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凤妮误解了我的意思,向她解释说:“你知道我的家在哪儿吗?”
“不知道。”她淡淡地回答,似乎她不想知道这些。
我急忙告诉她说:“我的家在凤阳。”
她陡然回过头来,不解地望着我,面孔上流露出疑惑和迷茫的神色。
“真的,凤妮!”我向她身旁迈了一步,“我要在凤阳安家落户!”
就像天空一阵阴云过后,太阳又重新露脸那样——凤妮脸上的愁云飞散了,她含笑地指责我说:“你呀!高水哥,一句话为什么要分成两句说,你过去可不是这样,刚才你这样大喘气,我……我……”她晕红着脸,带着羞涩低下了头。
“你的家在哪儿?”我问她,要知道我是多么想知道她这么多年的生活情况啊!虽然,理智一直在提醒我:高水,你应该止步了,你们面前的路标是“此路不通”!但人的感情器官,是那么顽固,有时硬是不听理智这个“指挥官”的指挥,这是非常微妙的事。
凤妮详细地向我介绍了她离开我以后的情况:先在地方部队,后来到了冀东军区,打过硬仗,搞过医疗,在随军南下时,她已经是负责后勤军需的副连长。革命胜利之后,她转业到了家乡从事建设,现在是茶树湾农场的场长。她说话时,表情那么朴素自然,只有谈到她的家时,她嬉笑起来,有点娇羞地对我说:“家,我早就有了,你猜猜?”她不等我回答,用手往茶树湾农场一指:“高水哥,这儿就是我的家呀!它是个几百口人的大家庭,白天,我在这么多的稻田里劳动;晚上嘛,在电灯下读书,你看这不是——”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列宁的《国家与革命》,递给我看。
这时,我才觉得站在我面前的,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小姑娘凤妮了。虽然她面孔没有留下光阴流逝的痕迹,还是那么清秀安详;但是党的血浆滋养了这个黄连水泡大的少女——她成了朝气勃勃的农场领导干部。
我兴奋地说:“凤妮,今后你要多多帮助我!”
她瞪了我一眼:“高水哥!你是成心寒碜我吧!你是我生命的启明星!”她指了指天空唯一没有隐退的星星,“你看,对我说来,你就是那颗星星!”
“今天,我们的位置变了,你要对我进行监督!”
“监督?为什么用这样刺耳的词儿?”凤妮朝我笑着,露出两排像嫩玉米粒似的牙齿,“高水哥!我看你真不像十年前那么老实了,那时候,你严肃得像块石头,眼下,学会跟人家开玩笑了!”
老弟!到了这样的节骨眼上,我感到不能再滥用自己的感情了,革命的责任心和对凤妮的深爱,都要求我向她明确自己的身份。虽然,这对我是个侮辱,对凤妮是个致命的打击;但迟早都要告诉她,而且越早越能遏止她狂涛般的感情,使两颗心同时冷静下来,这是严峻的生活给我出的一道考题,我必须交上一张合格的答卷。想到这里,我鼓足最大的勇气,对她说:“凤妮!这不是开玩笑,我是戴着右派分子的帽子,送这儿来监督改造的!”
我话说得声音不高,但对她来说,无异于一声炸雷。她吃惊地后退了两步,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然后摇着她的齐耳短发说:“不!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真的,凤妮,我没有对你说过谎!”我安静地对她说。
她晕红的面颊,突然苍白了,接着额头鬓角沁出细碎的汗珠。显然,这是完全出乎她意料的事情,她抬起头来再一次专注地凝视我,好像是审查我的话究竟是否真实;我平静地站着,接受着和自己阔别了十年、和自己生命有着血肉关联的姑娘目光的审查。
还用说吗?这一霎间,我的心像被痛苦撕裂了,多年的思慕、向往,被“右派”这两个并不属于我的字眼隔开;尽管我和凤妮相隔寸步,甚至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但那两个怕人的字眼,等于是一座万丈幽谷,把我们两个刚刚走到一起的躯体,抛到比原来更远的地方去。用一句形象的话说:那将是地轴的南北两极。一个女共产党员和“右派”是敌人,连同志这个称呼都奢谈不上,更不要说生命的结合了。
她默默地坐在土坡的一块石头上,用力拔起石头边的一丛野草,拼命在她掌心揉着,绿色的草汁染绿了她的手指,她还在揉着。可以想象,她此时的心里一定非常难过,我想安慰她两句,但找不到适当的语言;要知道,在铁的事实面前,纵然是富有音响的金子般的语言,也是软弱无力的。
就这样,我们相对无言地沉默了片刻。她突然甩掉手中的野草,从石头上站起来,深沉地注视着我说:
“为什么?”
