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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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志”和“场长”这两个不同寻常的名词,是随便叫出来的吗?对于雷光这个心比针尖还细的人来说,是难以解释的事情。说到这里,我想旁出一枝,向你讲个真实的故事:我们“右派”集体里,有个外号叫“过于执”的老知识分子,他每天为听不到“同志”这个既圣洁又亲密的字眼而感到苦恼。有一天,他决心要饱饱这个耳福,在度灾的年代他用二分之一的工资,买了一塑料兜酱肉回场。一群农场家属的小娃娃,看见这么多酱肉,都停步不走了。这时他对娃娃们说:“小家伙们,你们只要谁悄悄喊我一声‘同志’,我把这一兜子酱肉送给谁。”这群娃娃,都眼巴巴地望着那个透明的塑料兜,却没有一个人喊出他极想听到的那个字眼。这位“过于执”很伤心,降低了条件说:“有谁能趴到我耳朵边上,像蚊子那样叫一声就行!”有一个娃娃跑过来了,“过于执”急忙弯下他的腰,要享受一下“同志”称呼的幸福了。那个小家伙趴到他耳朵边上说:“北京来的‘右派’,把那兜熟肉给我吧!”这轻轻的两句耳语,比得上当头一棒,“过于执”当即昏倒在路旁,当他醒过来时塑料兜没有了;这个老知识分子拖着疲倦的双腿走回宿舍时,等待着他的是一场批斗会。雷光亲自主持了这场批斗,他挥舞着手势,训斥这位“过于执”说:“一个老‘右派’,想骗取‘同志’的称呼,简直是白日做梦!”这个认死理的老知识分子,万万没想到弄成这个后果;他神经受了严重的刺激,经常在睡梦中高喊:“我是你们的同志——我是你们的同志——”不但自己喊醒自己,连宿舍所有“右派”成员都被他嘶哑高亢的声音惊醒。老弟!这当然是过去的年代里,留下的一种特殊病症,不但在世界的病例中难以寻觅,在药剂学的范围里恐怕也难找到治疗这种病症的良药。

    我之所以向你讲起这件游离了故事的故事,意在使你明白雷光这个人物,对使用“同志”这个字眼,是非常吝啬的;但同样是这个雷光,这天在这间病房的短短十五分钟,竟然对凤妮吐出一连几个“同志”的称呼,甚至把被撤了职的凤妮,称呼为“场长”,这不是太反常了吗?

    雷光走了,凤妮被这突然的变化弄呆了,她摇晃着我的胳膊问:“高水哥!小雷怎么会……”我心里没有一个明晰的结论,一时回答不出。这时白发苍苍的老院长走了进来,送来一条这个小地方的特大新闻,我们才解开了这个疑团,噢!原来是这样!

    老院长含蓄地说:“刚才我在隔壁,听见雷光的话了,既然他已称呼你为‘同志’了,我不妨告诉你这件地区的头条新闻了。前几天,总想告诉你,可是怕追查责任哪!”

    “什么事,您说吧!”凤妮不安地望着老人。

    “我说了你会跳起来的!”老院长笑眯眯地盯着凤妮。

    “您……”凤妮有点急躁了,“您说吧!”

    “你哥哥经过甄别,重新当地委一把手了!”

    凤妮惊喜地叫了一声:“真?……这是真的?”

    “你呀!”老院长像对女儿一样,用食指指了指凤妮的脑门,“你怎么不动一下脑筋,你住院快一年了,雷光来看过你没有?今天……我给农场打电话,叫他们派车来接你出院,雷光亲自给你来当马夫了!”老院长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老弟!这就是雷光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弯的原因!这位头上插着“风向仪”的雷光,从石小虎重新任地委第一书记的变化中,似乎测出气候正在变为“多云转晴”,凤妮的问题迟早将得到甄别,因此被动不如主动,消极不如积极;他亲自把雪青马的缰绳,在这间医院小屋交给凤妮,是最不失体面的地方。看!这个雷光在时代的风云变幻中,已造就成了一个本领出众的小政客了。

    纵观中外历史上一切乘风云而起的人物,都具有屈伸自如的本色。拿破仑曾经说过:“我有时像狮子。我有时像绵羊。我的全部成功秘密在于:我知道什么时候我应当是前者,什么时候我应当是后者。”雷光只读过初中,虽然没有读过拿破仑这些政治格言,但在无休止的政治运动中,这个小人物对这些哲理却能无师自通。他善于在生活的激流中,随时抓住一舟一桨,划向他要到达的彼岸;也善于在退潮时,落帆停桨,等待涨潮时重新扬帆出航。老弟!这就是显微镜下这条小爬虫的五脏造影。

    在回归农场的路途上,凤妮骑着那匹和她阔别了两年的雪青马,我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在古道上缓缓而行。马铃叮当响着,车轮悠悠转着,风儿微微吹着。应当说,这是我们生命中幸福的旅程,但由于刚才老院长含蓄而深刻的启示,凤妮在马背上皱着眉头沉思,我两眼直直地望着旋转的车轮。这样的沉默,对凤妮来说是少有的,刚才她听到哥哥复职消息时的欢快,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从一个极乐世界一下坠到迷雾的深渊。她从马背上侧过头来问我:

    “你说雷光是由于我哥哥复职才来医院的?”

