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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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场的头号新闻是党委会委员一律靠边站,凤妮被撤职;那位在医院里亲手给凤妮送去马缰的雷光,重新把那匹马拉了过去——他一跃成为地区造反兵团的司令;至于我们那间小茅屋,红红绿绿的大字报遮盖了土墙的本色,变得像旧社会姑娘出嫁时坐的花轿那样色彩缤纷。大字报罗列了凤妮的八大“罪状”:第一大罪状是度荒年间挑动“桃园事件”;第二大罪状是反对三面红旗;第三大罪状是包庇“右派”,和“右派”同流合污;第四大罪状是……总而言之,从罪名上看,已经够上一个立即送上断头台问斩的女囚了。昔日雷光自我检查的错误,随着风云突变,一下都变成绝对正确;凤妮做的一切好事,随着岁月的更替,一下都变成反党罪行。

    我的妻子——她真是个世界上罕见的女人,在大字报快要贴到她脑门上的情况下,依然从从容容。早晨起来,挺着大肚子去看机播水稻的进度,检查播种越冬小麦的质量,好像那些花花绿绿的大字报和她没有丝毫关联,而只是装饰这间茅屋的五色彩纸。我几次劝她不要再去工地,当务之急是如何保全自己。她说:“高水呀!你是外乡人,不了解凤阳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不种好稻子,不播好小麦,乡亲们吃什么?靠大字报的纸片充不了肚饥!”她用那么深沉的目光望着我,我良心上受到责备,不得不躲开拦挡在门口的身子,让她出门。

    那是一个落着淅淅沥沥秋雨的夜晚,我坐在床沿上,心里一方面为这场雨冲刷了那些大字报而高兴,同时也为凤妮迟迟没有回家而不安。我好像感到这间茅屋是在大风浪里的一叶碎舟,在滚滚的黑潮面前,难免有倾覆的危险。我像一个淹没在狂涛骇浪中的舵工那样,尽可能地想办法来保持这条破船的平衡,以度过难以逃避的灾难。根据我这个饱经沧桑者的体会:文字材料、美术作品都容易成为浩劫的导火线,我便把我给凤妮画的那些肖像和素描,以及黄丽薇的来信,用几层塑料纸装好捆齐,藏到茅屋外面老桐树根一条长石下面。

    老弟!人,也真是个奇妙的怪物,在为保卫生存和信念的危急时刻,居然会产生那么大的蛮力,我把那二三百斤的长条石头,一下从泥水汤浆的地面竖起来,把塑料包放好之后,又把它推倒放平,挪动得和原来位置不差毫分。可是,正当我粗声地喘气、擦着被雨水淋湿的脸颊时,我背后传来了嚓嚓的脚步声,凤妮披着一件蓑衣站在我的身旁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把画……藏起来。”

    “画的都是我,有啥可怕的!”

    “他们能在没缝的石头上下蛆!”我说。“你忘了?我画的那朵荷花,给我找来多大的麻烦?刚来场那天,我画那幅《田野黎明》,不是给雷光挑剔画面上没有太阳吗?”

    她不再说话了。显然,我的话引起了她的回忆。她默默地走回茅屋里,我们互相擦着对方头发上和眉宇间的雨水,然后抱在一起,静听着秋雨的淅沥声。忽然,我感到我的脸潮湿了,那是凤妮那双大眼睛里涌出的热泪,流在我的脸上……她难过地告诉我,机播队的工人对她说:地委书记石小虎被挂上“黑帮”的大牌子,串街游斗了,要她千万珍重自己。

    这是“文化大革命”以来她第一次对我垂泪。

    “凤妮!不用难过……”我安慰着她。虽然我自知这些话没有任何力量,还是对她说了。除此之外,我还能对她说些什么呢?

    她坐在椅子上,疑虑地问我:“这是我们的党在领导‘文化大革命’吗?”

    我说:“是。”

    “为什么专整那些忠心耿耿的老干部?自己人对着自己人开刀?”

    我回答不出话来了。

    雨声……

    秋蛙在夜雨里咯咯的哀鸣声格外刺耳……

    我们彼此默默地注视了好长时间之后,我说:“凤妮!我担心你……”

    “我担心他,他已经八个月了。”她看了一眼自己隆起的腹部,轻轻叹了口气,“怎么他偏偏在这个时辰来报到?”

    我看见凤妮已经预感到山雨欲来,再次劝她说:“我看你还是回村躲一阵好,我一个人留在这儿——”

    她截断了我的话,口气是坚决的:“不!我是个党员,这儿就是我的岗位;我是你的妻子,我一步也不离开这间草屋!”

    “凤妮……”

    “你甭为我担心,我不过是个讨饭出身的丫头,他们能给我戴上什么帽子?”

