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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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工呼啦一片进了桃树行。

    狗在叫着……

    人在喊着……

    凤妮从地上爬起来张开两臂,怎么能阻拦得住愤怒的人群。

    这时,雷光擦了一把脸上的虚汗,放下桃车车把,威慑地说:“女工们跳得欢,必有反革命在后边!石凤妮,你对这次闹事要负完全责任。”他色厉内荏地拉着那条细腰尖嘴的狼犬匆匆地走了。

    七

    桃园风波之后,凤妮害了一场大病。你可能认为是被雷光那条狗惊吓的吧?不,凤妮并不怕狗。在旧北平我把她送往解放区的那几天,她对我讲过:她从凤阳一路讨饭北上时,遇到过无数条地主老爷的狗,公狗、母狗、黑狗、白狗……她都碰到过,这些恶犬咬伤过她的脚后跟,她小小年纪就懂得了一条生活哲理,对付这些家伙,有一条打狗棍就行了。凤妮之所以病倒,是由于她在桃园的树丛中,采摘蘑菇充饥,吃了有毒的蘑菇,经过县医院积极抢救,才免于陪伴着许多灾荒卷走的鬼魂,一起奔西天正路。

    在她身体极度虚弱的情况下,我的良知迫使我公开我们的感情。那些日子,我骑上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经常到县医院去看望她;去时带上我托黄丽薇购买的白糖、罐头等营养品,还带上工人们和我们对她的深切怀念。人们都明显地看出,我非常关心凤妮,但对于我们为什么会成为知己,始终是个不解之谜,我没有必要向他们讲起那个患难与共的夜晚。

    你完全可以想象到:一个“右派”爱上一个“右倾”,引起强烈的舆论是必然的。同情支持我去看望凤妮的,说这是“相濡以沫”;雷光卵翼下那些最最革命的分子,当然用革命的字眼形容我们——“兔死狐悲”。管他呢!古话说:“舌头根子下能压死人”。不过要冲破舆论的妖雾,也需要足够的勇气。

    老弟!直到今天,我为自己能迈出这勇敢的一步,而感到自豪;医院里那张洁白的病床成了我最美好的记忆。她很喜欢苦菜花,我去医院的路途,经常停下车来,细心地从分泌着白色苦浆的枝叶中,采下一朵朵淡黄的小花,然后插在她床前小桌上的玻璃瓶里。有一次,我问她:“凤妮,为什么你喜欢这些野花?”

    她微笑地望着我,声音虚弱地说:“因为苦菜花就像是我呀!”

    我看她说话那么费力气,用手势制止她说下去。她嘴唇翕动着,轻声地接着说:“苦菜花也是我们这块苦难的土地上的呀!什么时候遍地开的是甜菜花就好了!”她说完这句话,两只大眼睛里涌出晶莹而深情的泪花。

    我递给她手绢,她摆摆手,叫我从她枕头边拿出她的手绢给她。她没有擦泪,抖开那条手绢给我看——那是我送给她的那块绣着一片红叶的手帕。

    我激动地握住她那无力的手:“凤妮!”

    “高水哥!”她神往地、虔诚地抚摸着那一叶丹枫。“它,是你,也是我,我们尽管受着委屈,那颗心仍然像那片红叶,我们没有忘记我们是共产党员!”她清瘦脸颊上的大眼睛,凝视着我说,“你说对吗?”

    我不忍心看她那双眼睛,背过身来难过地回答说:“对!可是……”

    “你回过脸来说下去!”她从病床上伸出一只手,拉了我后衣襟一下,“你看着我说,嗯?”

    听着她那细弱的充满病态的语音,望着她那对党对事业一往情深的神态,我的心如被撕裂了一样痛苦。我该对她说些什么呢?我能对她说些什么呢?桃园女工的抢桃事件,虽然和凤妮并无一丝的关联,可是雷光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却牢牢地盯在凤妮身上。凤妮眼下是住在医院,一旦身体复原回了农场,等待她的是什么呢?如果这个得志的小人,再给凤妮头上加一顶别的帽子,这个从幼小就是苦藤上的瓜的人,能经受那难以想象的压力吗?

    凤妮看我沉默不语,揣摩出我正在为她忧虑,便捧起那束苦菜花,对我说:“你了解苦菜花的性格吗?”她没容我回答,便凝视着那束淡黄色的小花说,“别看这小小东西,开在路边,显得那么瘦弱;可是风雨一来,芍药、牡丹,都要对着风弯腰点头,甚至被风吹折了枝茎;只有这苦菜花,生在冬末,出土在阳春,浑身上下的枝枝蔓蔓,都是苦浆苦液;它小小身子紧紧挨着生它的土地,在风雨里它也挺直它的身腰,这……这就是苦菜花的个性!”

