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觉心里一惊:“去干什么?”
“你还想象不到吗?”
我摇摇头。
黄丽薇用手掠了掠耳边的黄发,不屑地说:“他告诉我父亲母亲,以我在反右中的表现,划个右派已满够条件,但出于他对我的深切关心,已经把我保护下了。我父母是在钱眼里长大的,巴不得叫我攀上一个官儿,也许在这场交易中把我当成了商品,这多么可怕!说真话吧!我真愿意叫梁满也把我划成右派,明天和你搭一趟火车远走高飞!”显然,黄丽薇奔放的感情的火焰,把她自己烧着了,她说到后来,像是喊叫起来。
“小黄!你怎么能这么想?”我走到窗户前,关闭了玻璃窗,然后扭过身来严肃地对她说:“你应当很好地生活下去。当初,我把你看成布尔乔亚,是不够全面的;在你粗犷性格的背后,我看见你纯洁的心灵……”
我的话还没说完,她以我料想不到的速度,快步冲到我的面前,还没容我思考什么,她把我紧紧地抱在她的怀里,拼命地吻我的前额、面颊、眼睛和嘴角。我本想推开她,但我感到没有理由剥夺她仅有的一点点爱的权利;因而只是提示她说:“小黄!你冷静点!”她根本听不见我的耳语,微闭着双目,似乎在喃喃地自语着什么,然后面孔苍白地松开她的手臂,身子无力地靠在我的书桌上,喘着气对我说:“原谅我的荒唐吧,我知道这样做,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思念着的凤妮,可是我无法控制我自己了。”
我提醒她,时间已经过了午夜,我们都该休息去了。
她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带有歉意地告诉我,她不能这就走,因为她还没有谈到她愧对我的事情。我当时对她的话再一次感到茫然,但是她告诉我的那件事,使我深深地吃了一惊……老弟!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原来凤妮寻觅我行踪的信件,被黄丽薇扣住了,这个白皮肤的混血儿,在校团委会搞艺术行政兼文书工作,我的书信都要经过她的手,一个女孩纯粹出于嫉妒,竟然把凤妮的信藏了起来。
“快给我吧!小黄!”我伸出颤抖的手掌。
她脸红了,深陷进去的眼圈潮湿了:“饶恕我吧!我当时把它撕得粉碎,扔在学校的月牙湖里了!”她略带恐惧的眼睛,求饶地望着我,“这就是你应当打我一千个耳光的原因!高水!”
我的五指不自觉地握成拳头;但是,我怎么能再重复那次打人的错误呢?我站起身子,背过脸去,指骨捏得“嘎巴嘎巴”直响。她绕到我的面前,央求着:“你别着急,高水,你知道一个女孩嫉妒另一个女孩,会细心地留神对方的一切的,我虽然撕了信件,可是记住她的地点了,她……她……”
“她在哪儿?”我一下转忧为喜,急切地问道。
“她从部队转业到了家乡一个专区,正是你们要去的那个地方!”
“真?”
黄丽薇点着头,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
我还有些不太信实,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右派将‘发配’凤阳地区?”问过话之后,我自感属于多余了;因为梁满已经把黄丽薇当成他的“胜利夫人”,这场历史风暴会把我们这些“尘沙”吹向哪个驿站,当然会悄悄向她透一点风声的——而我们就像一堆货物,第二天就要上火车了,而头天晚上对自己命运的去向却毫无所知,我们是多么卑贱而可怜的人哪!
我非常感激地握住黄丽薇的手:“谢谢你的诚实!”
她悄声说:“高水同志,只要你原谅我,我就满足了。今天晚上,我是最幸福的人,我要记它一辈子!”她从我手掌里抽出去纤细的手,好像下决心要离开屋子似的,向门口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侧过头来说:“永别了!你对我有什么说的吗?一句两句也行!”
“祝愿你很好地为党为人民工作!”我说。
“嗯!还有呢?”她声音在颤抖。
“正直清白地生活!”
她哭了,抽缩着双肩,疯了一样跑出我的宿舍。我推开窗子望着她的背影,她穿过树影,绕过假山,身影消失在深秋的夜幕之中……
四
老弟!我就这样被划为“右派”,在二十一年之前,乘这趟列车南下了,一路上痛苦的心情,简直难以用语言向你表达。你想想,这次“南下”渡江,不是去参与百万雄师直捣“黄龙府”的战斗,而是戴着一顶“右派”的帽子,以一个专政对象的身份,去接受监督改造。
按说,在凤阳这块地方,我可以见到凤妮了,理应有一点欢快之情;可是老弟,火车离安徽越来越近,我倒觉得离凤妮越来越远了。你想想,一个戴着“金箍”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尽管我自认为纯属冤枉——和一个阔别了近十年的女共产党员会面,将意味着什么?
