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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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脚步越来越快了,好像他的身上有难以承受的重压,只有早点走到“过于执”那儿才能卸掉似的;至于我们一一排列在他两旁的人墙,以及桌子上的酒瓶酒杯,他都不屑一看,他径直朝站在屋子角落、戴着眼镜的“过于执”走去。他停步在“过于执”面前时,双手猛然抓住“过于执”的一只手,并把这只手在他双手中紧紧地揉搓着,用标准的地方口音高声说:“你……你不是‘单相思’,我叫你一声‘同志——同志——’”他的声音浑厚响亮,像滚滚雷声震撼着这间屋子,召唤着、安慰着这些失去了亲娘的人的心灵。老弟!我毫不夸张地说,这时几十个“右派”——包括摘了帽子的——都变成一尊尊不动的石雕。我们屏住呼吸,两眼直直地望着给这些苦痛心灵带来温暖的“太阳神”;他那窄小细长眼睛中的寒冰不知什么时候融化了,代替他那过于严肃冷峻的目光的,是一层朝雾般的蒙蒙泪光。他松开“过于执”的手,面孔转向了我们每一个人,声音低沉地说:“大家都不认识我,我对大家倒非常熟悉,原因很简单,我亲自审理了你们每个人的划‘右’材料。有一些同志讲了些错话,办了些错事,在劳动中改正得很好,我们根据党中央的政策,已经给这些同志摘去头上的帽子,并及时转告他们的原机关单位,要他们接这些同志回去工作。”这个矮瘦的人,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皱起了双眉,“还有一些上报摘帽的材料,我卡了;不是说这些同志不够摘帽的条件,不,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们划‘右’的材料就缺乏根据,比如地质工程师郭愚志——‘过于执’的本名——他为寻找我们的矿藏,跑遍祖国西部高山大川,在唐古拉山附近,寻找到了地下的太阳——献给人们发光发热的煤炭;他出席过先进工作者会议,我们的周总理还和他合过影。但仅仅因为他在鸣放会上说了一句:‘西藏人民生活还苦得很。’这就成了丑化西藏,歪曲美好生活,加上他是地主家庭出身,就戴上了帽子送来安徽。这样的同志,不是摘不摘帽子的问题,是该不该划右的问题,因此,我无法批示给他——还有你们中间一批人摘帽子。我再说一个人,他在你们中间年龄最小,名叫侯奇,是个专演‘猴戏’的演员,侯奇在不在?”

    坐在我身旁的侯奇在呼唤中“腾”地站起来,神色不安地:

    “我……我在。”

    “你为什么到我们这儿来的?”

    “我……我……”

    “讲实话,用不着抓耳挠腮的。”

    “我在反‘右’后期,给剧团新来的同志说戏,我说要演好《美猴王》这个角色,就要了解这个角色的含意,这个花果山的猴王是极富有反抗精神的,连玉皇大帝也不怕。观世音给他戴上‘金箍’,念紧箍咒,也不能降服这个猴王。我说这话完全是戏剧业务,但剧团里一个‘左’派,说我在影射攻击反‘右’,我就被装上火车送来了!”

    侯奇回答这个干部提问时,最初比较拘束,说到后来,他无法掩饰他的乐天性格,竟然笑嘻嘻地打开手势了。老弟,尽管侯奇的滑稽样儿,使人难以控制发笑,但是满满堂堂一屋子人,没有一个人发出笑声;因为所有的人,对这位年节晚会上不速之客的神奇感,压抑了喉头的发痒,可是这个面孔严峻的来客却放声大笑起来……

    看样子,他身板虽然挺得笔直,内脏并不一定太好,笑声过后,由于喉头颤动引起了他不断的咳嗽。我们默默地望着他,心里都装着一个问号:这个来者是个什么人?他怎么敢把一肚子大实话倾囊托出?说他是个相当负责的同志吧,风度和仪表有一点像。可是多少人不是重复着报纸上的语言?尽管这些同志明知说假话不对,也要对错误舆论点头哈腰。对比之下,这个面孔消瘦的干部,对于我们则更是个不解之“谜”了。

    多亏了“猴子”的勇敢,为我们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他等这位来客咳嗽刚一停顿,迈步到他身边,低声问道:“请问……您问了我们半天了,我们能不能问您一下,您是农场或是县上的什么干部?怎么从来没见过您?”

    这个来者笑了,没有及时回答“猴子”的问题,却用一只手抓过酒瓶,另一只手拿了一个杯子,等酒斟满之后,他举起酒杯,声音洪亮地说:“我叫石小虎,代表地委来欢送即将离场返回北京去工作的同志们!”

