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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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惊愕地望着她:莫非这几年她真的有了属于她的新星座?既然是这样,她为什么不拒绝调来这个农场呢?她很聪明,好像立刻意识到我目光中的含意,仰起头来对我说:“你也许误解了,该怎么把我的意思向你说清楚呢?概括地说,我认为老范是个素质很纯的人。尽管在这个环境里,我们没有花前月下的谈心机会,更没有彼此深入了解的条件,但我看不见他身上的一点杂质,透明得就像我们医药上常用的蒸馏水。”

    我兴奋地说:“你很了解他嘛!”

    陶莹莹莞尔一笑:“可是我……”

    “你太自卑了。”我爽直地说,“你叠成小船的那封信里,就一连写上几句‘不可能’。其实,老范并不计较你犯过刑事错误,因为偶然的医疗事故并不说明你不爱我们这个国家。他的选择标准很简单,只要是一个热爱我们国家的人,不管她犯过什么错误……”

    “叶涛!我走了。”她突然站起身来。

    “别走。”我只当是自己哪句话挫伤了她的自尊心,忙劝阻说,“你坐一会儿,我去鸡场叫老范回来,他的活儿我去干。让我说一句粗话,他在梦里都呼喊过你的名字。”

    她脸“扑”地红了,心情矛盾地绞着双手,在地上转了一圈,又坐在了炕沿上。我匆匆向鸡场跑去。刚刚拐过墙角,差点和迎面跑来的范汉儒碰个满怀。他大脑门上挂着豆粒大的汗珠,气喘吁吁地问:“是她……她来了?”

    “你怎么知道?”

    “姜老头到鸡场去喊我了,他顶替我在那儿验收雏鸡哩!”他擦了一把脑门上的热汗,笑成个银嘴葫芦,“怎么样?她还像先前那样吗?”

    “稍稍老了一些,但还不失为漂亮!”

    他迈腿要走,我一把抓住了他:“站住!”

    “我的心都冒烟了,你……”

    “我要告诉你,她好像比在火车上更消沉了。估计是看见‘右派’纷纷落实政策,她联想起了自己。”我再一次充当他的“估计参谋”,指点范汉儒说,“你要想办法医治她的自卑感情,就像她在火车上给你治病那样,最好能手到病除。”

    “有什么好的偏方?”他呆愣地问道。

    “表示你对她坚贞不渝!永远留在她的身边。”

    “还有……”

    “让她振作,让她乐观,切忌捅人家的伤痕!”

    “走。和我一块儿回屋去,我在这方面没有一点经验。”他央求着我。

    “像你摸索养鸡规律那么认真地去探索你迟暮的爱情规律吧!”我说,“这事儿,我可不能当你的贴身‘保姆’了!”

    他激动地跑向了宿舍——只不过百十米远。我欢快地走了——却是千里迢迢。那天晚上,天下着蒙蒙春雨,他和她以及伙伴们,和我在细雨中告别。吉普车都快开了,我忽然想到还没向他俩说两句吉利的话,又匆匆跳下车来,两手分别握着他俩的手说,“我祝愿你们幸福!到‘那一天’我一定从北京赶来!”

    范汉儒笑着——眼里涌出激动的眼泪。

    陶莹莹好像是哭了——不,那也许是天上降下来的雨滴!

    一切都朦朦胧胧:天,地,田野,车站。就在春雨潇潇之夜,我登上了北行的火车。

    三年,整整三年,现在,列车又停在这个小站上了。走时,蒙蒙春雨送行;来时,飘飘雪花迎接。我是多么想在这儿下车,去寻觅一下我留在这块土地上的脚印啊!但是范汉儒在河滨小镇焦急地等待着我——我想起了信里夹着的那根鸡毛。

    火车又缓缓地开动了。初雪还在徐徐地飘落。

    我望着车窗外团团旋转的雪花,心里也像卷起了旋风。我不知道在他和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幸:范汉儒真的沾染了世俗习气,处境一变一切都变了?这不太可能。那么说是陶莹莹抛开了“六点钟”,心上有了“七点钟”“八点钟”了?似更缺乏依据。

    我百思不得一解,重新从背包里拿出范汉儒的“鸡毛信”。就在这时,忽然一只手重重地拍了我肩膀一下,并有人呼喊我的名字,我惊异地转过脸来:“汉儒,是你——”

    “我串了好几个车厢了,”他喘着气说,“终于找到了你!”

    “为什么不在河滨小镇等我,而在中途上车?”

    “一言难尽。”他怏怏不快地叹口气,“还是让我先看看老朋友吧,叶涛,几年不见,你的脸胖了一圈。”

    “你可瘦多了。”我凝视着他,“唯独大脑门还是不显小。”

    他解下脖子上的围巾,掸掸肩头上的雪水,坐在我对面的铺位上:“我的心乱极了,想不到真是一场梦,虚幻的梦。”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话使我深深吃惊。

    “我考虑当着她的面,很多话不太好说,就到前两站来登车找你。”他拿起我放在小桌上的茶杯,把半杯茶咕噜噜地灌进肚子,掏出手绢擦擦嘴唇,沮丧地皱起眉头说,“一句话——我们只能当个‘同路人’!”

