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顿时炸了窝,“不平则鸣”之声,从车厢每个角落传来:
“崔队长!延误了治疗时间,你可要负责任。”
“我们都是摘了帽子的‘右派’了!按政策应当有享受医疗的权利。”
“我们要上书党中央,告你践踏劳改政策!”
尽管“啥子队长”正值春风得意之时,但他毕竟是没经过大阵势的“雏儿”,在乱哄哄的抗议声中,有些心虚了。为了不失体面,他吓唬范汉儒说:“告诉你,车厢中闹事都是你挑起来的,你要是啥子病也没有,到了山西咱们再算账!政府对一切罪犯都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现在,你们去个人到九号车厢里,把随车的医生找来吧!”说完,他匆匆在一张纸片上写了“通行”二字,并签上他的大名后,就到前边的车厢去巡视了。
我自愿为范汉儒去寻找医生,一则可以串车厢看看车里的全部“货色”,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在女同胞的车厢中,能找到“六点钟”时刻挂念的陶莹莹。拉开我们车厢的门,我立刻惊异地站住了:陶莹莹正站在车厢和车厢连接的过道上。她不再穿着带有号码的黑色囚服了,上身穿着一件半旧的黑呢短大衣,腿上穿着一条古铜色的灯芯绒的军裤,脖子上围着一条花格围巾——她手提着一个医疗箱,似正想推门走进我们的车厢,但又十分踌躇的样子。我拉车门的声音,使她迅速转过身来,并且发现了我。我欣喜到不能克制的程度,激动地伸出一只手:“你好!陶医生!”
她持重地看了看我,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我……我……我不认识你。”
“不能一获得了自由,就得了健忘症嘛!”我说,“在那块土地上,我不是还为范汉儒同志,装疯卖傻地给你拍过‘无线电报’吗?‘范汉儒这小子又去养鸡啦!’当时,你在田埂埝上还向我点头表示过谢意呢!”
“噢!”她的记忆复活了,向我伸出手来。
“为什么站在这儿挨冻?”我问。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串车厢巡诊,走到你们这个车厢门口,不大好意思……”她很窘。不知是由于她天性喜欢低头,还是当女囚时,低惯了头,她和我说话时,两眼一直看着脚尖。
“你来得正好,总指挥正命令我到九号车厢去找随车医生呢!真想不到就是你。”
“有病号?”
“范汉儒。”
当我把陶莹莹引进我们车厢时,她如同一个受到夹道欢迎的“首长”。有人鼓掌,有人欢呼,更多的是向她行注目礼。那热烈劲儿,绝不亚于高尔基的小说《二十六个和一个》中,那个女主人公出现在众多粗犷男工面前时的情景。其实,按世俗的观点来解释,她的身份比我们中间任何一个都要卑贱,因为她当过地地道道的囚徒。但她在车厢里所受到的礼遇,在“男儿国”中可谓盛况空前。尽管车厢里已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了,我们还是把范汉儒坐着的那两排椅子腾空,让给陶莹莹和“六点钟”,以便于她为他检查身体和说一些他们之间该倾吐的那些语言。
嘈杂混乱的车厢顿时安静下来。就好像这是一节行李车,虽然塞得满满的,但都是一些没生命的货物。我挤在过道那边的伙伴中间,虽然很想看看这幕悲剧生活中的喜剧,但理智在告诉我,应该多给他俩一点自由空间。我和伙伴们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把头转向车窗。
窗外飘着白雪……
遮天盖地飘飘悠悠……
虽说我的两眼望着粉雕玉琢的银色世界,可是耳朵似乎丢在了那“半球”:
“我还以为你留在……”声音很轻,好像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真想不到……”
“我刚留场就业半个月,看起来好像是命运使我们……”
“那边有黄河……黄河。”
“三十九度三!”
“那边有‘重耳走国’的遗址。”
“给你打针吧!”
“那边的平阳府是尧的故乡。”
“疼吗?”
“唐朝大诗人王维、元稹、白居易,还有柳宗元都祖籍山西。”
“再吃两片药吧!”
“那儿还出土‘乌金、墨玉’。”
“水!有开水吗?”
我猛然惊醒,忙从火车的小桌下拿出暖壶来,递过去。我递过暖壶后,马上退回到这“半球”来。
喝水声,一口接着一口……
火车的鸣笛声……
列车的奔驰声……
列车钻进了长长的隧洞。
白雪突然消失。
车厢一片幽暗……
那“半球”没有低语声了。
隧洞是这么长啊!真长!“大概此刻还有人嫌短吧!”我想,“对!火车应该在这里突然拉闸,停车,或者是‘红卫兵’勒令火车在这儿停上两天一夜。”
霍地一下,世界又明亮了,亮得扎眼。
低语声重新开始:
“你喜欢古老的黄河吗?”