我告诉她,我在鸣放会上提出:每个党委成员应当变成业务内行。
她的双眉向上一挑:“这话有什么错误?我下了水田,要是分不清稻苗和稗草,能算一个称职的场长吗?”
我低下头去,无言以答。
“还有什么?”凤妮追问着。
“还有……”
我突然收住了话头,我不想告诉她那幅《荷花魂》的画;如果告诉了她,等于给她的感情火上浇油,使她对我的感情更加炽烈;那样,就更难以解决严峻的现实问题。想起这些,我告诉她说:“还有……许多错误,你不必问了。”
“我怎么能不问?我等你已经十年了。”她眼里闪烁着光洁的泪花,像个受了委屈的大孩子,“我想,我是一个农村妇女,在革命队伍中虽然价值一样,在文化上有着很大距离,和你很不相配,于是,我咬着牙学文化,追呀!拼命地追你……”她咬着下嘴唇,使泪水只在眼眶里打着转,没有流下脸腮。
看见凤妮对我一往情深的样子,我肃然地意识到了我的责任——决不能叫她和我一同毁灭。可是怎样才能熄灭她胸中的爱情火焰呢?只有一条出路,从感情上使她对我绝望。我背过身来,免得她看见我因说谎而尴尬脸红。我冷冷地对她说:“凤妮,你不要再多打听我的情况了,由于我长期得不到你的音讯,已经和一个同行……今后——”
她打断我的话说:“高水哥!你在说谎,刚才你还说要在这儿安家呢!”
我灵机一动,顺水推舟地说:“在这儿安家,是指我改造而言的,我要把这儿当成家。”
她,沉默无声了。
老弟!此时此刻,我不敢回过头来看一看她的表情,但是我的直感似乎在告诉我:凤妮受了致命的一击,她坐在石头上,正用双手捂着脸,抽缩着双肩无声地哭泣着。头脑中臆想出来的画面,使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冷静,微微侧头一看,出乎我的意料,她在我背后,身子站得笔直,脸上虽然残存着未擦净的泪痕,但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这时,我记起来了:她性格中最闪光的东西,就是和苦难斗争。虽然对我她很娇柔,但对那个军统特务却是一把闪亮的宝剑;她是强者,而不是感情上的懦夫;当幸福来临时,她只是流泪;灾难临头时,她像石头下的竹笋,能顶起看上去她无法承受的压力。
我在她面前感到脸红心跳,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平静地对我说:“是真的吗?高水……同志?”
我干脆把痛心的戏剧演到底,硬着心肠说:“是真的!这么多年……你谅解我吧!凤妮!”
她,走了。
她满腹心事、步履缓慢地走下山坡。当她从那棵榆树上解下那匹雪青马时,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流露出怨恨,不!不是怨恨;怀疑,似乎有那么一点……然后,她纵身跳上马背,抖动了马缰。
眼看走到自己身边来的幸福,又这么匆匆逝去,勾起我内心无限感伤;感伤突然变成极度的冲动,我忽然感到不应该这样伤害凤妮的感情,应该把我这十年中的情况都告诉她,于是我向她追了过去;但追了几步,理智像暴风雨之夜的闪电,在我头脑中闪亮了,我看见我面前的深渊。我想:如果把凤妮再拖到这个深渊里来,那才真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罪犯——我陡然地停下我的脚步。
我登上一块高高的石头,目光穿过茶树丛,看着她那身毛蓝色的衣衫,连同嗒嗒的马蹄声和铜铃声,一起融化在初秋的蓝天之中……
五
老弟!这就是我们久别后的第一次“幸福”的重逢。
我很难用我的笨嘴拙舌,描绘出当时内心十分复杂的感情。中国有句俗话:开锣的戏难唱,头三脚难踢。我把眼泪咽进肚子,总算是迈出了坚强的第一步。我知道凤妮心灵上受到了很大的创伤,希望她不谅解我,甚至恨我、怨我……只有这样才能算把往日的情谊画个句号。
唉!生活远非我想的那么简单,没过多久,就发生了我们第二次相逢。为了叫你明白事情的全貌,我还是接着第一次见面之后说起……
那天,我看见凤妮远去之后,再也没有心思把这幅画完成,就心事重重地返回农场。刚进大门,就发生了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右派”排成几列纵队坐在地上,正在听一个什么人的讲话。我定睛一看,站在土台上讲话的人是农场保卫科长雷光,不由心里打了一个冷战。两天之前,他是代表场方去火车站接纳我们这批“右派”的,刚下火车,他就在站台上对我们进行尖锐而犀利的训斥:“警告你们这批从北京来的牛鬼蛇神,在茶树湾农场这块土地上,只许你们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我之所以对这个人物内心生畏,绝不是因为他训了我们这几句话,老弟,你也经历过那个年代,这些千篇一律的语言,我们早已灌满了耳朵,就连几岁的孩子,都把这些话背诵得滚瓜烂熟;我之所以感到这个人物可畏,是他这段简单而又不简单的历史。