    我马上火了:“到底还是你见异思迁了!你……”

    “你听我说嘛!”他急忙打断了我的话,“我们相处了多少年了,你看我是见异思迁的人吗?我要是那样一个两条腿的动物,何必留在这漫天风沙的黄河套?”

    “那么说,是她变了?”我已经急不可耐了。

    “她还是过去的她。”

    “你是在搞什么名堂?”

    “老弟!说来话长。”范汉儒掏出一盒大光牌烟卷,从中抽出一支点着了,“从你走了以后,我就照你给我出的主意办;我不断地给她鼓劲,要打消她的自卑感。我也和你的想法一样:蹲过监狱的人,都有一种本能的忧郁症。何况她又是个女人,筋骨总不如男人硬。我时刻告诫自己,不要去碰触她的伤疤,以免伤害人家的自尊心;好让她挺起胸膛走路,直起腰杆做人。老弟!我在这方面付出的心血,真不比我教外语付出的少。可奇怪的是,一直没见多大成效。总像有什么重大事情,压在她心上似的,她常常在我面前欲言又止。我心里暗暗纳闷:莹莹是怎么了?也许她心里还有更大的隐痛没有吐露出来吧!”

    “我几次想询问她,都把话咽了回去。我想,爱情的力量无坚不摧,早晚有一天,她会向我倾吐出来的。因而我装作视而不见,用一个男人所拥有的全部热力去温暖她那颗心。她很感动,对我也很体贴,公休天她从农场跑到小镇上来,为我拆洗被褥,收拾房间,就是闭口不谈结婚问题。

    “我说:‘我们的年龄都不小了!是不是……’

    “她总是转移话题:‘学生的外语作业本在哪儿,我帮你批改吧!’

    “我说:‘叶涛的孩子都二十多岁了!咱们……’

    “她说:‘你过冬的炉子烟筒,该换几节了,万一破烟筒漏了煤气……要不要早点把新烟筒买下!’

    “我谈东,她谈西,反正她总是躲避谈那个问题。老弟!你知道人生活在世界上,既靠精神,又靠物质。我不淡漠物质生活,但更看重精神生活。因而,尽管她对我生活上百般照顾,还是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了小小的空隙。特别使我心情不快的是,她一直不和我一块去黄河边散步。你知道,我之所以留在这风沙小镇,一个是因为她,一个是我喜欢黄河。有一天,我实在压抑不住忧郁之情了,问她:‘你,为什么不和我去看黄河?’

    “她摇摇头:‘我……我怕水。’

    “‘稻田拔草,你不是站在水里吗?’

    “‘那水太浅了,刚淹没脚背。’

    “‘咱们只是去散散步,又不是到黄河里去游泳!’

    “她连连摇头:‘不,不去。在这间小屋多安静!我们就这样对面坐着;你也别去!啊?’她的眼里流露出怯懦的光,真使人难以理解。

    “我依了她。我又给她讲我爸爸被日本人抓去,在黄河背纤的经历。她流露出不安的神色,用手捂着我的嘴说:‘老范!我求求你,不要讲这些了,你爸爸和你都是优秀的黄河子孙。我……怕听这样的故事,因为……’

    “‘这为什么?’我觉得她无意间泄露了一点心声。

    “‘因为……你别问了,好吗?’

    “‘我偏要问!’我来了犟劲,‘难道你不是我们黄河儿女?’

    “她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了:‘我早就对你说过,我们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哭了,‘你偏要追求我。我是……我是很喜欢你的,但终究……你不会喜欢我的,所以,我始终……始终没存奢望能和你一起共同生活!’

    “我的心顿时乱成一团麻,一边给她擦泪,一边握住了她那颤抖的手,安慰她说:‘我等了你这么多年,怎么会不喜欢你呢!我们在苦难的土地上相逢……’

    “‘苦难中播下的种子,未必都能结果!’她痴呆呆地望着墙角说,‘我何尝不想有个家,永远和你在一起!可是,理智早就告诉我这是一朵虚幻的花。我还是经受不住感情的煎熬,从砖场到这儿来了——这是我的过失!’她默默地垂下了头。

    “‘莹莹!’

    “她看看我没有回音。

    “‘莹莹!’我再次呼喊她。

    “她站起来,用我的手巾擦着脸上的泪痕。

    “‘莹莹!’我第三次用生命呼喊她了,‘你今天怎么了?’

