紫红,他几乎要爆炸了。这时顺他背后伸过来一只手,把他手里的那几根稻苗拿了过去。他回头一看,是管女号的田队长。没等他说话,田队长就开口了:“不就八棵稻苗吗?补插进去就是了。你看,为这几根稻苗,整个水田都停工了。”说着,她把带着泥团的稻苗,甩在陶莹莹的身旁,神情和蔼地说:“以后拔草时要注意点,根子发白的是稗草,叶子发飘的是稗草,不要再拔错了,明白了吗?”

    “我记下了。”陶莹莹连连点头。

    “好!大家都干活吧!”女队长向女号们打了个干活的手势,沿着埂埝转身走了。

    我拍手叫绝。这位女队长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把错拔稻苗的责任,一下又引回陶莹莹的身上。不言而喻,这位干练的女队长,对我们这位“催命三郎”的作风是不满意的;但当着这么多专政对象的面,难以启齿对他进行直接批评。尽管如此,我仍然听出了女队长话音中对崔队长提出的含蓄批评。很遗憾,我们这位队长不知是没听出女队长的弦外之音呢,还是周郎气盛,他狠狠地瞪了范汉儒一眼,返身向田队长追了过去。埂埝上尽是我们和女号甩上来的草泥,滑滑溜溜,他追得太急,竟有几次险些滑进水田。

    他走了。

    稻田又恢复了平静。

    这里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只能听见“嘿嘿”用力的拔草声。我回过头望望“六点钟”,既庆幸他躲过一场灾难,又同情他面临的处境。看他吭哧吭哧拔草的样子,实在太狼狈了:他腰变得像一张弓,大脑门都快挨到了秧苗;外加上他爹妈遗传给他一双近视眼,他不得不仔仔细细地分辨着稗草和稻苗,以防风波再起。由于笨拙,他浑身溅满了泥点,说得形象一点,几乎与在猪圈泥塘里打过滚的公猪没有一点差别。他对他这副尊容毫无所知,只是一个劲地拔!拔!那劲头就像一台开足了马力的除草机。

    我出于友情,蹚水走到他的身边想助他一臂之力。哪知刚刚弯下腰,就被他拉起来。他甩着手上的泥水,质问我说:“你要干什么?”

    “帮帮忙。”

    “我干吗要你帮忙?”

    “看不见吗?你成了全队的尾巴。”

    “你帮忙,我不也是全队的尾巴吗?”他反问着我。

    “马上叫你追上大队。”

    “我说老弟!那是凭借外力钻到前面去的,我实际上不还是个尾巴吗?我不要那虚假的劳动成绩。”他向我瞪圆两只牛眼,“你马上给我走开。”

    “你考虑到了后果没有?”我提醒他说。

    “有啥子后果?”他学着崔队长的四川腔,“批我?斗我?随那个啥子队长的便,我范汉儒一不投机,二不取巧,拿出吃奶的劲干活了,对得起天地良心。”

    “少说废话。”我弓下身腰,开始拔他稻垄中的杂草;同时,有意用感情拨动他的心弦说:“你大概忘了吧,在我身体消瘦得像搓板的饥荒年月,我们俩曾对着长空皓月,相濡以沫,共同吞下那十四个鸡蛋。”

    “那和拔草是两码事。”他再次把我弓着的身子拉起来,“你该了解我的秉性。请你尊重一点我的个性,我最忌讳人家对我进行不需要的施舍。”

    多余的话不用说了,我终于被他“驱逐出境”。当我无可奈何地离开他的地段时,有意无意地向埂埝那边望了一眼。我惊异地发现,陶莹莹正在失神地凝思。很显然,刚才我和“六点钟”这段对话,无一遗漏地都灌进了她的耳朵。她手攥着一把稗草,对着水面出神,竟然忘记了把它甩到埂埝上来。

    她究竟在想什么呢?回忆刚才那幕“戏”中她扮演的角色?还是正用她那杆心秤衡量着范汉儒这个人的价值?不,也许是憧憬着她生命的未来,在编织着一个绮丽的梦吧!真要感谢崔队长的恩赐,如果不把他发配到水田里来,他和她尽管心心相印,但也许会随着岁月流逝而互相淡忘。因为人们需要互相了解——特别是爱情。而人和人的互相了解,没有比在患难中更容易的了。一个眼波,一丝微笑,都能展示一个人的整个灵魂世界;而他俩共同为八棵稻苗承担责任,不是比眼波、微笑更有实际内容吗?至于那团草到底是谁甩到埂埝上去的,鬼才知道!反正这团草已经当了他们的媒介,那八棵稻苗已经当了他俩之间穿针引线的“红娘”;牵线人不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而正是我们那位左眼视力极强的崔队长!