    “我想是那么回事!”

    “可是他眼圈都红了!”凤妮不十分确信地说。

    “演员在舞台上也经常流泪。”我说,“那不是他自己想哭,而是角色的需要!”

    “你说他是在演戏?”

    “有点。”

    我们都沉默了。

    秋风卷起路旁落叶,在古道上奔跑……

    马铃声在沉默中显得格外清脆……

    我们就这样向前走着。显然,在凤妮纯洁的心灵里,把一切事物都看得像蓝天一样爽朗透明;把每个同志——特别是把每个党员都看成泥土一样的浑厚朴实。她那苦涩的生命中,曾注入党的温暖乳汁,她相信党,也相信这个队伍中的每一个同志,因此,她对我的回答,显得不容易消化,更难以理解。

    凤妮在马背上沉默了半天,自言自语地说:“我真想不透,这……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很简单,他预料到要为你甄别平反了!”

    “为我?”凤妮一下拉住了马缰,雪青马仰了一下脖子,咴咴叫了两声停下马蹄。

    “凤妮!”我朝她笑笑,“你看你不是已经在马上了吗?”

    她从沉思中有所觉察地微露喜色,但还不太坦然地对我说:“高水哥!是……这样吗?”

    我刚要回答,路旁一辆拉运稻子的卡车,在我们身旁戛然而止,那个在火车站接运我们右派的大胡子司机,推开车门,瓮声瓮气地招呼凤妮说:“石场长!我们早就盼你重新上马,你今天可又骑上这匹马了!”说着,这个司机指指上方,粗声地笑着,“你看看,天晴了!”说完这句话,他猛力一关驾驶室的铁门,卡车开走了,车轮下卷起一股黄尘……

    这时的凤妮,就像苏醒过来的婴儿,出神地凝望着她面前的世界。她那双深邃、明澈、晶黑的眸子里闪烁着惊异的光芒,接着两滴珍珠似的眼泪涌出来,无声地坠落在她起伏的胸膛上。

    我安慰她说:“凤妮,该笑的时候,你为什么哭?”

    她松开马缰握住我的手,破涕为笑地说:“是啊!我心里很乱……我也说不清楚!”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抬起头来对我说:“看样子,你的问题也快了!”

    我说:“凤妮,托你的吉言高照,也许……”

    凤妮纠正我说:“不是‘也许’,党一定会纠正你的错划‘右派’问题!一定!”她又重复了“一定”这个鼓舞人心的字眼。随后一指正在收割的田野说:“走!咱们去出点汗吧!我在医院净白吃人民的粮食了!”

    我装作向树上拴马的样子,心里感觉很不是滋味;你想,田野里都是弯腰割稻子的男工女工,我是一个没有取得“同志”资格的人,在这么多双眼睛注视之下,和凤妮一起挥镰割稻,多么不合适。幸好,凤妮刚刚走进稻田,被工人们发现了,她来不及喊我,就被工人们团团围住。满脸汗水、浸沉在丰收喜悦里的工人,向她高声呼喊着:

    “石场长!你回来啦?”

    “把我们盼死了!”

    “看!今年咱们要用大米代替‘人造肉’了!”

    田野里响起一片欢快的笑声。笑声中,有的女工抚摸着凤妮的面颊,有的紧拉着凤妮的手,还有年轻的女工高喊着“石——场——长——”,摇着镰刀从远处稻田里飞快地跑过来,一下扑到凤妮的怀里,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出声来……

    老弟,看见这些动人心肠的场景,忍不住热泪涌出我的眼帘。想想看,自比为苦菜花的凤妮,只不过是个极普通的共产党员;但就是这个不显眼的人儿,竟然会牵动那么多人的中枢神经,就好像她心窝镶着一块磁铁,本能地把周围的人吸引到她的身边。她们之间那么亲密,那么心心相连;谁管她是场长还是个“右倾”分子,分明就像一个母体里分娩而出的异姓姐妹!

