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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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到洗脸池旁边,用冷水洗了一把脸,以冷静一下我昏涩的头脑。我忽然感到自己也有失礼的地方,不该打这个混血儿一巴掌。但她已经走远了,追悔已毫无意义——我决定在党委会上进行自我检查。惆怅之余,我也有几分快慰,因为今天我这块“寒冰”,足以冻结她超越沸点的感情,从而可以摆脱这个混血姑娘的纠缠。但是,我万万没有料想到她拿走的那幅《荷花魂》,给我找来天大的麻烦。(我的旅伴讲到这里,借着车站站台上投进来的灯光,用颤抖的手指,抓起铁盒里一把碎烟叶,用白纸条卷成一支烟,又用干涩的嘴唇舔了舔自制的烟卷,点着了火。我看见他堆满皱纹的眼角,闪着男人的泪光。)当然啦!这责任并不在她,叫我慢慢说给你听。

    为了找到凤妮,我向南方许多城市的公安局发出了信函,请求当地有关单位帮助寻找;但是寄回来的信件,都使我失望,没有打探到一点关于她的消息。“凤妮也许真的在南下的途中牺牲了吧!”我在闲暇时,常常自问自答,“不,不会。说不定她在祖国的哪一个角落,也正在焦急地寻找我呢!”大概是1956年的初春,有一个从南方来北京的歌舞团,在首都剧场演出歌舞。我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丝寻找她的机会,我坐在前排座位上,用X光似的目光,仔细观察着每个跳舞的女演员。天哪!我突然屏住了呼吸,那个跳《采茶扑蝶》舞的头一个姑娘,不正是我日夜思念的石凤妮吗?我睁大眼睛望着望着,那身段,那脸庞,那双秋水一样深沉的眼睛……我几乎要兴奋地喊出声来:“凤妮——”但我到底还是控制住了自己,趁着大幕刚刚下垂,更换节目的时候,我离开座位匆匆走向后台,找到了那个窈窕秀气的女演员,可是人家对我笑了:“同志!你认错人了,我不姓石,也不是安徽凤阳人!”我脸涨得通红,连连向人家道歉。

    我完全绝望了,我确信凤妮真的不在人世间了。但是鬼使神差,在那个历史车头拐弯的年代,我竟然和凤妮相逢了,你能相信这是真的吗?但是生活就是这样捉弄人……

    三

    之所以能和凤妮相遇,这要感谢反右派斗争。老弟!你也是1957年的受难者,一定会有特殊的体会。当时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号召“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鸣放,帮助党整风;但是提了意见的,大都免不了被戴上一顶“右派”的“桂冠”,送去改造。

    也许当时确实有少数资产阶级政客,想借鸣放之机来拔天安门广场的旗杆,这就应了中国古话中说的“泥鳅掀浪,虾米遭殃”,几十万热爱那面五星红旗的干部、学生倒了大霉。以我来说吧!因为我参加了地下党,我父亲母亲双双被国民党抓进监狱,一对老知识分子都没能活到祖国天亮就死在狱中。我在鸣放会上只不过给党委提了一点愿望——希望党委领导成员,不要甘居外行,每个成员都应当成为精通业务的能手。这本来是无可非议的观点,但是那些善于把辩证法变成“诡辩法”来使用的可敬“左派”,居然从我的话里嗅出了什么反党气味,说我的发言是什么“外行不能领导内行”的翻版,并由这个代数公式算出我“身在党内,心在党外,和社会上的右派遥相呼应,想推翻共产党的领导”。特别是我们学院那位以大老粗为荣的党委书记梁满,对我的发言敏感得像一株含羞草,认为我的意见是对他含沙射影地进行攻击,于是动员全院师生对我这个团委书记进行围剿。

    老弟!不要认为“四人帮”践踏法律、砍杀民主的行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1957年反右斗争已经开始给他们铺了台阶。我们那位梁书记一声令下,人保科便对我进行了彻底清查。他们不但把我宿舍翻了个桌底朝天,还利用党在人民群众中的崇高威望,动员所有的人,对我进行揭发。当然,生活中总是有一些把革命良心夹在胳肢窝里,在历史的风暴中顺风扬沙的投机商,可是多数同志,用正义的目光,用善良的微笑,用偶然相遇时的点头,表示对我的同情和支持。所以,我虽然接受审查,心里却非常坦然——因为我毕竟是经受过剑与火考验的党员。

    可是我们那位满脸胡子茬儿、有着两个大颧骨的梁书记,不知是为了凑够右派的数字,还是什么原因,对我就像雷达追踪飞机一样,紧紧咬着不放。为了把我打成右派,梁书记竟然躬身到女职工宿舍,动员黄丽薇向我开炮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正是八月盛夏,窗外炎阳似火,会议室内热得如同一个蒸笼。我站在被审席上,一边擦汗一边静听着群众对我的揭发。混血儿黄丽薇从人群中站起来了,我心里不由得“咯噔”一跳,按照我的逻辑推测,黄丽薇经过武装,她喷射出来的将是带着烈焰的子弹。

