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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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下,可激怒了雷光,他以胸膛中全部的丹田之气,对我吼叫着:“你这个不识抬举的右派!你们这一棵瓜秧上的黑瓜,都在接受批斗,你懂吗?这些天,石凤妮被拉到地委去当陪斗,马上就揪回农场来,你要再不觉醒,拉你一块上台!现在你要竹筒倒豆子,把石凤妮的罪行都抖搂出来,把石小虎的罪行都揭发出来!”雷光的唾沫星子不断飞溅到我脸上。

    我用衣袖擦擦脸,心想:我正巴不得和凤妮见上一面呢。于是我坦然地说:“我实在交代不出他们什么问题,让我上台去接受批斗吧!”我的话音才落,身体矫健敏捷的雷光,不知什么时候挥起拳头打在我的脸上,我踉跄了几步倒在地上;雷光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来,恶狠狠地朝我喊道:“从现在起,结束你的反省,立刻赏你一块牌子,到‘牛鬼蛇神’专政队去劳动。去——马上就去——”

    老弟,从这天起,我脖子上多了一道细铁丝,胸前多了一块“翻案右派”的大牌子。雷光认为这是对我的一种制裁,我倒感觉是对我最大的恩典;因为他把我放出那间方寸之地的小屋,我可以用目光向“猴子”表达我的心意,也可以和那些“牛鬼蛇神”悄声说话了。要知道死寂对于信奉上帝的修女是一种幸福,但对于信奉唯物论的囚徒却是一种最严酷的惩罚。

    可惜,我用感官和那些时代的受难者交流感情的时间太短了;第二天雷光便派一个红卫兵给我送来排笔和颜色,叫我上八米多高的水塔上去写标语。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1966年12月25日。天,刮着五六级的西北风,我脚下的架板在北风中颤颤悠悠,好像随时都会被大风卷跑一样,但我还是勇敢地站在架板上,精心地写着“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的大字标语。这,丝毫不表示我对腾云驾雾而起的雷光有什么顺从听命之意;而是我想到明天——12月26日是毛主席的诞辰纪念,我这个受了多年党的教育的共产党员,应当用排笔,不,应当用刀子,在高高水塔上刻下我对党的忠诚。

    所以,尽管这天冷得透骨,几乎使我无法握住那支排笔,我还是不断用嘴向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指上哈着热气,把生命中仅有的一点热能倾注在我的手中;尽管我脚下的架板在风中晃来晃去,冷风吹得我后背如同针戳,我仍然用我全部的毅力,驱赶着寒冬腊月的严寒,聚精会神地、一笔一画地写着标语。我此时此刻心地赤诚得如同一个婴儿,在含泪的遐想中似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老弟,就是这样,我把我对党的感情都注入那醒目的大字之中了。我自己也记不得究竟写了几个字之后,才发生令人难以料到的灾难;反正,先传进我耳朵中的是一片口号声。由于这种声音已经磨烂了耳鼓,并没引起我的任何注意;但顺着北风忽然飘来“打倒石凤妮”的尖厉呼声,我身不由己地猛然回过头来。

    居高临下,农场一切尽收在我的眼底。我看见农场门口人声喧沸地冲向一辆吉普车,身材修长而健壮的雷光走在最前头。片刻之后,两个红卫兵从车上押下一个人来,由于下车的人被红卫兵揪着头发,按着脖子,在晃动的人影中我没能分辨出来是谁。但当红卫兵把这个人推搡到人群中间时,按脖子的红卫兵抬了抬手,这一瞬间,我的心跳仿佛停止了,血液凝固了。这不是别人,正是凤妮。她头发散乱,枯黄的脸上带着被打伤的血痕,显而易见,这是在地委陪石小虎挨斗时留下的痕迹,而眼前雷光把她揪回农场来了。

    如果我不是强抑着自己的感情,准会一头从架板上跌下来。凤妮被折磨成这个样子,她何罪之有?一朵在旧中国灾难大地上破土而出的苦菜花,一个拿着打狗棍离乡背井讨饭的丫头,一个为改变家乡面貌呕心沥血的女共产党员,一个把光热留给别人自己甘愿化为灰烬的农场场长,一个腹内已经有了婴儿的普通劳动妇女,怎么就成了“走资派”?她是在“走”,走的是社会主义康庄大道;她没有“资”,她的全部资产就是那间茅屋里的杂什;至于“派”,更跟她无缘,她把几百口人的农场看成是一个大家庭啊!雷光那样排挤、打击、诬陷她,在医院里只不过向她做了两句假检讨,凤妮不是立刻眼里噙着泪水去握雷光的手吗?雷光媳妇大出血,是凤妮不留姓名地献出自己的鲜血呀!天哪!善和恶、丑和美,对比如此之鲜明。难道“文化大革命”就是惩善扬恶,让美好的东西都下地狱、丑恶的东西都升天堂吗?想起这些,我的心如同刀剜火焚,更为凤妮所受的折磨而痛楚了。

