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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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是恋火把你烧糊涂了。她下了车,不会再找一个跟车医生吗?”我焦急地说,“女队的人都在这儿下车,能把她一个人拉到咱们‘男儿国’去吗,傻瓜!”

    范汉儒昏热的脑子清醒了一些,反而对我说:“她应该来告个辞嘛!”

    “她是出来旅行吗?她也和你我一样,是发配山西。下车之前,还能允许她乱串车厢?笑话!”

    “这怎么办?”范汉儒慌了手脚。

    我俩合力开着窗户,里边那扇经不起我们的蛮力,被推了上去,外边那扇窗户,被冰雪冻得结结实实,任凭我俩咬紧牙关,使尽平生力气,也没能撬动分毫。时间急如星火,车窗外的雪地上,“女同胞”已经列队集合点名了,身穿素格花棉衣的陶莹莹,有意识地排在靠近我们车厢的地方,解下脖子上的围巾,貌似掸她头上的雪,实则在向我们挥手告别。大概是因为她穿得太单薄,她不得不一边掸雪,一边不停地跺着双脚——像即将远征的士兵在原地踏步。

    范汉儒急了,他抱起她的短大衣,向车厢门口冲了过去,他很健忘,进入夜间行车,车门就已经锁上了。他只好又扭头跑回车窗旁边,遗憾的是,这时,崔总指挥已经办理完了“货物”移交手续,陶莹莹尾随着“女同胞”的队列,向那一排被白雪埋了半截的卡车走去。她两步一回头地朝我们这个窗口张望,当她走到卡车旁时还奓着胆子向我们这个窗口摇了摇手。

    “看!她的意思是不要这件呢大衣!”我说。

    “不行!卡车上会冻死她的。”他急中生智地抄起一个暖壶,“忽”地一下,把热水浇到窗棂上。这下可好,不用撬,车窗就开了口子——那冰冻的窗玻璃突然遇热,炸裂了。风卷着雪,猛地从破裂的大口子钻了进来。

    “你闯了祸了!”我告诫他不要再喊叫陶莹莹,以免惊动“催命三郎”。可是,这时的范汉儒,已经如同受惊了的野马,丧失了理性。他把呢子大衣卷成一团擎出车窗,挑着嗓子喊着:“喂!这是你的……这是你的……你到哪个地方?告诉我一声!快说,车要开了!”

    陶莹莹已经登上了卡车,再次连连摆手。她微弱的答话声,被列车“哐当哐当”的启动声淹没了——列车离开了这个雪原上的小站。

    卡车向北。

    列车向南。

    相背而行。

    天各一方……

    范汉儒像拳击场上被一个具有无穷力量的拳击手击败了一样,颓然地倒在了椅子上。

    [第五章]

    喜中生悲,悲中生喜,“六点钟”在洪洞县界,反串了“苏三起解”的角色。

    硬卧车厢里的烟缸,已经装满了我的烟蒂,我又划着了火柴,续上了一根香烟。

    随着像接力棒一样——一根接着一根烟卷的燃烧,列车的轮子已经滚过了太原、榆次、太谷,进入了洪洞县境。我的脑子,也随着车轮的旋转,走马灯似的旋转个不停。啊!那弯弯曲曲的像蚯蚓一样爬行的流水是汾河!对!就是火车在汾河河谷奔驰的时候,我的这位倒霉朋友,又接茬演出了一场更倒霉的戏剧。

    说起来,这场苦头纯属范汉儒自找:当他和陶莹莹分别时,由于火车拉笛开车,卡车鸣喇叭开拔,在一片嘈杂的声音中,我们那位崔队长——崔管理员——崔总指挥,并没听见“六点钟”的呼喊。为了不给崔队长留下任何一点可疑的痕迹,我们把兜里为黏合手指裂口而随时装着的橡皮膏,都捐献出来,用以黏合上那块破碎了的玻璃窗。

    范汉儒沮丧地坐在椅子上。我们像裱糊匠一样,把一块一块的玻璃对上缝口,中间贴了一层层的胶布。经过伙伴们的努力,黏合后的车窗,虽然留下一条子、一道子伤痕,但比刚才大窟窿小眼子的,终归是强得多了。再把里扇的车窗重放下来,在贴近窗户的地方堆放上一些脸盆网兜之类的杂物,如果不仔细观察,是难以发现那块破玻璃的。

    沉溺在痛苦之中的范汉儒,最初并没留意我们在干些什么。当我蹬着座位从行李架上取下杂什来挡窗户时,我的脚不小心踩在了他的腿上,他一下从梦境中清醒了过来。一旦他从陶莹莹的幻影中回到这节车厢里,他难以医治的执拗病就复发了。我刚刚坐在座位上,他就暴躁地站立了起来,不由分说地跳上座椅,把我刚刚从行李架上拿下来的东西,“稀里哗啦”地重新塞到了行李架上。同时,轻蔑地对我甩了一句:“八擒孟获——多此一举!”

    “你又活过来了,是吧?”

    “反正我不会去自杀!”

    “你想到这扇车窗玻璃的后果了吗?”