    “那么多老党员,哪个是‘黑帮’?上下嘴皮一碰,帽子就有了!”我开导着凤妮说,“你哥哥不也是因为活不下去,逃到大别山参加革命的吗?造反派一样赏他一顶‘黑帮’的钢盔……”

    “那是他们赏的,不是我自己应该戴的,那就等于没有。”凤妮神色坚定地说,“我哥哥说得很对,只要你是真金,就不怕火炼!”

    我再多说也没有用了,话到此戛然而止。

    这一夜,我躺在床上怎么也闭不上双眼。我听着紧一阵、慢一阵的夜雨,敲打着茫茫原野,滴滴答答地流下我们这间茅屋的房檐……凤妮由于带着双身子在田野上奔波,躺下不久就发出轻微的鼾声;似乎她这越来越瘦弱的躯体内,有着什么溶化苦难的药剂……她睡得是那么香甜。

    我无法抑制我的悲楚心情,轻轻拉开电灯,久久地注视着她那张脸。虽然她还像二十年前第一次在“地狱”里见到她时那么清秀俊俏,但时间老人已经给她的额头、眼角、鼻翼,到处刻下了皱纹。特别是当我看见她披在脸额上的散发里,混杂着几根银丝时,爱怜之情使我血液沸腾,我情不自禁地吻她安静的前额……

    她被我吻醒了,低声地叫着我:“高水哥……”

    “凤妮!我怕……”

    “怕什么?”

    “怕时代的风暴把我们分开!”

    “你给我讲世界地理时不是说有个南北极吗?”

    “嗯!”

    “就是把我们一个卷到南极,一个吹到北极,我们的心也不分开。”

    老弟!这个秋雨绵绵的夜晚,在这间即将被时代浪潮吞没的茅屋中倾吐的这些滚烫的语言,没想到真成了我们的诀别词。第二天,凤妮披起蓑衣,准备挺着肚子下地时,雷光带着几个手拿皮带的红卫兵,冲进了这间十来平方米的小屋。他,不愧是个保卫科长,熟练地把拴着细铁丝的大牌子,套在凤妮的脖子上,向几个人一挥手:“带走——”

    “为什么要带她走?”我冲了上去,指着自己胸脯说,“我是‘右派’,你们可以带走我!”

    回答我的是一条皮带。闪光的皮带铜环在我眼前闪了一下,我的一只眼就被打出了血。我不顾一切地再次冲上去,拦在门口,高声喊着:“雷光!……她……她是孕妇——”

    “她肚子里装的是狗崽子!”一个戴红袖章的红卫兵怒冲冲地朝我喊着,“闪开——”

    第二个面孔文雅一点的红卫兵,立刻掏出语录本,向我高声地读着:“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

    第三个青年刚抡起皮带,被雷光抓住胳膊;他装出息事宁人的样子,把凤妮胸前的牌子一翻,对我微笑地说:“看见了吗?她是场内的走资派!你这个想翻案的‘右派’不过是只半死的老虎,还不够挂牌子的资格。”

    我还想说些什么,凤妮猛地把我往旁边一拉:“躲开!叫我走——”

    在凤妮那双喷火的目光下,我闪开了身子。

    凤妮走出门口似乎想起了什么,回过身来,给我一块手绢:“高水!用它擦擦你眼角上的血!”

    “凤妮……”我追出去一步。

    她挂着“走资派”的大牌子,深情地看了我一眼,扭身走了。她抬着头、挺着胸走了——她再也没有回头。这时,我才感到我的眼角疼痛钻心,从地上拾起那块手绢,我想用它去擦擦眼角血痕,但是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因为我看见这是那块绣着一片丹枫的手绢,她在这个危难时刻留给了我,我理解到这是对我无言的叮咛和嘱托……

    凤妮被带走之后的下午,我的房门被“造反派”上了锁;我的床头墙上贴了一条醒目的标语:“只有老实揭发走资派石凤妮,才是你的唯一出路。”他们还每天隔着窗口,扔给我几个窝窝头,递给我两碗凉开水,当作叫我活下去的食粮。

    老弟!从这时候起,我当了监狱外的囚徒。1962年一度在头脑中出现的美好希望,在冷酷的事实面前,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我感到我们的国家,正同我心中希望之光的毁灭一样,被一种狂热、愚昧、盲动的力量,拖向了苦难的深渊……如果我把这个年代比作一首悲恸的乐章,我认识到凤妮和我的痛苦都不过是这个乐章中的一个小小音符……

    也许正是由于意识到了这一点,我没有在严酷的打击面前躺下;正相反,我活得很有力量。每天,我把窝窝头和凉开水全部咽进喉头,让它变成支撑我生命的能源;每天,我隔着窗户向外望着,看着排列成行的男女“走资派”们,挂着牌子对着东方请罪,看着他们在这间茅屋前的空场上,干着不产生任何价值的繁重劳动,比如:今天把这堆盖房用的砖头搬到东边去,明天再从东边把砖头搬回来。反反复复,在方寸之地,走着无尽的长途。后来,这支“牛鬼蛇神”专政队,队伍越来越大,连石小虎送到省城里安排了工作的郭愚志和侯奇,也竟然出现在这支队伍中间:郭愚志头上包着绷带,有两条灵巧铁腿的“猴子”架着一支单拐。不用问,他们是以被“走资派”重用的罪名,打伤之后,押送到茶树湾农场来了。