    围在外边的女工,看见衣衫褴褛的凤妮站在批斗会场中央,有的悄悄溜开了;但雷光和那伙手持皮带、棍棒的弟兄,脸上挂着凶残的冷笑:

    “说——”

    皮带抽在凤妮头上。

    “交代——”

    棍棒打在凤妮腿上……

    凤妮倒下了,又站起来;尽管她身体非常虚弱,但身板挺得笔直,她嘴角淌着血说:“活着我是个共产党员,倒下我还是共产党员,我没有交代的!”

    “没有交代的?”雷光走到凤妮面前,讥笑地问道,“咱们从根子上算起,你在北京妓院是怎么回事?”

    凤妮猛地抬起了头,两眼露出怕人的冷光;我在架板上如同挨了一棒,两手本能地扶住了水塔的砖墙。当我头脑清醒了一点,两步迈上水塔的小铁梯子,我想顺梯子下去冲向批斗会场,去站到凤妮身旁。可是我脚心下面闪出步枪的枪口:“回去!你没有挨批斗的自由,你的任务是用排笔写,写——写——”我返身上了架板,头脑嗡嗡乱响,两眼冒出点点金花,我几乎昏厥了。我脚蹬着架板,身子靠在水塔上,浑身的神经在颤抖痉挛……我模模糊糊地听见雷光正在会场嚼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向凤妮宣读着罪状:“石凤妮!你早就是混进党内不干不净的异己分子,据××报纸××日报道,你在××妓院,杀死邹某某,纯系情杀,是为了和共党分子高某私通——”

    我像触电一样清醒过来,忍不住在架板上高喊一声:“你读的是当时国民党的报纸——”

    就在人们惊愕地把视线投向我的短暂时刻,凤妮突然上前两步,一口咬住了雷光拿着报纸的手。她狠狠地咬着……然后,她猛然用手捂着自己的小腹,不顾一切地向我喊着:“高水!高水!我……我……要生……”

    皮带、棍棒没头没脑地向凤妮身上打去……

    我焦急地往前迈步,早已忘记了这是几米高的架板,一下从水塔上摔了下来……

    我,一切一切都不知道了。

    十

    老弟,我说不清究竟在死神的怀抱里躺了多久,才清醒过来。

    我的腿部、腰部都缠着白白的绷带,从上到下简直成了人类未解之谜——雪人。

    我苏醒之后,第一瞥目光看见的是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我认了出来,那是在度荒年间给凤妮治病的县医院老院长。她第一句话对我说的,不是关于我的病情,而是低声告诉我:“不用担心!凤妮还活着……”

    “孩……子……”我艰难地吐出死而复生后的第一句话。

    老院长眼角闪着泪花:“也……活着。”

    “在哪儿?”

    “你不要多想她们,你要坚强地活下去。”她把“坚强地”三个字说得分外重,说完这句话后,门外似乎有了脚步声,她擦擦眼角背过脸去。这时,我才看清楚老院长背后原来也挂着一块牌子,她是以被监督的“走资派”的身份,给我来治伤的。热泪顿时哽咽住我的喉头。

    一群红卫兵出现在我床头了,他们代替了护士的职务,对我昼夜进行看守。但是我不理解的是:他们没叫我继续交代罪行,也没有对我施加各种压力,他们坐在我的床前下棋、喝酒;有时交谈着一些北京揪斗元帅、将军、部长……和许多发生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奇闻。他们似乎把我当成桌子、椅子,或病房里的任何一件东西,只是没有把我看成一个有思维活动的人——因为他们从来不回避在我面前谈论各式各样的新闻,这反而把我装在闷葫芦中了,这是为了什么?

    那是在我身体日渐复原之后了。有一天,老院长背着那块大牌子,给我进行身体检查。当着几个红卫兵的面,她没有对我说一句话,但在她用手按我的脉搏时,把一个小纸团塞到我的掌心。她刚刚走出病房,我迫不及待地背过身去,悄悄地打开纸团,迅速地扫了纸条一眼,上写:

    高水同志: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要坚强地活下去,要看到明天、明天……

    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叮咛

    我看过之后,装成擦嘴的样子,把纸团塞进嘴里,咽下肚子。我很兴奋,因为我看见了我们的党正在苦难中搏斗;我也很惶惑,纸条上的“什么地方”显然是有所指的,我将被转移到什么地方去呢?我陷入一片迷雾之中……

    一天早晨,红卫兵命令我脱下病号的衣裳,换上我那身带着血的棉装,把我推上了吉普车。隔着挡风玻璃,我仔细地分辨着吉普车行驶的方向;它没有驶向农场,也没有停留在地委所在地——M城。“也许是押送我到省城去批斗吧!”我心里暗暗揣摩着。老弟!我都想错了,吉普车一直把我押进监狱的大墙。

    那些日子,如同一场噩梦;我发疯地捶打着牢房的墙壁,呼喊着:

    “我有什么罪?”