    我静静地望着她,等待着她报复性的“射击”。

    人,这个复杂的玩意儿真是难以捉摸,我万万想不到这位性格粗犷的混血儿——疯了一样追求爱情的黄丽薇,此刻竟然一反常态,变得那么懦弱;她在我的目光下,微微低下了头,以至她那淡黄色的头发垂下一绺,遮住她那白皙的脸。

    看见她这样的神态,我倒觉得有些内疚了,暗暗谴责我自己;也许过去的日子里,我过多地看到她的一些外露的缺陷,没能发现即使是她这样一个女孩子,心田也有着善良的种子;像你们当时一个同行——“右派”诗人写的:“每个人内心都有待采的乌拉尔金玉。”

    会场静得像一池死水,没有一点声音。全院师生都知道黄丽薇近乎疯狂地追求过我,也都知道我曾打过她一个耳光;人们很自然地对黄丽薇的会场表现,做出各种各样的判断。只有党委书记梁满,对这样的沉默,明显地表示出焦躁和不安;他从主持会议的席位上站起来,向黄丽薇问道:

    “小黄,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黄丽薇甩了一下淡黄的头发,长出了两口气,好像是在平静着她狂乱的心情,又似借着这短暂的瞬间思考着该说些什么。忽然,她用憎恶的目光向梁满瞥了一瞥,那种目光就像那天对我充满敌意的劲头一模一样,这不但使我惊奇,整个批斗会场也为之震惊。党委书记的脸,像被针刺了一下,不觉微微晕红了片刻,他不等黄丽薇发言,便先发制人地开腔了:“小黄今天一定是身体不好,我们可以谅解她;但是我要告诉同志们,对高水问题的态度,是个立场问题。同志们!我请你们看一幅黑画,这幅画说明高水不但有反党言论,又有反党行动——”说着,他打开手中卷着的画纸。

    我怔怔地朝那幅画望去,原来是我画的那幅《荷花魂》,那天被黄丽薇撕开拿走,此时不知道经过谁的手,已经裱糊在一块衬纸上。衬纸洁白无瑕,而那幅画的画面上一片泼墨的浓黑,色彩对比,顿觉黑白分明;加上从污泥中探出的花枝,托着一朵朝天怒放的红色花蕾,确有“万黑丛中一点红”的感觉。这对于不了解我那段生活遭遇的同志来说,确实困惑不解。

    果然,这幅画带来了梁满所期待的效果,质问、批判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你解释一下这幅画什么意思?”

    “为什么把背景抹得那么黑?”

    “他在含沙射影地攻击中国大地漆黑一团!”

    “那个红色花蕾是他高傲的思想写照!”

    “不,那颗花蕾是代表先锋主义,他想摆脱党的领导,把团凌驾于党之上!”

    “……”

    在一片“轰炸”的声浪中,我开始准备解释这幅画和我的血肉关系了;但就在这时,黄丽薇从我的对面站了起来,高声地说:“还是叫我说吧!这幅画,是梁书记找我谈话时从我床前小桌上拿走的,我为什么要把它放在我的小桌上?因为……我用不着隐瞒我的感情,”她把手放在一起一伏的胸口上,似乎这样可以抑制她狂烈的心跳一样,“我很喜欢高水同志;这幅画能够冷却我的心——因为他在新中国成立前搞地下工作时,认识一个叫凤妮——”

    刚讲到这里,她的话被打断了。一个戴着琥珀色眼镜的青年,他是党委会秘书,对着扩音器激动地喊道:“这是严肃的反右派斗争的会场,不是谈情说爱的公园和俱乐部。我建议,制止她的发言——”

    会场顿时乱了,在一片议论声中,黄丽薇尖声地抗议着:“我要说,因为这幅画和这件事情有关。”可是她的发言马上被强大的炮火摧毁了,几个以最最革命自居的人,以最尖锐的词句、最犀利的语言,指出黄丽薇在为我开脱罪责,同情右派的人本身就是右派……

    眼看这把火要从我身上烧到这个混血儿身上了,我感到如果再沉默,将是懦弱、自私的表现,我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让我自己来解释这张画吧!”

