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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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莹莹经受得住这个致命打击吗?”我忧心忡忡地问。

    “别看她外表懦弱,她是个很坚强的人。我们是一度同路的朋友,将来也想保持这种关系。

    “她不一定愿意。”

    “那怎么办呢?”

    “她命运也够苦的!”

    “苦瓜未必都能长在一棵蔓上啊!老弟!”

    “我了解你的固执。”

    “这种固执很廉价吗?”

    “它很可贵。”我说,“但是你应当看到,因为过去的畸形政治而逃遁国外的人,有的今天回国参加建设……”

    “我尊敬这些同志的回归,像尊敬陶莹莹一样。”他打断我的话说,“可是尊敬毕竟不是感情,我是和你谈我和她的爱情问题。”

    我陷入了苦思之中。

    “我几次去农场看她,她对我说她想离开这儿回砖场去。我告诉她,你最近要来河滨小镇,她说她很想见你一面;现在她正在学校宿舍等候我们。”

    列车喘着气,终于在濒临黄河的小站上停下来。

    范汉儒替我提着旅行包,我俩匆匆走下被初雪覆盖着的站台。当我们来到他这间宿舍时,他的办公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大概是怕凉了,饭菜上都扣着盘子和饭碗——但她却不见了。

    范汉儒去厨房——没有。

    范汉儒呼喊她的名字——没有回应。

    我突然从桌上的小闹钟下发现了一张信笺:

    汉儒、叶涛:

    原谅我不辞而别吧!

    我很怕见你们——虽然我很渴望和你们在一起;但我走错了一步,无颜以对“江东父老”了。

    我对不起祖国!

    我愧对生养的父母!

    父母和我断绝了关系,是他们洁身自好,我很崇敬他们的行动。昨天下午,我突然接到姜政委转给我的一张原机关重新审查我问题的结论:划我右派是错误的,但我的出逃同样是错误的。考虑到我的出逃“事出有因”,决定恢复我的公职——成为农场正式的医生。对着这张打字纸,我哭了;我不是委屈,而是感到无地自容。祖国宽恕了我,但我不能宽恕我自己。老范那两句话说得多么好啊!“别的错误都可以犯了再改,唯独对于祖国……”我,正是在这个问题上犯下了不能自我宽恕的罪过。今天早晨,我来小镇以前,拿着我的结论去找了姜政委;你们能猜测到,我是请求他把我调走的。去哪儿?哪儿都行,只要离开河滨农场。姜政委最初很犹豫,但他理解了我的痛苦之后,当即和砖场通了电话,决定下午用吉普车把我送回砖场。

    汉儒、叶涛同志,我从砖场到河滨农场来,就是个错误。现在,理智告诉我,与其和老范离得这么近,不如远在天涯的好。今天,我怀着矛盾的心情来小镇和老范诀别,当然想见叶涛一面,但是见了叶涛我该说些什么呢!讲我为什么怕水——我是在出逃时的国界界河中被捕的;讲我为什么从不去黄河边上散步——我是黄河的不肖子孙!我很珍视汉儒同志给予我的感情,但我没有资格来获得!希望你们从头脑里抹去陶莹莹的影子吧!

    我走了。

    你们不要再返回农场来送我。来小镇前,我已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回农场后即刻奔赴晋北砖场。原谅我,使老范为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但我要说,我不是存心欺骗一颗赤诚的心,而是因为我的错误实在难以启齿……

    祝你们重逢愉快!

    祝老范能获得幸福!

    陶莹莹行前匆匆

    宿舍内静极了,静极了……

    只有桌上的小闹钟,在滴答滴答地鸣响着。

    我们没有心情吃陶莹莹给我们准备下的午饭,一口气跑上黄河大堤。是想寻觅陶莹莹的踪影呢,还是想抒发一下感慨万千的情怀呢,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我们站在我们伟大的母亲——滚滚东流的黄河之畔,极目眺望着被初雪覆盖了的原野。

    雪越下越大了……

    天是白的。

    地是白的。

    片片晶莹的雪花溶入了黄河,汇成黄河的身影,织成了黄河的年轮,铸造成了黄河的精灵。

    我们两个“雪人”久久地站在雪地上,静听着黄河的涛声。它像述说着一代又一代炎黄儿女的故事一样,奔腾咆哮地从我们脚下流淌而过,一直奔向东南……

    1983年9月于北京

    【泥泞】

    把苦酒

    ——泼在我们的身后!

    把甘露

    ——洒向我们的前头……

    开往北京的特快列车,进入了夜间行车。

    硬席卧铺车厢里的大灯熄灭了,只留下卧铺下的几盏暗灯吐着清幽幽的微光;整个车厢的乘客,在列车有规律的轻轻摇摆中渐渐入睡了……

    我,不知因为什么,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思绪就像车轮之下的铁轨,延伸得无限遥远……我想起从风华少年到严峻中年的生命脚步:生活激流中的沉浮,历史狂涛中的漂泊,人海行舟的风浪,泥泞路上的跋涉。1957—1978年,二十一年的风雨里程,波卷浪涌般地冲向我的记忆闸门……也许是由于我感情上的脆弱吧,我简直难以支撑这些苦难记忆的重压,索性从卧铺上坐起来,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

    “同志!对个火吧!”