    “凤妮!”我一把抓住她捧着小黄花的手,“你是在说你自己。”

    “也许是吧!”她淡淡地笑着,从我手掌中抽出她的一只手,往耳后拢了一下飘落下来的散发,“可是我远远比不上它坚强,我叫你采些苦菜花来,不是当摆设的,而是当我的镜子用的,高水哥!”说着,她把那束小黄花,用嘴唇亲了亲,深情地插在床边的玻璃瓶里。

    我久久地凝视着她那张苍白的脸,她多么瘦弱啊!瘦弱得像被风雨凋零了的一株小草;她又是多么坚贞,坚贞得就像石缝里四季常绿的小松树。任天上的寒云擦肩而过,任滚滚雷鸣萦绕耳边,让那可以倾泻到她身上的压力,都倾泻而来吧!

    这,就是我爱着的凤妮。我站在她面前,身量显得比她魁梧得多,气质却比她矮不少。在我短暂的生命里,她是我看到的最坚强的人,她瘦弱的躯体上有着发不完的光和热。假如可以用太阳这个词儿,形容一个普通党员的话,我就用这个词来形容她。我自己顶多算一钩不会发光的弯月;在最困难的年月中,我的每一丝光和热,常常是她照射到我身上的光热的回光反射。她鼓舞着我坚强地生活下去,鼓舞我做一个坚信明天的人。

    老弟!这算不算知识分子出身的党员,和黄连树下长大的党员的差别,我还没有深刻地总结过,但是我确实看见我和凤妮的思想差距;我虽然在国民党白色恐怖中,经受过严峻的考验,但常常是经不起自己营垒中给予自己的委屈和不幸。

    由于凤妮具有坚定的信念,精神状态良好,身体恢复得很快,但是我宁愿叫她在医院里多待些时候,也不愿叫她提早出院,去承受等待她的灾难折磨。

    我记得那已经是1962年的秋天了,我到医院里去看望她;我沿途采了各色的野菊花,准备送给她。一进了医院大门,就叫我吃了一惊,她脱去了住院穿的病人长衫,换上那身我第一次见她时的毛蓝裤褂,正在进门的长椅上坐着,和为她治病的医生话别。

    我愣在了门口,一捧野菊花顺着我的指缝掉在地上。医生知趣地躲开了,凤妮的脸上泛起很久未见到的红晕,她含情脉脉地望了我一眼,跑到我的面前,弯腰来捡地上的野菊花。

    “凤妮——”我目光严肃地望着她,“你……”

    她一只手拿着花,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胸膛:“你看,我已经完全好了!”

    我用目光示意她,这儿不是谈话的地方。她跟在我的身后,走进她住的那间病房;我用后背靠住了房门,声音低沉地责备她:“你疯了?”

    她两步跑到我的跟前,不回答我的话,只是吻着我的乱蓬蓬的头发、额头的皱纹和满是汗尘的脸。我轻轻推开她,没有一丝快意地说:“这儿是最好的‘挡风墙’,你怎么能这么轻率地对待自己?”

    “高水哥!我待不住啊!”她返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子,“你看稻子都熟了,今年冬天家乡人能吃上粮食了;不瞒你说,我夜里做梦都梦见我那把‘五星’牌的月牙镰刀!”

    “不行,我不能同意你现在出院!”我说话的口气是严厉的。

    “高水哥!我已经好了,我要是不好,医生能叫我换上这身衣裳吗?”她把野菊花插在瓶子里,两手搭在我的双肩上,仔细地端详我,心疼地用手摸着我毛茸茸的胡子茬儿说:“胖了我了,可瘦了你啦!你为我受了苦……”她两眼盈出的泪水,泉水般流下来,她猛然把泪脸紧紧贴在我的胸膛上,喃喃地说:“高水哥,你真好,真好……”

    我抚摸着她的黑密的头发,酸甜苦辣咸的滋味都浮上心头。我心里知道凤妮是对的,但想到凤妮出院后会遭遇的灾难,内心是不寒而栗……我正陷入深沉的思考时,凤妮忽然把脸从我怀里仰了起来,并且像发现什么奇怪东西似的,用手捂住我的嘴唇:“你听——”

    我一时没理解她的意思,茫然地睁大了眼睛,仔细地静听着。

    “听见没有?”她兴奋地挑起双眉。

    我摇摇头。

    “马铃声!”她双手合在胸前,屏住气说,“我听得出来,是我那匹雪青马的铃铛在响。”

    看样子,农场里的一草一木都会引起她感官的强烈共鸣。我很想提醒她:即使是那匹雪青马的铃声,那匹马早已经换了主人,但话到嘴边收住了,我怎么能给她喜悦的心情泼上一盆冷水呢?