    “我活这么大,还没搞过一次猫儿盖屎的事儿。”

    我被他的突然发作激怒了:“你那么诚实,为什么在稻田里拔下稻苗不认账?”

    “我不能肯定是我拔的,如果我确实知道是我的行为,用不着崔队长发威,我会主动承认是我的过失。”他显然动了肝火,摘下眼镜晃了晃,又架在鼻梁上,“叶涛!我们相处好几年了!你难道还不了解我的脾气秉性?”

    “你这脾气,陶莹莹将来受得了吗?”

    “咱们打了盆说盆,打了碗说碗,别离题。咱俩现在谈的是车窗玻璃问题。”

    “这么说,你是要赔偿这块窗玻璃啦?”

    “难道不应该?”

    “应该!可是这个东西谁来赔呢?”我指着车窗外一座倒塌了的三层楼房——从它遍体鳞伤上去判断,这是大武斗的杰作。

    “这个我想管也管不了。”他连连摇晃着脑袋,“我只想管好我自己!在这乱世之秋洁身自重。”

    也许正是因为他的赤诚,我才格外为我这位朋友担忧。崔队长每天早晨要到车厢来点名。我看看时间已快到了,再和他做纯理性的争论,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便一步迈到座位上,把他搬上行李架的破烂玩意儿,又三下五除二地请了回来。我向他发表声明说:“这些破烂东西,主权属于我叶涛,不属于你范汉儒。我愿意把它放在哪儿就放在哪儿,别人无权干涉。”

    “叶涛!我真有点不理解你了。”

    “我可理解你!”我严肃地告诫他说,“二十世纪头号的痴、呆、愣、傻。押车来的不是‘黑姚期’!”

    范汉儒不吭声了。我也不愿意再给他火上加油,因为陶莹莹中途下车,已经给了“六点钟”很大的精神刺激。哪知崔队长腋下夹着花名册,刚刚走进我们这节车厢,还没容他张嘴训话点名,范汉儒倒喧宾夺主地先开口了:“崔队长!我不小心,打坏了一块车窗玻璃。队长问问列车长,这玻璃值多少钱,我照价赔偿!”

    我心里咯噔一声。车厢内顿时为之愕然。

    崔队长走到车窗旁边看了看,两条淡淡的眉毛立刻皱了起来:“真是怪事!你们上车之前,我三番五次地向你们交代,只要打开里层车窗,就按企图逃跑论处!现在,外层车窗被打破了,显然你们是打开过里边的车窗,这是啥子行为?”

    “车厢空气太闷,范汉儒出于好心,想让大家透透风……”我的话还没说完,崔队长脸色就阴沉下来,他双手把蓝大衣往两边一分,叉着腰说:“刚才为范汉儒的啥子毛病,你们就闹了一回事了,现在,范汉儒已经承认窗玻璃是他打碎的,你们干啥子又跳出来帮腔?”

    “崔队长,我想打开车窗是因为……”

    “因为啥子?”崔队长终于抓住了范汉儒送到他手里的辫子,“因为你反动透顶,你想逃跑。过去在海滨劳改农场,有干部包庇你,现在,你头上那把保护伞没有了。是革命左派押解你们,是革命左派改造你们。以后,我跟定了你们这群右派,非把你们改造得笔杆条直不成。现在,我第一次执行革命左派改造反动右派的任务。用啥子东西?用专政工具!”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铁镯子”——手铐。

    范汉儒愣住了,他争辩着说:“我要想逃跑,为什么还要告诉你?”

    “坦白了从宽处理。”崔队长掂着那副手铐说,“你要不是坦白交代,我给你戴的就是狼牙铐了。这是对你的宽大!”

    范汉儒急了:“我没有逃跑的意念,我……”

    “打破的玻璃窗就是证据。”崔队长板起了脸。

    “那么大的一个窟窿,就是杂技团的猴子钻火圈,也钻不过去,何况我是个人?!”范汉儒据理力争,他的脸涨得紫红。

    崔队长没有多废话,“咔嗒”一声,熟练地把范汉儒的两只手铐在了一起。他用眼角瞟着范汉儒说:“我挨个翻过你们的档案,这些牛鬼蛇神里,以你的出身最为反动。你哥哥新中国成立前是驻守锦州的大战犯范汉杰,真是有啥子哥哥,就有啥子弟弟。”

    “那是我在‘反右’时胡诌的,真写进了我的档案?”范汉儒吃惊地张开他厚厚的嘴唇,汗珠从他的大脑门上滴落了下来。

    “啥子胡诌?常见人往脸上贴金,还有往脸上抹猪粪的?我奉劝你态度放老实一点,不然,到了河滨农场……”崔队长发现自己失口说出了去向,迅速改口说,“……无论到了哪儿,都不会放过你的!”