唉!生活就是这样捉弄人,当你迫切需要寻找幸福的时候,幸福像迷雾一样难以捕捉;而今,随着火车车轮的滚动,你日夜思念的幸福,向你的怀抱狂奔而来,你又变成了没有爱的权利的思想囚犯!道理很简单,右派等于反革命,一个反革命怎么能奢想和一个女共产党员在一个屋顶下生活?怎么能在一个床板上睡觉?即使凤妮理解我、信任我,我怎么能耽误她的锦绣前程?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刊登×××和右派×××划清界限的消息,耳闻目睹多少起离婚案件,我如果再想和凤妮在一起生活,无异于把她拉进火坑、泥潭。因此,在火车上我横下一条心,要尽量回避和凤妮的见面。
我们几个单位的三十多个“右派”乘员——这是列车员为了避免叫同志二字,而创造出来的新称呼——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下了车,一辆卡车装人,一辆卡车装上我们的行囊、杂物,开向我们的改造基地——茶树湾农场。这个地方依山傍水,使我这个久在楼阁中工作的人顿感心胸开阔,耳目为之一新。欢欣之余,难免心情有些惆怅,这儿是凤妮的本乡故土,我多么想看,又多么怕看见和我共过命运的战友啊!当汽车驶过正在开镰收割的稻田,无数男工女工停下镰刀,向我们眺望的时刻,我的心就狂跳起来,我希望从众多妇女的面孔中,突然发现凤妮,以平息我无数个昼夜的思念;可是我又不希望她看见我——一个为新中国诞生而勇敢搏斗的共产党员,被下放到这块土地上来赎罪。老弟!人,这个高级动物,为什么有那么多相互矛盾的思想,为什么又有那么多条颠着波浪的感情溪流,要是没有这些玩意儿该有多好!那样,我将没有任何痛苦,像个机器一样,在这块土地上改造到最后一口气;可是我偏偏是个人,是个活人,是个没有一件感官失灵的活人,唉!……
还算幸运,在那么多张女工的面孔中,我没有发现凤妮;准确点说,也可能我发现了,但已经不认识了。时间流逝过去十个年头,凤妮再也不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了,谁知道她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农场对我们这批“右派”不算坏,叫我们休整两天,熟悉熟悉环境,准备当好一个“地球修理工”。头一天,我躺在床铺上,陷入了感情和理智的大搏斗之中。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爬起来,拿起画笔画夹,去画一幅写生;我想用画笔和大自然转移我的心灵伤痛。
天,出奇的美,玫瑰色的朝霞像块紫红的幕布,正在徐徐拉开,向遥远的天际隐退;太阳似乎就要登上这个大地的舞台,它把无数条金色的光束洒向蓝天。啊!早上的蓝天宛如一泓秋水,没有一星污痕,两只歌唱黎明的云雀,从远天飞来,时而比翼而飞,时而双双停在天空之中啁啾啼鸣,好像总唱着同一句歌:“瞧!我多幸福!我多幸福!”
我坐在一个土坡上,调好颜色,拿起画笔,我想把蓝天、远树、朝霞都画进去,甚至连这两只幸福鸟儿的啼鸣也融进画面。偏偏这时,土坡后面又响起一阵嗒嗒的马蹄声;可能是这匹马脖子上还系着一个铜铃,蹄声伴着有节奏的铃声,惊起溪水旁的水鸟,水鸟展翅悠然而飞。老弟!此情此景真有画面容纳不了的诗情画意。
如果在艺术创作规律中确有“灵感”这个怪物的话,我承认此刻我是她怀抱中的婴儿。我那支画笔饱蘸着浓浓的色彩,在画纸上神往地描绘着大自然的瑰丽容颜;我忘记了痛苦,在大地——人类的母亲襁褓中,我渐渐陶醉……
若不是背后有人呼唤我,我这幅画能够很快画完;这时,背后有人呼喊:“同志——”
我不情愿地停下画笔,回过头来,离我有十几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位眉宇清秀、面孔红润的女同志。她穿着一身毛蓝色裤褂,手里挽着一匹雪青马的缰绳;早晨的风,吹散她耳畔的短发,摇响雪青马脖子上的铃铛,让人一下子联想到古典小说中身材矫健的女侠,不,用现实一点的话来说,一定是个飒爽英姿的女民兵。
老弟!由于我这个专政对象的身份,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而起。我想,我这么早在这儿画画,是不是使这位女民兵产生了疑惑?不然她为什么把马拴在道旁榆树上,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了过来?十米、八米、五米……距离在缩短,在离我只有三四米的地方,这个女同志突然停住了脚步,接着,她细长的眼睛瞪圆了,目光专注地凝视着我。这一瞬间,我的心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天哪!她多么像十年前的小姑娘凤妮?我扔下手中的画板、画笔,从土坡上站了起来。
我们默默地注视着,我很想呼喊她的名字,但我没能喊出口;因为我记起了在北京首都剧场,把一个跳《采茶扑蝶》舞的女演员错当凤妮的教训。她似乎也不敢认我,一个手指使劲抠着褂子上的纽扣,胸脯像潮涨潮落般一起一伏……
“同志,你……”我压抑着激动和不安,吐出结结巴巴的几个字,“你是……”
“我是茶树湾农场的干部。”她拢了拢耳边被风吹散的头发,忐忑不安地微笑着,“在县委开会的时候,听说从首都来了一批下放干部,急着赶回农场来了,你……你……”
我不好意思直接告诉她我是个右派,便含混地点了点头:“对!我也是从北京来的!”