    好像在十分遥远的地方,有人对我说话。我下意识地转过头来,静了静木然的脑子,我看清了,要求和我对火的人,并不遥远,就是我对面铺位上的乘客。

    我把打火机递给他,同时内疚地望了这个旅伴一眼。心想:一定是由于自己不小心,惊扰了人家的甜睡,便带有歉意地说:“您睡吧!我不会再打扰您了。”

    他把打火机还给我,解疑地说:“我早就坐在这里了,自己睡不着,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呵!又是一个失眠者!我们两个人吸着烟,情不自禁地攀谈起来。

    我说:“火车的摇摆等于催眠,您怎么……”

    我对面的旅伴,从嘴里吐出一股浓浓的烟雾,感慨地说:“我二十一年没坐火车了,很不习惯。”

    二十一年!这好像沟通我们两颗心灵的一句潜台词;我不自觉睁大眼睛,向坐在对面铺位上的旅伴望去。灯光幽暗,加上浓浓的烟雾,我无法看清我旅伴的那张脸;但白天他上火车时的情景,却闪电般地涌现在我的面前:他是从徐州车站上来的硬卧乘客,穿着一身褴褛不堪的蓝棉制服;虽然,此时正是寒冬时节,脚下却穿着一双矮帮的草绿色球鞋。他手里没拿多少东西,好像只有一个画夹和一个小小背包,他把它们放在卧铺床头后,没和车厢的旅伴寒暄一句,就靠在卧铺的毛毯上闭合了眼睛。他似乎很疲累,但又不想立刻入睡,他那沾满尘土的睫毛,微微眨动着,像是回忆着烟云般流逝的往事,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呢,怪人!

    更加引起我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当列车缓缓开出徐州车站之后,我对面铺位上的旅伴,从厕所解手出来,不小心,厕所的门钩钩在他的棉袄上,“刺啦——”一声,棉袄被撕开一道口子。虽然,这声音不高,但车厢里的乘客都情不自禁地朝他望去;他微微显得有点尴尬,把撕碎的布条,往污黑的棉絮里塞了塞,走回铺位上来。也许是他中枢神经的条件反射——他怕脸上那副断了腿的眼镜,再出什么纰漏,便把缠在眼镜腿上的胶布捏了又捏,然后比较放心地戴在鼻梁上,把视线投向车窗之外……我默默地打量着我对面这个旅伴:高个头,方圆脸,虽然满脸尘埃,仍然掩盖不住他的书卷气质;再加上那副断腿的眼镜,使人想到他是个老知识分子;但从他那开花棉袄和脚上那双鞋子去推断,他和一个赶集上店的农民,没有任何差别……

    夜车在全速前进,在滚滚车轮声中,我的心神完全沉浸在对这个失眠旅伴的剖析之中,从他的气质和装束上,特别是从“二十一年没坐火车了”这句话去猜测,很可能和我一样——是个1957年错划了的右派,奉召回北京工作的。为了考核我的推论是否正确,我以主攻者的姿态,向他提出询问:

    “同志!二十一年之前,您在哪儿工作?”

    “北京。”

    “北京什么部门?”

    “在一个艺术院校!”

    “怎么到了安徽?”

    “……”他沉默了片刻,把头转向了我。

    车厢的暗灯,洒出朦朦胧胧的微光,我无法看清他的面部表情,但我的第六感觉,似乎感到他那一双眼睛,正在探索地望着我。为了消除这种不安,我主动告诉他我的简况:原来是搞文学创作的,1957年被打成右派,现在是带着平反改正的调函,回故乡北京去工作……

    我的话还没说完,手就被他的一双大手紧紧握住了。这是怎么样的一双手啊!掌心长着锉刀一样的老茧,直到我感到骨节都有些疼痛了,他才把手松开。还要向他询问什么呢?他的一双滚烫的手,已经向我倾诉了无声的、最真挚的语言,已经回答了我的全部询问,我递给他一支烟,轻声地说:“来吧!再吸一支!”

    “不要抽了!喝一杯吧!”他从破旧的棉衣兜里,掏出一小瓶“洋河大曲”,摆在我们铺位之间的小桌上。

    在卧铺车厢的一片鼾声中,我俩轻轻地碰了杯。

    我激动地说:“感谢党……”

    他喉头颤抖着说:“仅在一点上,我感谢林彪、‘四人帮’!没有这些‘左’得出奇的动物,教育了我们的人民,历史——怎么能这么快就辨出忠奸,识透良莠!”说着,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几杯热酒下肚之后,我的旅伴再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双手托着脸腮,胳膊支在小桌上,向我谈起他的生活遭遇,谈起占据他生命重要位置的一个女共产党员,我渐渐地忘记了我个人的痛苦和不幸……

    一

    该从哪儿说起呢?从我认识她那一天说起吧!