    “她对着我桌子上那块破镜子,拍打一下自己凌乱的头发,围上那块鸭黄头巾,淡淡地对我说:‘老范!我们都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让我们做一个永久的朋友吧!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我在门口挡住她。

    “她心情矛盾地坐在一把椅子上,一直痴呆地看着我。她的目光专注而深邃,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我一样;然后,她突然紧紧地拥抱了我,吻我的前额,吻我的脸颊,吻我的嘴唇……同时,在我耳边喃喃地说:‘原谅我吧!一个不配爱你的人,一个不值得你爱的人,打扰了你这么多年的平静!现在,我不能……不能……再瞒住你了。我……’

    “我们面对面地站着,连彼此的喘息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看着她。

    “她看着我。

    “‘莹莹!你刚才说些什么?’我问。

    “‘没说什么!’她低垂着头,胸膛起伏。

    “‘你不是说有什么瞒着我的事吗?’我头脑开始清醒了,索性一竿子插到底。

    “‘你最好不要听!’

    “‘为什么?’

    “‘因为截止到现在,陶莹莹的形象在你面前还是完美的,尽管脸上有了皱纹!我希望你永远保持这个形象。不然……不然……’她眼角潮湿了,‘你会后悔的!你会恨我的!’

    “我猜测地说:‘你不是错划右派后,又犯有医疗事故而判刑的?’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反问我说:‘如果我因为流氓犯罪……’

    “‘只要是改了,我不计较!’我说。

    “‘如果我曾经是个小偷呢?’

    “‘只要是改了,我也不计较!’我重复地说。

    “‘如果我……我……’她目光悲凉地盯着我,‘……我是……曾经有罪于祖国的人呢?’她捂起了脸,埋起了头,似在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只要不是叛国犯,我都能谅解。’我脱口而出,‘别的错误都能犯了再改,唯独对于祖国,它对我们至高无上,我们对她不能有一次不忠。莹莹,你你……你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我……我就是一个叛国犯!’她抬起了头,脸白得像一张纸。她嘴唇哆嗦着,不,连脸上的肌肉都抽搐起来了,‘我早就想告诉你这一点,但我总怕因此而失去我已经获得了的东西;今天,我应该把不应该得到的东西交给你了。’

    “我如受雷击,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她哇的一声哭了,从我屋里跑了出去。

    “我追出院子,喊着:‘陶莹莹!你站一下!’

    “她听见我的喊声,反而跑得更快了。

    “‘你在骗我,这绝不会是真的!’我似乎是疯了。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一直跑向了河滨小站。

    “小站上熙熙攘攘,人和人接踵擦肩。那些旅客可能真的把我当成了疯子,互相交头接耳;认识我的学生,则把我围拢起来:‘范老师,您这是怎么了?您准备乘火车到哪儿去?’

    “是啊!我是准备到哪儿去呀?我昏热的头脑清醒了一些,如果她真是……我该怎么办?我沮丧地坐在站台的长椅上,垂下了头。我希望陶莹莹袒露的东西,都不是真的;假如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将承受信念和爱情的严酷折磨,它就像两个人在我心上拉着一把大锯,我不知道我自己能不能经得起心河滴血的痛苦。

    “我认为无论是男人、女人都有贞操,一个炎黄儿女最大的贞操,莫过于对民族对国家的忠诚。基于这个不可动摇的信念,我在漫长的苦难岁月中没有沉沦。难道在冰河解冻、春暖花开的时节,我反而把我视若生命的东西丢开吗?我没有别的幻想了,唯一的冀求,是保存着陶莹莹昔日留给我的形象,而不是一个曾经背叛过祖国的人!不,这不是冀求了,而是对命运的虔诚祈祷。为此,我特意去找了政委兼场长的姜老头,但是我的希望破灭了,姜老头告诉我,陶莹莹确实有过逃离祖国的行为。她不是什么小偷、流氓犯,五七年她被错划右派后,也并没有出过什么医疗事故,而是和另一个医生一起从国境叛逃。她的同伙,游过了国境河,她游到河心,被边防军抓获。叶涛!我如同害了一场大病一样,在这风沙小镇上又没法跟人说,所以给你发了一封急信……”

    我沉默地低下头,说不出一句话。他手指夹着那支早已熄灭的烟蒂,竟忘了把它抛进烟缸。

    火车奔驰着,奔驰着……

    列车员又在播送着《黄河大合唱》了。

    “后来呢?”我自感声音里充满苦涩。

    “姜场长让我自己抉择。”

    “你怎么打算?”

    “你是了解我的,尽管我们历尽沧桑,却没做过一件有损于国家的事情。我常想:屈原受了那么大的冤枉,也并没有离开生养他的楚国土地呀!最后,还是跳进了汨罗江,被后代称为千古忠魂!陶莹莹尽管五七年受了委屈,怎么能离开生养她的母亲、养育她的大地呢?这个楔子打在我们中间,我和她怎么能再继续下去?——虽然,这对我比刀剜心还疼,对她来说如同失去生命;但随着岁月的更迭,也许这一切都会过去的。”范汉儒摘下那副眼镜,下意识地擦来擦去,“我把你叫来,是倾吐一下我心中的苦水,听听你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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