    “为什么把共产党员投进牢房?”

    “凤妮——你在哪里?”

    我喉咙嘶哑了,嘴唇咬破了,当我再没有一丝力气呼叫的时刻,监狱狱政科一个干部给我拿来一张入监的结论,我到这时才明白了:我是大墙之内的一个囚徒已成定论。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那天我在水塔上书写“敬祝”的标语时,正好写到“敬祝毛主席万寿无”这个地方摔下了架板;漏掉了一个“疆”字没有写完,成为我入监的根据。结论上写:罪犯高水,是个一贯伺机翻案的极右派;不但一贯以画笔攻击社会主义漆黑一团、没有阳光;而且狗胆包天,恶毒诅咒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该犯自知罪孽深重,在书写反标之后,企图坠身畏罪自杀,被我革命群众当场俘获,经农场革命组织呈报法院,判处该犯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老弟!从字面上看,结论有条有理,而且十分合乎逻辑;但实际情况却是天大的冤枉。在那个法律形同虚设,“造反派”的话就是法律的年代,我“右派”的帽子上,又加上了一顶“现反”的帽子。我没有随便穿衣服的权利,命运赐给我一套印着“犯人”两个大字的囚衣——一个对党忠心耿耿的共产党员,当了共产党监狱里的一名囚犯。

    我不想在你面前装饰我的灵魂,那些日子我曾想到过死,我想用了结生命,向生养我的中国告别;可是,我想到了凤妮,想到在批斗会上落生的孩子,想到那张纸条上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叮咛:“要坚强地活下去,要看到明天、明天……”我感到不能死,要为明天的中国而呼吸,要为明天的中国而搏斗。每逢到了这个时刻,我总是把凤妮临别时送给我的那块手绢拿出来,一遍两遍地看着,让一滴滴男人的泪水,滚落在手绢的那片枫叶上。

    可是苦难的凤妮在哪儿呢?那个在棍棒飞舞中出世的小生命又在哪儿?大墙遮住我的视线,切断了关山云天。我问天,天不应;问地,地不语;想托天上的大雁带上自己深情的思念,可是这儿是百鸟都不歇脚的地方;大墙、电网、岗楼、囚犯,这使世界上一切有触觉的生物都望而生畏;只有老鼠常来和我们为伍,它并非对我们有任何兴趣,而是来吃我们手中掉下的窝窝头渣……

    老弟!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苦等的,我坚信只要凤妮活着,她不会嫌弃我这个囚徒。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二年……时间流水般地过去了,没有听到一点凤妮的消息。大概是到了70年代初期,我记不清是哪一年了,一个地委机关干部,因为说了一句林彪秃顶像“赫秃”,被投进牢房。据他告诉我,雷光已经坐着运载火箭当上了地委副书记,石小虎被贬回家务农,他谈到凤妮时吞吞吐吐,经我再三盘问,才告诉我凤妮在我跌下架板的那一天,已经被乱棍打死。我当时像疯子一样,一把揪住这个“新号”的衣襟,朝他大声喊着:“你胡说——胡说——你回答我,你是不是在胡说——”“新号”吓呆了,直到承认他是道听途说的,我才松开了手。

    我瘫软地倒在床上。我放声地大哭。我明明知道“新号”带来的消息是可信的,在医院里老院长的话只不过是对我的安慰,我还是希望“新号”承认自己是胡说,好像这样我才能够保持神经的平衡,才能承受不断倾泻而来的苦难,才能有精力度过十五个寒暑春秋……可是,眼前这一簇希望之花凋谢了,希望之星也陨落了,我感到我的生命也正在枯萎,不知自己能不能在泥泞的路上跋涉到漫漫长途的尽头……

    有一天,狱政科的一个干部,隔着门扔给我一张明信片,他饱含同情地对我说:“神经病,”我的新代号,“高兴吧!别再信那些谣言了。”我茫然地捧起硬硬的纸片,只看了一眼就“啊”地叫出声来,我认出来这是凤妮的笔体,这一下把我从苦痛的深渊抛向欢乐的高峰。我舍不得立刻看它,把它在手掌中抚摸了很久之后,擦了擦眼睛,一笔一画、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高水:

    我回到落生我的农村了,生活很好,请你不必挂心。

    孩子是个女儿,按你起的名字叫小妮;她已经六岁了,身体健康。下次给你寄去一张照片。

    望你保重自己身体。

    凤妮×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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