    崔队长抖了抖蓝棉大衣,狠狠地在范汉儒脸上剜了一眼,夹着花名册到别的车厢去点名了。当拉开车门时,他把脖子扭成麻花,郑重地警告我们说:“我再重复一遍,在押送你们移转的途中,谁敢打开里扇的车窗,就和范汉儒一样论处。”

    蓝棉大衣像巨大鸟翅一样呼扇一下就不见了。

    车厢里沉寂得如同一池不起波纹的死水。

    唯有“咔嚓咔嚓——”的车轮奔驰声,占据了车厢的每寸空间。它的声音那么单调呆板,更增加了车厢中的愁闷空气。

    范汉儒手上捧着那副“铁镯子”,悲愤地坐在那儿喘气;随着列车的左右摇摆,那悬挂在手铐上的“红卫牌”黑锁,像个秤砣一样来来回回地在他腕子下抖动着。我和他挨肩坐在一起,几次动了狠狠地挖苦他两句的念头,以让这个呆子“识点时务”。但看到他那副倒霉的样子,又把滚到舌尖的话咽了回去。难道他真错了吗?没有!

    “给我口水喝。”他开口了。

    我倒上一杯水,递到了他的手里。他用双手捧着杯子,一饮而尽。

    “我心里火烧火燎,再来一杯。”

    我看他戴着手铐喝水,很不方便,便把水杯举到他的唇边。

    他摇摇头:“我不习惯叫别人喂!”

    我只好把水杯交给他——他的执拗是无法抗拒的。

    “这倒也不错,尝尝戴‘镯子’的滋味。”范汉儒苦笑了一声,“过去,我在电影上看见戴手铐的犯人,总会想到他们的手腕子一定非常疼痛。其实,它除了叫你行动不方便以外,也没有特殊的感觉。”

    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那你就努力争取换一副狼牙铐戴戴,尝尝它的滋味吧!”

    他像回忆起什么事情来了似的,眨眨眼睛说:“陶莹莹好像戴过那玩意儿。”

    “何以见得?”

    “那天,我去帮她们‘女号’检查鸡瘟,她给病鸡打针时,我好像看见她手腕上有一圈小圆坑。叶涛!她能受得住,我堂堂的男子汉,更没有什么害怕的了。”他的神情似乎更坦然了。

    “你怎么不想想,争取不戴手铐呢?”我责备地望着他。

    “叶涛!这由得了我吗?”

    “刚才完全是你自找。”我愤然地说。

    “我承认。”

    “那你就改改你的脾气吧!”

    “我不想改。”

    “受罪活该!”我背过了脸去。

    他看我生了气,用胳膊肘捅捅我,带有歉意地对我耳语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我这个人……就这副德行,再改造我二十年、三十年,直到在我身上堆起坟头,我范汉儒也不会有多大的起色了。老弟!如果我惹你生气了,请你多原谅点,别忘了,咱们可是度荒年月的患难之交啊!”

    我头也不回,但心却跳快了。

    “老弟!你的心真就那么硬,还要让我这个戴着手铐的人,向你鞠躬赔礼吗?”

    我还是一动不动,但感情的堤坝开始决口。

    “咱俩都是属鸡的。老弟!那年的七月十四,我们对着一轮皓月……”

    “别说了!”我猛然回过头来。

    他对我憨笑着。

    我的眼角湿了。

    “我对不住你。”

    “你对得起人生。”

    “你不生我的气了?”

    “我根本就没生气。”

    “那你就帮帮我的忙吧!戴着这玩意儿,衣裳是没法儿穿了。我有点冷,你把你那件皮袄给我披上吧!”

    这时,我才发现范汉儒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绒衣。一个刚刚退了烧的人,在没有暖气的车厢里,是容易引起其他病症的。我急忙把我的破皮袄从座位上拽出来,这时忽然看见了陶莹莹那件半身呢大衣。我想,这件呢大衣尽管比我那件皮袄要薄一些,但是陶莹莹的,对范汉儒来说,披上它也会更能增加他的热力,便用力把它从座位上往外一拽,“吧嗒”一声,从呢大衣口兜里滑出来一件东西。我弯腰捡起来一看,是用白纸叠成的小船。

    “瞧!”

    范汉儒两眼直了:“她怎么还有这样的童心呢?真怪!”

    “一点不怪。”我说,“我估摸这是给你的一封信。”

    他将信将疑地把这“纸船”拆开,几张白纸的背面,果然写满密密麻麻的字:

    汉儒同志:

    现在我可以这么称呼你了,因为我已满了刑期,按规定可以算是半个公民了。

    我很自卑,在你面前尤其自卑。虽然我在“女号”,离你们有几十里地远,但你的事情,我知道得很多很多。田队长是个很有修养的劳改干部,她在对我们进行教育时,经常举出你在鸡场的事例,于是我了解了你。至于田队长对你怎么这样了解,我不好过问。据她说,在度荒年代,你宁可煮菜帮子吃,也不动农场一个鸡蛋。只凭这一点,就看出你是一个毅力极强的人。我们这些女囚,按说比男人更该自重,不,在那几年,她们无所不吃,在葡萄园干活时,把没成熟的酸葡萄往嘴里填,甚至刚刚打过农药的青桃,她们也不放过。我是狱医,经常为抢救这些因饥荒而丧失理性的女号,白天黑夜地奔忙。田队长还告诉我们:你清白如水,从鼠洞里掏出的四个鸡蛋都交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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