“嗯!”
“我爸爸在黄河套背过纤绳!”
“真?”
“《黄河大合唱》,开头怎么唱来着?”
“‘我站在高山之巅,望黄河滚滚,奔向东南。’”
“我们能看见黄河吗?”
“能。有棉被吗?”
我再次过到那“半球”,麻利地打开范汉儒的行囊。糟了,一股浓重的鸡粪气味,扑鼻而来。我忙把他的行李重新捆好。在我动手解自己行囊的时候,陶莹莹说了声“不必了”,便把自己的短呢大衣盖在蜷卧在车座上的范汉儒身上。我怕他冷,又把自己的破皮袄盖在了陶莹莹的短呢大衣之上。
“他有点烧糊涂了。”她说。
“也许是兴奋的。”
“让他好好睡一会儿吧!要多叫他喝水。”陶莹莹用手摊摊她棉衣上的褶纹,开始收拾听诊器、针头,“他身体挺结实,出两身汗烧就能退下去。你们注意,不要叫他吹风,再受凉容易转成肺炎!”
“陶医生!你再坐一会儿。观察一会儿范汉儒的病情再走嘛!咱们都是在历史火车头拐弯的时候被抛出来的‘同类’,有着共同的话题。”我挽留她,我想和她谈谈。
她站了起来:“不了!我还要到别的车厢看看。”
“那你把呢大衣带走,车里没暖气。”我动手掀开我那件破皮袄,想把她那件衣服拽出来。
她制止我说:“他刚睡着,别动了。我还要过来的。”
见她执意要走,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陶医生!我们被发配到山西哪儿?你知道吗?”
“不知道。”她摇摇头。
“你呢?是不是不能和我们在一块儿?”
她的目光黯淡了:“真不知道哪块黄土是我的坟地!我们女就业队上卡车的时候,田队长倒是透露给我一点风声。说山西有二十多个劳改点,有砖场,有矿山,当然更多的是农场,连她也不知道我们女队在哪儿落脚。说实在的,当时我不太关心去山西哪儿,只关心你们‘右派’队是不是来山西。因为……田队长倒是把这个底告诉我了。所以,我知道你们也在这趟火车上。”
一提在哪儿搭窝,伙伴们都围拢了上来,把陶莹莹当成了“消息灵通”人士,乱哄哄地提着各式各样的问题。
“你当跟车医生,没听见‘总指挥’漏出过一点口风?”
“你总比我们知道得多一点呀!比如是去雁北?还是晋中、晋南?”
“相信我们吧!我们绝对保密。”
车厢里的一双双眼睛,都渴望着陶莹莹的回答。
陶莹莹的脸色绯红。显然,在她的境遇中,从没有受到过如此的信任;她窘得半低着头,激动地说:“我……我很感谢大家。别看我肩膀上背着个药箱,好像比你们要强一点似的,不,因为我在大学是学医的,劳改队是要发挥我一技之长。其实,我比大家犯的错误要严重,和大家身份不能相比,如果命运能把我们支配到一个劳改单位去,大家就会慢慢地知道。”她似乎怕我们再提出什么问题,深情地凝视了昏睡的范汉儒一眼,就背起药箱走向车门。
我们似乎比刚才更熟悉了,招呼她:“再见!再见!”
她激动异常,还没步出我们这节车厢,眼角就涌出泪花。
门响了一下。
她——去了。
我坐在范汉儒的身旁,默默地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心里感到非常充实,并为“六点钟”的未来而由衷地高兴。她的确很漂亮,面孔甜而不俗,五官雅而不娇。如果用古典小说中的词汇来比喻,她的一举一动,不属于“小家碧玉”的形象,而应纳入“大家闺秀”的范畴。唯一使我感到有点费解的,倒是她显得太压抑了,就像一个身上背着沉重包袱的行者,弯腰驼背地走着她漫长的驿路。但就是这样一个莹莹,在稻田地里居然敢冒“催命三郎”之大不韪,主动顶起降临在范汉儒头上的“雷”,干出使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来。
范汉儒在睡梦中呼喊着“黄河”。他大概梦见了他也像父亲那样,背着勒进皮肉里的纤绳,正在拉着一条没有帆桨的重载船吧!不然,他的额头怎么会坠落下那么多的汗珠呢!一滴、两滴……十滴、百滴……顺着他开阔而外凸的前额泉涌而出!不,也许他正做着一个完全相反的梦:壶口瀑布垂天而落,他正在黄河巨浪中击水而游。黄河的胸膛是那么宽阔,而他自己却是那么渺小!游啊游啊!怎么游也游不到沙滩。他奋力挥臂,使出全部力量,想找到她的边沿,但是没有!因为她太辽阔了,博大得如同母亲的胸膛,这一串串晶莹的汗珠,或许是因为兴奋而滚落下来的吧!