    郭愚志——这个刚刚寻着了党的奶头的老知识分子,党的奶水刚刚愈合了他心上的伤痕,时代的风暴又把他吹离了娘怀,撕裂了他心上的伤口——他疯了。他走在“牛鬼蛇神”专政队的队列之尾,尽管红卫兵的鞭子加上皮带在无情抽打,他还在一边走一边喊着:

    哎——

    我怎么不是你的同志?

    我是为你的富足

    而叩打喜马拉雅山的战士!

    我当然是你的同志

    我为你的繁荣强大

    曾献给你地下乌金城的地址!

    每当看到这样惨不忍睹的场景,我都情不自禁地背过脸去。“猴子”当然就更不用说了,一条单拐就宣布了“美猴王”艺术生命的彻底终结。虽然他经常用喜笑颜开的战术,对付那些监督他劳动的红卫兵,以少挨几下抽打;但他笑声中已经没有欢乐的音符,苦笑中充满了悲恸和酸楚……

    最使我忧心的是:在“专政”队里我始终不见凤妮。她到哪儿去了?去医院生孩子吗?还不到月份;没去医院?为什么在“专政”队里,总也看不到她来请罪。我深深了解凤妮是个柔中有刚的女人,真担心她和雷光产生尖锐的对抗,而发生难以预料的可怕后果。老弟!在那些忧心的日子里,我那颗心哪,就像漂在无际狂涛中的一片树叶,一会儿漂上浪尖,一会儿又沉到海底;甚至在夜间听见窗外落叶坠地的声响,我都盼着是凤妮归来的脚步声——那当然是个不现实的幻梦!

    如果我没记错时间,大概是到了十二月底吧,有一天,我的房门锁“哗啦”一声被打开,雷光穿着一身标准武斗队的服装——不挂领章的褪色军服,腰里扎着闪亮的牛皮带,威风凛凛地走进我这间茅屋。

    我用目光告诉他:我准备好了,请开始用刑吧。

    他那双黑亮的大眼睛,回避着我的视线,却朝茅屋四周巡视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靠近窗子站下。他指指窗外正在劳动的“牛鬼蛇神”说:“怎么样?我雷光不是不通人情的人吧?”

    我没有任何反应。

    “在这间小屋里反省,总比在外面喝西北风强得多。石凤妮的材料,你写了多少了?”他抽出一根烟卷,在窗台上磕了磕,插进嘴里,吐着烟圈,等着我的回答。

    “没什么可写的。”我说。

    雷光看着我,似乎对我的抗拒态度并不感到意外,他淡淡一笑说:“我们估计到你是一块花岗石,不过,我应当告诉你,我们派人到北京去内查外调,掌握了你们大量的罪行材料。”

    我继续以沉默回答雷光傲慢的微笑。

    “不要故作镇静了。”雷光一手拿着半截烟卷,另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走到我的面前,把纸条递给我,低声地说:“你认识这三个字吗?”

    我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但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因为纸条上写的是“黄丽薇”三个字,我心里“咯噔”地跳了一下,抬起头来,想从雷光的表情上寻找他递给我这张纸条的含义。雷光分明看出了我内心的细微变化,笑眯眯地从我手里夺回那张纸条,露出十分得意的神气说:“我们办事情是重证据的,我明确地告诉你,黄丽薇的妈妈是个白俄,混血儿黄丽薇是个‘特嫌’,红卫兵揪斗这个‘特嫌’分子时,她不但不低头认罪,反而辱骂革命小将,众怒之下……咳!用不着细说了,反正她现在已经化成火葬场大烟囱上的一缕青烟了。”

    这如同响在我耳边的一声霹雳,我身子本能地向后仰了一下,靠在床棂上。我最初不能相信雷光的话是真实的,但我想到黄丽薇奔放的个性,导致这样的悲剧完全可能。天哪!尽管这个混血儿有许多缺点,但我深知她和“特嫌”绝对无关,怎么能把血统和皮肤的颜色当成“特嫌”的依据呢?

    “你用不着那么紧张。”雷光察觉到了我的反应,捏灭了手里的烟头,和颜悦色地对我说,“但是你要看到抗拒运动的下场。梁满本来在反右斗争中立场坚定,后来他居然策动党委给农场来函,表示要在适当时机,考虑你的划右问题。我们把原件交给了北京的革命小将,他也正在被革命群众揪斗,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你明白我这些话的意思吗?”

    “不懂。”我沉溺在黄丽薇冤死的悲愤之中,茫然地对雷光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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