    老弟!这时我才像大梦初醒:他,原来就是凤妮在人间地狱那个晚上,向我谈到的哥哥——因反对砸锅炼铁而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眼前被甄别平反复职上任不久的地委书记。我们一屋子人,好像都被他的精神力量慑服了,人人举着酒杯(但都忘了喝酒),怀着深深的敬意望着这位矮矮瘦瘦的人儿。他说了一声“干”!带头把手中那杯烧酒一饮而尽。等我们把这杯酒喝完,他把第二杯酒又斟满了;他用青筋外露的手,把酒杯举向半空中说:“这一杯,献给留在场内继续接受考验的同志。我们的党迟早会搞清楚你们的问题的。我在大别山入党的时候,邓小平同志曾对我们那一批入党的红小鬼说过,考验是多种多样的,有时也要经得起委屈。在国共合作的历史年代,陈毅同志就曾被误当成叛徒,几乎当了自己人的刀下亡魂……同志们!今天我把邓小平同志当年对我们讲的话,转赠给大家,意思不外一句话:如果你是金子就不怕火炼。来!干杯——”

    这段话他讲得深沉有力,说到后尾,他的炯炯目光从每一个人脸上掠过,似乎是在观察我们对这些话的反应。老弟!我很难向你描述当时的情况,那真像久旱的禾苗听见了喜雨前的雷声,人们由惊愕而兴奋,然后把这种激动注入酒杯之中,在一片酒瓶和酒杯相撞的声响里,泪水掺着烈酒流入每个人的喉头……我,也许算是唯一的例外,因为我端起酒杯时,无法抑制手臂的颤抖,酒从酒杯中洒了出来,硬是无法送到嘴边。我索性把这杯酒泼在地上,自己对自己说:“高水呀!高水!今天年节之夜,你听了一堂最好的党课,你要铭刻在心上,永不忘记。”真的,在这大雪纷飞的年节夜晚,与其说热酒暖人心肺,不如说是党给我们注入了生命的热能……

    石小虎最后宣布了一个消息。他说过几天他要去省委,将带走地质工程师郭愚志和“猴戏”的演员侯奇,按照省委书记——绰号“李青天”——的话说:叫这样有业务专长的专家每天修理地球,是摧残人才,应当把他们调到业务部门去工作,把才智贡献给我们的祖国。老弟!这个消息在这间屋子里,比得上原子弹爆炸,它卷起的强风,一下把我们的心抛向欢乐的云端。我们是多么盼望有那么一天,把生命的一切都呈献给养育我们的大地、养育我们的人民啊!尽管只有郭愚志和“猴子”调走,我们也拼命地鼓掌——一直到午夜时分,地委书记才披上他的蓝棉大衣,离开我们这间集体宿舍。

    临走那天晚上,我帮助“猴子”捆绑行李,惜别之情油然而生。在这几年共同改造的生活里,这个小“乐天派”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可就是这个毛手毛脚不知忧愁的小家伙,这天愁眉紧锁,眼泪在眼帘里打着转悠。

    我说:“你该高兴,怎么孩子气起来了?”

    “你可倒不孩子气,”“猴子”低声地说,“眼圈红得像个红杏了!”

    “没有哇!”我尽量掩饰着内心的感情,笑着说。

    “你忘了,老高!‘美猴王’是火眼金睛,我早把你的五脏六腑都看穿了。”他把头转向我,不眨眼皮地瞅着。这一刹那间,我看见他那张娃娃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成年人才应当有的细碎皱纹。他往行李卷上狠狠一望,叹了口气说:“老高!我问问你,我们的党员,我们的干部,要都像地委石书记这个样儿,国家不知变成什么样子!别看他骨瘦如柴,肩膀真敢挑分量,不像那些橡皮肩膀弹簧腰的干部,一根草棍的重量也不担;这些戴乌纱帽的官儿,真不如改行到杂技团,腰眼肩膀都那么灵活,演演钻火圈的杂技倒挺合适!”

    我承认“猴子”的话是对的,但深谈下去显然犯忌。便转移话题说:“明天我就听不见‘猴’叫了!你对我这个老大哥还有什么话说,竹筒倒豆子都抖搂出来吧!”

    “猴子”认真地想了想,一把拉住我的手:“真的,你和凤妮真要到白了头发才结婚哪?”他眯起眼睛,掰着手指算了算,“你都是快奔三十四的人了,该——”他突然用手背捂住了嘴,用目光示意我看,原来凤妮围着一条紫红毛围巾,站在我们背后了。

    深更午夜,凤妮的出现,使我感到很不安。平日,她很少到我们宿舍里来,此时此刻她显然是有重要的事情找我。“猴子”很机灵,叫了一声“石场长”就闪开了。凤妮露出少有的、心事重重的样子,低声对我说:“我哥哥明天要走了,他叫你去一下。”

    我有点慌乱地:“叫我?”