    “不,”黄丽薇毫不退让地喊,“我有许多话要说,我……”

    我当时不理解党委书记梁满为什么那么怕黄丽薇发言。我仔细地观察过他,黄丽薇在会场上的一举一动,都引起他的连锁反应。老弟,他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在党委会上粗暴得像个家长,连点表面的民主也不装饰;这样一个武断专横的一家之长,却好像很怕这个混血姑娘的发言,不禁使我心中暗暗纳闷。眼前,这个野性的黄丽薇非要发言不可,简直使梁满有点不知所措了,他就像我们在电影里常看见的带兵连长挥手喊“冲啊”的架势一样,对着几个“积极分子”一挥手,惯于听任家长统治的“革命者”,便架着黄丽薇离开批斗会场。

    之后的情形,你是可以料到的,一切轻重武器都对准了我。我请求发言,但仅仅说个事情开头,就被批判者打断了,“革命”口号震得我双耳欲聋:

    “叫你检查反党罪行,谁叫你丑表功?”

    “你是混进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

    “你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是抹不掉的!”

    “你的黑画恶毒至极,是反党的大毒草!”

    老弟,就是这样,我被划为党内右派。昔日严峻的斗争,成了我的右派罪状;一个共产党员对患难与共的战友的情思,成了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铁证。我离开党,痛苦之深,你可想而知;更使我感到担忧的,是我们国家民族的命运。当时报纸每天刊登批判“右派”的消息,许多社会名流学者——他们是我们中的精华啊,都被装进历史的垃圾箱!

    等待去劳动改造的那些日子,我还常常为黄丽薇担心。我虽不喜欢她,但她还是个有血性有良知的青年人;她有着布尔乔亚的狂热和幻想,这是时代和家庭的烙印,并不是她的罪过;我很怕她为了我的问题,也坠入“右派”泥沼。还算幸运,不知道哪颗吉星的照耀,院校墙上尽管出了她的大字报,把她画成黄头发高鼻梁的女鬼,但她没有和我们同乘一趟火车,被下放到遥远的南方山区去接受改造。

    直到去劳动改造的头天晚上,我才了解了其中奥妙,黄丽薇所以幸免划为右派,原来有这么一摊子原因,说起来要脏你的耳朵,但我们这么多年,耳朵里已灌满了脏东西,想你不会忌讳的。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我整理好行囊,准备接受命运的惩罚,到我应该去的那个地方去。为了朝气勃勃地迎接苦难,我上街去理了理头发,并且破天荒地抹了点头油,吹了风,然后,我沿着高大红墙漫步到天安门前的金水桥畔,来向伟大的北京辞行。北京——是我的故乡,北京——是把我引向革命的烽火摇篮;我在这儿带着胎毛呱呱坠地,我在这儿牙牙学语;长大了,我在这儿被持枪的特务追捕,我在这儿为清除旧世界的污泥浊水,夜以继日地工作。可是明天,就在明天,我就要和养育我的故土、抚养我的党中央所在地告别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对着天安门我潸然泪下,一滴滴的泪珠,滴落在碧波粼粼的金水河……

    踏着月光,穿过被夜风摇碎的树影,我走回到校舍里来,已经是深更午夜。我推开我宿舍的门,不由使我吃惊地停住脚步,一个围着浅蓝色头纱的姑娘,坐在我已经捆绑好的行囊上,她听见门响,骤然扭回头来,天哪!她竟是黄丽薇。

    “你……这么晚……”

    她从行囊上站起来,手指下意识地捏着头巾一角,一反粗犷的常态,低声地说:“听说你们要‘发配’了,来看看你,还有……”她似乎有很难出口的话要对我说,头微微地低下去,瞬息间,又勇敢地仰了起来,“还有,我……有对不起你的事情——”这个面孔白皙的姑娘,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看见她这个样子,怜悯之情油然而生,我说:“小黄!我应该向你道歉,上次……”

    她眼角迸出泪花:“不,我该打,你该打我一百个耳光,打我一千个耳光,真的!”她像对自己有无尽的恨意那样,用手拉下那块包在头上的纱巾,在手里使劲揉着、搓着。

    我对她感到茫然了,想来想去,一定是她怨恨自己,不该把那幅画交给梁满,因此安慰她说:“是不是为那幅《荷花魂》?”

    “不!”她默默地摇着头,“那幅画不是我的过失,党委书记亲自去找我谈话,他从我的床头拿走那幅画,我没权利不给,可是他……”她把双手捂住了脸,坐在一把椅子上,似有难言之隐。

    “小黄,他怎么?”我坐在她对面的床板上,感到自己呼吸有些异样的紧张。

    “他……他……”黄丽薇突然把双手从脸上移开,挺直了胸脯,两束愠怒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我说:“他说他爱我,要和他那解放区来的黑脸婆子离婚。他还死死抱着我吻我,我像你那天打我一个耳光一样,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高水!你知道,为什么非要把你划成右派不可吗?我揣摩他话里的意思是:全院右派划不够他的数字,把你打成右派,对他来说是公私两利!”

    我再也忍耐不住,一下从床上站起来:“小黄,这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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