    天阴了。

    下雨了。

    这块土地也像“六点钟”一样,有着它自己的独特脾气。由于它紧挨着多雨的渤海湾,一片云彩就能带过来一阵雨。雨,对于我们是灾难,就是天上银河开了口子,我们也要像定海神针那样“定”在水田里,一直熬到收工的钟点。那些女囚虽然身份不如我们,可是却享受着我们享受不到的待遇:刮大风、下大雪,或雨天、雾天,都立刻集合队伍,打道回府。此时,云彩抬着海过来了,迷迷蒙蒙的雨雾顿时遮了绿油油的稻田,女号集合的哨子声,在隆隆雷鸣中尖厉地响了起来。

    我深深为范汉儒感到遗憾,假如没有这场骤然而来的雷雨,他和陶莹莹能够多聚一些时间。尽管他们之间不能倾吐一句心声,但互相多看上几眼也是好的。对于有情的人儿,传递感情信息何必非靠语言?每个眼波,都是照亮对方心灵的闪电,一颦一笑,都能牵动对方的整个中枢神经。然而,天公很不作美,只给了他俩一个多小时的心电感应时间,就掐断了电源,这真是有点太残酷了。然而,“六点钟”对天上的雷声和尖厉的笛哨声,充耳不闻,就好像他耳朵聋了一样,身子弯成个大问号,只顾奋力拔草。看样子,他不甘心充当名落孙山的角色,正竭尽全力追赶着前边的伙伴哩!

    雨落着……

    雷响着……

    哨鸣着……

    陶莹莹已经在埂埝上穿鞋了,她几次把目光投射到范汉儒的身上;甚至在她穿好鞋之后,有意消磨时间地往圆帽里塞她的头发,并用力咳嗽一声,以唤起“六点钟”的注意和感情上的回应。可是范汉儒还在弯腰拔草。没办法,我只好再次跑到他的身旁,一把拉直了他的身子,向他喝道:“傻瓜!天下雨了!”

    “下点雨好,干活凉快。”他又弯下身去。

    我再次把他拉起:“你看看凤去楼空了!”

    “这儿只有水鸟,哪有彩凤?”他不耐烦地向我打诨。

    我赌气地摘下他那副近视镜,在雨水中冲了冲上边的泥巴,又擦擦干净,给他按在鼻梁上说:“你看看!你的‘未知数’借着水道走了。”

    这时,范汉儒才发现他身旁世界发生的变化,他不解地问:“她们为什么提前收工了?”

    “怕囚徒借雨幕逃跑。”

    范汉儒惆怅地笑了笑:“真可惜……哎!你为什么早不提醒我?”

    “老弟!儿女情长的事儿,没有要随身‘保姆”提醒的。”我说,“人家刚才在埂埝上站了半天,想和你用眼睛告个别,可你像头耙地的水牛,只知道干活。现在,这服后悔药你自己咽了吧!活该!”

    好在崔队长不知到哪儿避雨去了,我俩可以尽情地向周围眺望。眺望什么?寻觅陶莹莹的身影!我想:此时如果能叫我这位大脑门的朋友看上一眼陶莹莹,他惆怅的心灵,或许能得到一点慰藉。别看这个“四眼”,分不清稻苗和稗草,在寻找陶莹莹身影的本领上,却比我高明得多。他猛然向雨幕中一指,欣喜地叫道:“看!她在那儿!往这边瞧!那棵大柳树……瞧见了吗?她正从柳杈上摘下她的红药箱,朝咱俩这儿看呢!”

    可不是嘛!陶莹莹借着抹去脸上雨水的当儿,把手搭成雨遮,迅速地向范汉儒看了一眼,就匆匆走进了女囚的队列。她排在队尾,那医药箱上的红十字,像城里汽车上的红色尾灯,在雨幕里闪了几闪就不见了。

    来也匆匆。

    去也匆匆。

    我们都冷得站在水田里抱紧了肩膀,唯有范汉儒显得比任何人都有活力,他又弓下身腰,吭哧吭哧地拔草了。他一边拔草,还一边抖开他那五音不全的破锣嗓子,唱起了苏联电影中的一支情歌:

    你从前是这样,

    现在还是这样,

    哥萨克你——

    草原之鹰。

    为什么?

    我们见面又要重逢!

    你扰乱了——

    我心中的平静!

    …………

    “呆子——”

    “傻瓜——”

    “气迷心——”

    “‘六点钟’——”

    我们用褒贬兼而有之的各种绰号呼喊他,叫他停止这种高消耗、低效能的劳动。道理十分简单:疾风暴雨下,草和苗都在不断地摇摆,要想准确地拔下稗草留下稻苗,难度比得上海里寻针,与其浪费无谓的体力,还不如抱上肩膀休息一会儿的好。可是范汉儒,确实对得起“六点钟”的称号,他不愿舍弃分秒时间,一丝不苟地继续拔草。在这广漠的大地上,他像一只在凄风苦雨里不知疲倦的小甲虫,只是爬呀!爬呀!不停地向前爬去。直到他赶上了我们的活段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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