    不过,也真令人奇怪,那马铃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铃声不响了,医院门口传来雪青马的咴咴嘶鸣声。凤妮不顾一切地跑向窗口,探头向外望着;我尾随着她,也向马儿嘶鸣的地方看去,我俩同时一怔——雷光正在一棵小杨树上拴马,还用说吗?他显然是到医院来了。

    唯一使凤妮欣慰的是,那匹马虽然经历了灾荒的年月,仍然是鬃毛闪亮滚瓜流油,那副健壮结实的劲儿,和它的新主人雷光没有差别。这真应了一句古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过,这次雷光骑马进城,身后没跟着那条马蜂细腰的狼犬,显得不够那么威风,这就不知是为了什么了。

    “也许是到医院来看病的吧!”我心里盘算着。但我很快否定了这个推论,因为我听见嚓嚓的脚步声,直接朝凤妮这间病房走来了;情况来得如此出人意料,我的心顿时收缩成一团,我提醒凤妮说:“看样子,他是朝你来的!”

    凤妮每逢遇到紧张的情况,都显出她超人的镇静;她皱起两条细长的眉毛,略略想了一下对我说:“你安静地坐下,大不了,押回场批斗!”

    说话之间,门“吱呀”一声开了。随着门开,雷光的身影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早就厌恶他那张假秀才的面孔,为了少和他废话,我本能地把头侧过去面向窗子。老弟!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的体会,在你倒霉的时候,你越讨厌的东西,它偏像影子一样跟随你,眼前就是这样;那扇窗子映照着晚秋的阳光,像面镜子一样,仍然能看见雷光的脸,就好像他和我有不解之缘——这真是一种罪孽!

    不过,我要告诉你,这天他的那张面孔,出现了少有的反常:他没有用不屑的目光,望着他踩下去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而是眉眼带笑地叫了一声:“凤妮同志——”你看!这是不是奇迹?

    最初,我认为这如同牲畜在槽头没有拴紧,溜了缰,偶然蹦出到院子里来——不过属于雷光的口误;可是事实并非如此,雷光紧接着用了几个“同志”这个金子般的字眼。他说:“医院院长打电话给农场,请农场派人来接一下凤妮同志,我代表场党委和全场工人同志,来看望你。如果身体确实完全恢复了,我给你把马牵来了;假如身体还有哪儿不适应,再在医院休养一个时期。”雷光停顿了一下,像忏悔什么亏心的事情似的半低下头,“前些时候,运动当中嘛,我……有些偏激情绪,对你……哎,我看不要说了吧!桃园事件的起因,不怨凤妮同志和女工同志们,我年轻,党性差,觉悟低,我最近正在清理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意识……”

    老弟!我不对你夸大,雷光说到后来,眼圈竟然有些发红了。苦水里泡大的凤妮,最初吃惊地睁大眼睛——这是她根本想不到的突变,后来听雷光检查自己,她不觉为之心动了。这个生命像苦菜花一样的朴实姑娘,不怕苦难,最怕温暖,雷光说出一席暖人心窝的话,她两只眼睛也潮湿了。她说:“小雷同志,你这些话是你的真心话吗?”

    “石场长!”雷光像个军人一样,笔杆条直地站在凤妮面前,“我已经把检查贴在农场的标语牌上,您(他用了极少用的‘您’这个尊称)进农场大门就能见到。”

    “雷光同志!”凤妮热泪盈眶地抓住雷光的手,“我病好了,马上回场!”

    雷光使劲摇着凤妮的双手:“马在门口,我到县委开个会,你骑走它吧!”

    “不用,我叫高水用车子带着我!”凤妮指了指我的背影。

    这时,雷光似乎才发觉我的存在,他沉吟了一下,绕到窗口前,对我像是下着命令,又像是叮嘱我似的说:“叫场长骑马回去,你要多注意她的身体,啊?”

    我望着他对我恭谦又不失尊严的面孔,盯着他那双忽悠悠转动的明亮眼睛,没有对他的指示做出及时的反应。谁知道这个把入党介绍人当垫脚石、靠“反右”起家的雷光,是真的灵魂觉醒,还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呢,老弟!我有许多地方不如凤妮,但对尔虞我诈一套的肮脏玩意儿,或资产阶级那套政治权术,我从小在旧北平耳濡目染,在这一点上,我比凤妮的阅历要深得多;因此,我对雷光脸上的泪水,不太容易轻信,说得更准确一点,我对这个人持有保留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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