    那是在1946年底,解放战争的隆隆炮声,像开天的春雷,向人们预报着春天并不遥远了。北京(当时叫北平)——这个国民党盘踞的巢穴,表面上依然是醉生梦死、歌舞升平;但靡靡之音的旋律里夹杂着警车的尖厉噪音,国民党军统局,对地下党进行疯狂的逮捕。

    我当年十九岁,是国立艺专的学生,由于一个叛徒的出卖,我们支部被破获,几个同志被装进了囚车。我记得那正是初冬时节,天空飘落着零星的雪花,我刚给一家电影院画完广告画,带着满身的油彩走出影院门口,一辆三轮车的铜铃“丁零丁零”地在我身旁响了四下——这是交通员送来的危急信号。随着这急促的铃声,一辆挂着棉帘的三轮车,停到我的身边。交通员一挑棉帘:“起风了,快上车吧!”我刚刚坐进三轮车里,一辆警车便停到影院门口,从车上跳下来十几个持枪的便衣,冲进了电影院。

    三轮车在狭窄的马路上疾驶着。

    我隔着棉帘,轻声地问:“去哪儿?”

    “恒泰——”

    恒泰粮店坐落在前门外珠市口一条小巷拐角的地方,“二掌柜的”是我们支部的领导人。傍晚时分,街道上已经亮起盏盏灯火,车停在粮店门口,我轻轻地叩打粮店板门。门开了,谁能想到迎接我的不是领导同志,而是闪亮的枪口。

    我好在血气方刚,扭身擦墙就跑。

    地下交通员显然也被这突然变化惊呆了,但经过紧张的刹那思考之后,立刻装出追我的样子,张着两只手嚷道:“哎!哎!这位顾客怎么不给车钱就跑?”他高扬着两只手,实际上是拦挡着追击我的特务,给我争取脱身的时间。

    借着这片刻混乱,我拐出小巷顺着前门大街往南飞跑。“砰——砰——”的枪声,在我身后响着,子弹打在我身旁的电线杆上,溅起了股股火星。

    “抓共党——”

    “抓匪谍——”

    追击我的特务在我身后狂喊着。

    老弟!我真要感谢前门外那破烂的地理条件。没有那么多七枝八杈的小胡同,老弟!我1957年当不了右派,今天也就跟你喝不上这杯灭妖酒——我早就去找马克思报到去了;但是珠市口附近偏偏有那么多小胡同,仗着天黑,我东绕西拐,见一家大门亮着门灯,便一闪身躲了进去。

    我靠在房角的阴影里,开始打量这个院子,房子都是单间,每间房子里都亮着灯火。天哪!我是跑到哪儿来了?是旅店?不!旅店没有这样浓的脂粉气息。我静了静心思,听见一个留声机里正放着京剧《斩黄袍》的唱段:“孤王酒醉桃花宫……”

    为了弄清环境,我朝靠近我那间屋子的窗帘空隙望去,我简直不相信我的眼睛:室内一个床榻上,躺着一个身穿花条睡衣、打着响雷般呼噜的家伙;一个年轻的姑娘,正站在地上默默垂泪……这一下,我明白了,这是人间地狱,是苦井的最底层。

    我陷入了茫然不知所措之中,正想返身夺门而出,可是追踪我的特务在街巷上喊着:

    “他钻进了八大胡同(八大胡同是新中国成立前北京妓院集中的街道)。”

    “搜!”

    时间紧迫,再不容我有片刻的犹豫;我看看这个院子的院墙较矮,想翻过墙头跳进另一条小巷逃跑,但就在我双手攀住墙头时,不小心碰下来一块瓦。老弟!生活中常有这样的情况,意想不到一件小事,能影响你未来的全部生活;我如果没有碰掉那块瓦,翻墙出去,我就不会认识她了,但是偏偏碰掉了一块瓦,发出“叭”一声响。

    “谁?”

    一个穿着素花棉袄的姑娘,出现在我身旁,借着微弱的街灯光亮,我一眼看出,她就是刚才我看见的那个默默垂泪的姑娘。她顶多有十六七岁的样子,稚嫩的脸上挂着没有擦净的斑斑泪痕。

    “我……我是一个油漆匠。”我说。

    “到这‘下三处’干什么来?”她眉头微皱,一双大眼睛审视地望着我。

    “我……我走错门了。”

    “为什么不从门口退出去,偏要跳墙?”她追问着。

    “……”我被她问得无言以答,张开嘴却说不出话。

    “是个小偷?”

    我摇摇头。

    摇头之际,追踪我的特务呼喊声越来越近了,我顾不得再和这个姑娘答话,双手又攀住了墙头,想弓身跳上墙去,可是这个姑娘猛然拉住了我的胳膊,低声地问:“你是共产党?”她话音问得很轻,轻得就像一团棉花落地,但我听起来仍然像是九天惊雷。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而是惊奇严肃地望着她。我心里想:这里有许多受摧残蹂躏的苦井姐妹,也许会指给我一条逃跑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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