“水!我渴——”
他醒了。
伙伴们为他倒水。
“多喝点!”我端着杯子喂他。
他到底是苦难敲打出来的硬汉子,喝罢了水就从座位上坐了起来,两眼直愣愣地看着窗外:“这是到哪儿啦?”
“到晋阳界了。”
“哎!陶莹莹呢?”他的记忆随着他的身体一块儿活了过来,“我恍恍惚惚地感到,她用听诊器听过我的心脏,给我打过针,还……”
“你小子一向不诳朋友,”我说,“车过那条隧洞的时候,你们的声音怎么哑了?”
范汉儒用线衣袖口擦擦满头热汗,回味地说:“那不是我做梦吧!我好像感到当时她……她……她握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紧很紧,然后,我好像是奓着胆子亲了她的手一下。老弟!这都是在迷迷糊糊的情况下产生的勇气,当时我就好像喝醉了酒一样。”
“她等会儿还要来复查。”我说。
“你没骗我吧!”
“你看!人家把短大衣都留在这儿了。”
范汉儒拿起那件旧呢大衣,像看一件罕世珍宝一样,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半天,喜出望外地说:“瞧这意思,我来山西是上帝的召唤。古诗中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好像为我写的一样!叶涛,你说是吗?”
我担心他话多伤神,忠告他说:“陶医生说不许你起来,你还是躺下吧!”
“叶涛,她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劳改队已经把我淬过火了。”他得意地拍了拍胸脯,笑吟吟地看着我,“浑身每个部位都硬得像三棱钢!”
“照你这样说,陶医生可以不必来了。好!我马上去通知她。”我佯作要走的样子。
范汉儒当了真,拉着我的衣袖说:“别走!刚才我烧得迷迷糊糊,如同腾云驾雾一样,正经的话还没和她谈呢!
“还有什么谈的?”我说,“列车过隧洞的时候,一切都尽在无言中了。你再看看,这玩意儿是随便给人盖的吗?这是人家身上御寒的衣裳,可是却给你盖上了。”
范汉儒马上担心起陶莹莹来了:“她不冷吗?”
“待人家取衣裳来的时候,你加倍补偿人家为你付出的牺牲吧!”
他愣了:“怎么补偿?”
“用你的心。”
范汉儒笑了:“好!一定照办!”
真是人得喜事精神爽,冰冷的窝头他嚼得那么带劲。两个窝头下肚后,又把伙伴们送来的两暖壶热水喝了个瓶底朝天。肚子饱了后,他更有精神了,喋喋不休地和我说东道西,我却困倦得难以支撑了。
一觉醒来,车厢里已经亮起了大灯。范汉儒似乎还在编织着自己的梦!他把头靠在椅背上,两眼直溜溜地望着圆拱形的车顶,任列车怎么剧烈地摇摆,他也没有摆动他那遐想着的身姿。
“莹莹怎么还没有来?”我心里开始不安了。
“人活着不能太自私嘛!一个跟车医生,要负责整个专列上的病号。也许,她正在哪一节车厢给人看病哩!”范汉儒显得比我心里还敞亮,似乎他和她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因而口气里充满了自信。
列车的行速渐渐慢了下来。
“刺——”的一声,列车停了。
一路上的偶然停车太多了。好像由于车上的“货物”尽是“淘汰物资”之故,连这条绿色的长龙,也比其他列车身价低了三分。它见车就让路,动不动就拉闸停车。
我透过结冰的玻璃窗,看了看窗外的世界。这是个无名小站,既无站牌,更无站台;极目所到之处除了雪还是雪,突然,停放在暗处的几辆卡车,同时睁开了“眼睛”,漫荒野地的小站,立刻亮如白昼。这时,我才看见列车周围,十步一岗地站着不少持枪的哨兵。我立刻捅了“六点钟”一拳头:“瞧!”
“是不是我们赶上了大武斗?”
“人家和我们这快咽气的死猫斗个什么劲?”
“那……是对我们夹道欢迎!”他诙谐地说。
“不知死的鬼!你往这边看!有‘货物’在这里下车。”我隔窗指点着列车中腰,“看头发围巾和衣裳,是女同胞下车了!”
“女同胞?”
“就是女‘就业人员’!哎呀!陶莹莹会不会在这儿下车?”我心跳的速度顿时加快了。
“不会吧!跟车医生得跟列车走到头嘛!”他判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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