    凤妮到了这些工人中间,就像鱼儿重新回到了水塘,鸟儿重新展开了翅膀,她和工人们聊了片刻,抢过一个工人手中的镰刀,弯腰闯进了金黄色的稻海。我站在一棵不被人注意的槐树后面,手抚着树干,默默地望着凤妮挥镰割稻的背影:她腰弓得很低,向前移动脚步时显得非常吃力。我既感到心疼,也感到安慰,因为和我生命灵魂缠绕在一起的凤妮,没有愧对落生她的这片故土,没有忘怀这块多灾多难土地上的人民,她——是我们党的忠实儿女。

    不久,县委正式宣布为凤妮平反,农场大礼堂里自发地呼喊起“共产党万岁”的口号。这是发自人们肺腑的声音。要知道,人眼是秤,既称得出黄铜的分量,也称得出金子的价值;分得出哪个是害怕阳光的蝙蝠,哪个是歌唱日出的云燕。

    凤妮在这次大会上,激动得语不成声了。她脸色一白一红,只对着扩音器喊了一声:“党啊!你是我的亲娘……”就哭起来了。(我的旅伴讲到这里,显然陷入了深沉的回忆之中。他心情显得很不平静,卷烟的那两只手微微颤抖着,细碎的烟末掉在卧铺之间的小桌上。)

    八

    一句话,老弟!广州会议以后带来的形势,使人振奋。我好像看见我们的党,开始用手术刀挖自己身上的脓疮,清洗自己脸上的灰尘,以增加这个伟大巨人的纯洁和健康。加上农业上的丰收,从饥饿中挣扎过来的人们,脸上开始出现健康人的红润。茶树湾农场周围的村村店店,在瑞雪飘飞的春节,竟然响起了几年听不见的爆竹声……

    爆竹声中,我们这个不大不小的“右派”集体,也笼罩在一片喜气当中。年节白天,雷光代表场党委宣布摘掉一批人的“右派”帽子,晚上这个几十人的宿舍,就响起了一片“干杯”之声;灯光伴着酒影,酒影中飞溅着喜泪!老弟!人们不仅仅为几十名“右派”摘去头上的“金箍”而欢欣,而是为国家出现的喜兆而雀跃!尽管摘帽子的名单中没有我——我是不承认自己头上有帽子的人,因此谈不到摘帽——我依然感到欣喜和鼓舞,我大口大口地喝酒,并和“右派”成员们一起高声唱起《歌唱祖国》这首动情的歌……

    老弟!如果你不健忘的话,一定还记得这首歌的收尾两句:“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这正是我们年节晚会上的主题歌。那位在睡梦中高喊“我是你们的同志”的老知识分子,在这天如同得了癫疯症;他是搞地质的,拿着地质锤叩问过西藏的群山,酒后即兴赋诗,道出了他心中那支埋藏很深的歌:

    我怎么不是你的同志?

    我是为你的富足

    而叩打喜马拉雅山的战士!

    我当然是你的同志!

    我为你的繁荣强大

    曾献给你地下乌金城的地址!

    你喊我一声同志吧!

    如果你硬是不喊

    可能因为我叫“过于执(直)”!

    同志!同志!同志!

    我是你的好同志

    别再叫泪水把枕巾涔湿……

    老弟!本来这位老知识分子神经就有点不正常,加上烈酒助兴,他这场不伦不类、带着眼泪的喜剧表演,立刻在这间宿舍引起强烈反响。“猴子”一个箭步蹿到床铺上,借助热酒烧膛的劲头喊道:“‘过于执’,你这是‘单相思’!”

    我看看这个晚会就要出格,生怕惹出什么乱子来,正要站起来制止“猴子”和“过于执”再说下去;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件发生了:门“吱”地响了一下,一个五短身材、肩披一件蓝棉大衣的汉子走了进来。这真如同一鸟入林,百鸟压音,几十个人的目光都转向这个矮矮汉子的脸上。

    我该怎样向你述说他这张脸呢?他的脸清癯,下巴刮得铁青;眼睛不大,可是窄窄的眼睛里闪着严肃的光,不,那不是光,简直像是镶进眼帘里的两颗寒星。他在屋子里站定之后,目光向左右巡视了一下,那神色使人联想起将军在检阅一些不成体统的士兵。“猴子”伸了一下舌头,酒劲立刻醒了一半,低声附耳对我说:“糟了!他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来?‘过于执’和我的话他都听见了。”

    正如“猴子”所说,这个汉子不眨眼地注视了“过于执”半天,把肩上的棉大衣随便向靠近门口的铺位上一甩,便朝这位老知识分子走了过去。老弟!这时不但我的心脏如同时钟停摆了;整个屋子仿佛变成一座没有生灵的深山幽谷,静得似乎能听见窗外鹅毛大雪的落地声……因为谁都没有忘记“过于执”着魔一样追求“同志”的称呼,曾受到雷光劈头盖顶的批斗;而眼前这位前胸挺得笔直、走路富有军人威严的来者,将会怎样对待这位“单相思”的患者呢?我们的头如同向日葵追随移动着的太阳那样,跟随着这个汉子的脚步而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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