到火车站载运我们这批“成员”的满脸胡子茬儿的司机,显然是出于对我们的同情,在站台上悄声地告诉我们:雷光原来是县人委农林科的一个小办事员,擅长给地方小报写点通讯报道之类的文章,平日沉默不语,像个老实厚道的青年人,深受县委领导同志的喜爱。自从反右运动一开始,雷光摇身一变,从抽屉里拿出个小本本,对介绍他入党的农林科科长进行了九十九条“右派言行”的揭发。农林科科长划为“右派”,他被提拔为农林科科长。因为他反右有功,这次特意从农林科调到茶树湾农场,负责监督右派改造——据说北京来的右派都是难以改造的榆木疙瘩。老弟!听了这位满脸胡子茬儿司机的耳语,我真有点毛骨悚然,不禁认真地打量了一番这位保卫科长:他大概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圆的脸庞,宽宽的前额,高高的鼻梁,水灵灵的眼睛,加上魁梧挺拔的身腰,是个仪表超人的青年干部。如果非要从他脸上找出什么缺陷不可,那就是被称作“心灵的窗子”的一双眼睛,亮度太强,忽悠悠地转动太快了;从那双眼睛里你可以明显地觉察到,他的思绪像江河一样不停地奔跑;大脑皮层里的每个细胞都在紧张地运动。使我感触最深的,是在火车站台上的点名,每个右派应声答“到”时,他那黑黑的眼球都要直射你几十秒钟,似乎他想在见第一面就记住每个右派的特征。
应当承认,他的视力和记忆力是惊人的;我刚刚走进农场门,他就发现了我,并高声叫出我的名字:
“高水——”
随着他的一声呼唤,我的那些“右派”伙伴都朝我回过头来,目光中有担心、有不解……大概是怕有什么灾难落在我的头上。我自觉并没有什么理亏的地方,因为给右派开会事先并未通知,我心安理得地走到队尾坐在地上。
“你站起来!”雷光显然是被我不卑不亢的态度激怒了,打着手势对我说。
我站了起来。
“你到前边来!”
我机械地迈着双腿,向前走去,两只眼睛不自觉地朝台上看了看:天哪!我怎么也没想到凤妮也坐在这个讲话的台子上!在我目光瞥向她那千分之一秒,我的心扑通通地跳起来时,一种浓重的羞耻感占有了我的全身。她,似乎也不太平静,身子微微前倾,眉心皱成小结,脸上笼罩着一层愁云,好像被专政的不是我,而是她石凤妮。
当我走到讲台前,我没有勇气再往台上看一眼了。雷光很可能认为我这个神态,是在他的威力下低头了,声音低了一点,但仍然冷峻得怕人。他说:“你到哪儿去了?”
“我……”
他不等我回答,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噢!夹着画夹子去画画了,来,我看看你的杰作!”他语气里流露出法官对罪犯的轻蔑、嘲弄,同时伸出一只手掌。
我的心在战栗,但我仍然把画夹子递给了他。
他把我那幅没有完成的画稿,从夹子里抽了出来,看了好一阵子,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杀鸡给猴看似的说:“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到农场不考虑怎样改造反动的世界观,画什么蓝天、远树、朝霞……”他把画举在半空,向台下的“成员”们问道:“你们看见了吗?为什么他画面上没有画太阳?”
“右派”成员们面面相觑,没有反响。雷光迫不及待地抛出他的结论说:“这,不能说明别的,是高水反党阴暗心理的大暴露!”
尖厉的声音,在我头脑里嗡嗡地鸣响着,我几乎难以控制我悲愤的感情了;但就在我嘴唇翕动,要表示一个灵魂被奸污的人的抗议时,我耳旁响起了凤妮的声音:“小雷!情况是这样:他在外边画画的时候,我正从县委回来,当时,太阳还没有上升!”
我张开的嘴巴一下闭住了。
雷光紧闭着的嘴巴却惊愕地张开。十分明显,凤妮的话是他意料不到的;就像一叶在大海里顺风的帆船,正在开足马力向它的目的地行驶的当儿,突然触了海底的暗礁——而这块“暗礁”不是别人,就是坐在他背后的女场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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