    凤妮半开玩笑地回答:“不找你,找高水!”

    我笑了,跟随着凤妮走出屋门。一连几天的瑞雪,虽是深夜,农场的角角落落却到处是一片银白,我和凤妮踏着脚背深的积雪,一步一步地朝她的住所走着。

    “什么事?凤妮!”半路上,我有点不知所措地问。

    她没回答。

    “你今天怎么了?”

    “和往常一样啊!”凤妮从沉思中抬起头来。“哎,刚才侯奇在说咱们什么?我只听见个话尾巴!”

    “他说……”我话到嘴边,感到难以张口。我明显地意识到凤妮已经听见了侯奇的话,这时候非要通过我的嘴,再把它重复一遍,这是为了什么?

    沉默。

    这是我和她几年的接触中,很少出现的沉默。我们这样往前走着,唯一能听见的是积雪在我们脚下发出“吱吱”的声响。

    走了一程,凤妮含蓄地提醒我说:“……我的耳朵没毛病的话,侯奇好像在说,你已经三十四了。”

    我停下脚步,认真地注视着凤妮。她也侧过头来,安静地望着我。我们彼此似乎都在寻找时间——这把无情的雕刻刀,刻在我们脸上、眼角的痕迹。当我看见凤妮脸上若隐若现的浅浅皱纹时,痛苦一下占有了我的心。是啊!真要叫凤妮等到白了头发,为我埋葬了整个青春?我苦苦地期待着命运的改变,可是怎么能挽留时间的脚步?它严峻、悭吝,默默无声,并不因凤妮的苦等,也不因我们额头皱纹的出现,更不为我们虔诚的期待而放慢它的一寸步伐呀!它固然能把古往今来自命为神仙和自喻为不朽的哲人化为粪土;可也在严酷地蹂躏、践踏着像凤妮这样纯洁的心田,在把我们爱情的琼浆变成一杯苦酒。

    我该怎么办呢?结婚?结了婚之后,我的平反问题得不到解决该怎么办?一个党员女场长,和一个“右派”组织了家庭,在政治运动比狂风骤雨还激烈的时代,无疑,这个家庭将像狂涛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有倾舟灭顶的危险。不结婚吧,我和凤妮的爱情已经因为她住院而完全公开,拖来拖去拖到什么时候才是终点?奥林匹克运动会的马拉松赛跑,再远、再艰难,有个最后一站;而我的终点站究竟在哪里?在哪年、哪月、哪个时辰?中国虽是几亿人口的堂堂大国,没有一个人能准确地回答我这个问题。当然啦,历史最后能给我一个公正的结论,那就叫浑身浸透了苦汁的凤妮,一直苦等到那一天吗?这棵长在路旁的小小的苦菜花,从她分娩在这块土地上,风霜雨雪的洗礼,车辗马踏的凌辱,已经够多够多的了;难道这样一个姑娘应当获得的一点幸福,还要为我而埋葬吗?

    老弟!我的内心就像一锅滚开的水,翻上翻下。当我进退维谷,百思不得一解的时刻,列宁的几句话,突然雷电般在我头脑中闪亮了。那是在俄国革命刚刚胜利之后,苏维埃政权正处在全世界的资产阶级包围之中,列宁在回击资产阶级老爷们的诽谤和嘲讽时说的。他说无产阶级革命不是吞噬真、善、美的洪水猛兽;正好相反,它是和最广泛的人道、人性联系在一起的。如果我剥夺了凤妮的青春,难道符合一个革命者的品德吗?老弟!想到这里,我忽然以我少有的果敢,紧紧握住了凤妮的手掌,说:“如果你不怕我变成你的包袱,我们……”

    凤妮摇着我的手:“说下去,我在专心地听着呢!”

    “我们……”

    “我们结婚?”凤妮终于替我说出了我难以出口的那两个字。

    “对!你同意吗?”

    凤妮一下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半天没有出声。当她抬起头来时,泪瓣儿已沾在她眼角上,她深情地对我说:“高水哥!我……我早就盼你这句话啦!”

    “你不怕吗?”我轻轻推开她,抚摸着她的双肩问道。

    “怕什么?”凤妮说,“你不是狮子,也不是老虎;你是个党员,是我最初的革命领路人,我疼还疼不过来呢!”说着,又把头贴近我的胸膛,倾听着我咚咚的心跳声。

    我把她裹在破旧的呢大衣里,激动地亲吻她的泪花闪闪的眼睛,亲吻她带着泪水的脸腮;她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显然,她淹没在久已渴望的幸福之中。我望着她这张淳朴、秀丽的脸,不知为什么记起了我们初见的那个夜晚,想起她那凄楚悲凉的目光,我把她抱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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