“是个画家?”
“业余爱好!”我不眨眼地望着她说。
“我向你打听一个同志,是你们的同行。”她微皱眉心,像是回忆着什么往事一样,面带忧虑地说:“他……过去是伪国立艺专的学生,叫高水……”她吐出“高水”两个字之后,仰起面孔,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审视地盯着我。
我无法控制感情的煎熬,往前跨了两步:“你……你是凤妮?”
“高水哥!”凤妮的脸因极度冲动而抽搐痉挛,像早晨晶莹露珠一样光洁的大颗泪花,爬下睫毛,流淌到嘴角上。“我看着像你,可……是怕认错了人哪!”她一下抓住我两只手,低声地自语着,“我……写了多少封信,都没有回音,眼前不是在做梦吧?”她那双泪水蒙蒙的眼睛,从我的头发梢一直打量到脚跟,仿佛在判断着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老弟!一看她那双深情的目光,我的心都碎了。我该向她说些什么呢?我虽然是把凤妮引出地狱之门的高水,可是这个高水,在震撼灵魂的历史风暴中,已经像一棵树一样被连根拔起,成为被开除出党的“反革命”。我真想立刻把这个情况告诉她,可是面对着那双垂泪的目光,握着那双因喜悦而颤抖的手,我的勇气消失了,把到了舌尖的话又咽回去。你想想,我怎么能刚刚见面,就给受尽苦难的凤妮当头一棒呢?
她看我有些踌躇,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举给我看:“你还记得这块手绢吗?”
我拼命搜索着自己的记忆。
“在车站站台上,”她破涕为笑地提示我说,“你送给我擦泪的,上边印着一片红叶!”
我顿时回忆起来了,那是我在伪国立艺专搞地下工作时,为了激励自己的斗志,时刻用“一片丹枫”以表示对革命的坚定和忠诚;在送别凤妮去解放区的夜晚,由于时间匆忙,没有向她讲起这块手绢的含义,而送给她擦惜别的泪水了。时隔十年,这样一块小小的布片,她居然保存得这么完整!很显然,她是在革命队伍中理解了“红叶”的意义,认为这是情操的象征。她以中国妇女所特有的忠贞美德,把这个印有“红叶”的手绢细心地保留在她心灵的深处,岁月如流水般逝去,但那片枫叶仍然鲜艳殷红。
我默默地望着这个像水晶般纯洁的姑娘,不觉眼角潮湿了;我多么想在这安静的早晨,张开两臂紧紧地拥抱她,畅吐这么多年的思念之苦。但是不能,不能,不能把我的苦难,像导电的金属品一样,再传到她的躯体之上,使她陷入和我同样的苦难的深渊。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我把话题转向了大自然,我说:“凤妮!想不到你的家乡,有这么美!”
她弯下身子,拾起我那幅即将完成的画,像孩子似的惊叫着:“哎呀!高水哥!你画得和真的一样!”她用袖口擦了擦画板上的尘土,纯真地对我说:“你把这幅画送给我吧!行吗?”
我告诉她,这是一幅未完成的画,等画完时给她。
她摇着头,表示不相信。继而,她忽然把画板放下,微微皱起了眉心。老弟!我想一定是我的难以控制的矛盾心情,在我的脸上有了表现,被细心的凤妮发觉了,不然,她怎么会那样地看着我,对我进行了试探性的盘问呢?
她说:“对了!我忘了问你,这么多年,你……怎么过的,高水哥?”
我说:“我在一个艺术学院,一直当团委书记。”
显然,这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她眼皮眨了眨,轻声地问:“你……一定有了家了吧?”
“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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