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将这部中篇小说,献给一个曾经在渤海湾受难的“囚徒”。
——作者
[序]
早晨,这个走过漫漫驿路的受难者,就出现在海滨码头了。这时候海正在涨潮,它用谁也估摸不透的力量,把小山头一样高的浪花,推向岸边,拍向船舷。当这个头发浓密,脸膛如刀削斧砍般冷峻的中年人,挤进送行的码头时,一艘南行的客轮已经撤离了舷梯,“呜——呜——”地鸣笛两声拔锚起航。
码头上送行的人流,追随着缓缓移动的客轮,奔跑着,叮咛着,摇着手臂向一个个船舱窗口招呼着:
“再见——”
“等着你的来信——”
而这个目光如火、眼角鱼尾纹深得怕人的受难者,没有呼喊,没有挥臂;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不断用两臂分开人流,把焦急的目光投向每个船舱窗口。显然,他在寻找他所要寻觅的人儿,但是他失望了。只是在最后的瞬间,客轮船尾甲板上,一个穿着天蓝色衣衫的女人,发现了在人流中奔跑的他,便向他呼唤起来:
“陆步青——”
这个满脸胡须的中年人,扭头看见了船尾的妇女,黯然神伤的目光突然闪亮了,他向她喊着:“苏珊珊——”
穿天蓝色衣衫的中年女人,应了一声,便把两臂伸出船舷,好像要迎接他上船似的。码头上的男人,喉结上下蠕动着,他像每个男人抑制悲痛时那样,紧紧闭住了痉挛的嘴巴;而船尾那个妇女,收回探出船舷的两只手臂,捂着脸轻声地哭了。在早晨的阳光下,晶莹的泪珠穿过睫毛,淌下嘴角……
客轮走远了,走远了。
他踮着脚,用他那双凹进去的眼睛,目送着客轮渐渐远去;目送着那件天蓝色的衣衫和蔚蓝色的大海、水天一色的长空融为一体。只有被称为轮船之友的海鸥,在朝阳下追随着高高的船桅,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银光。
这个中年人又在码头上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继而扭转健壮的身躯,漫步向海滩走来。他锁着一双浓黑的眉毛,脸色冷峻而阴沉,似乎有块沉重的石头坠在他的心上,任海风恣意吹打也没有吹开他脸上的阴云。直到他感到走得有点累了,便坐在海滩边一块礁石上,顺着破旧的裤兜掏出来一封揉皱了的纸团,铺在腿上看了起来。
步青:
我走了,带着一颗伤痛的心。你知道我是不愿意走的,但生活硬是逼着你走,硬是叫你离开祖国,离开相爱的亲人;硬是叫你咽下这杯难以下咽的苦酒,天哪!我只好喝了它。
我们一起走过漫长的驿路,我们心中早就萌发了爱情的种子;但是天亮之后不能开花结果,这是个悲剧!
你是强者,就像杰克·伦敦的小说《热爱生命》中的坚韧的跋涉者一样。但如果你有一天真的感到行路难时,我将在M国码头迎接你。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不会再有第二次爱情了。
吻你!但愿不是最后一次……
你的难友
珊珊
陆步青不想再看第二遍。他用痉挛的手掌,把纸片揉成纸团,然后痛苦地闭合了他的眼帘。在这没有人迹的海滩,他没有吝惜一个男人的眼泪;热泪从他的眼角涌出之后,顺着他眼角边扇面形的鱼尾纹,向鼻窝、嘴角、下颚四下流淌。他的心掉进了苦涩的泪水深渊之中,连手中那封短信被海风吹进大海,他都茫无所知……
几只欢快的海鸟,抖落着羽翼正在海边觅食,可能是误把这张白白的纸团,当成浮上海面的银鱼,闪电般地从天空扎了下来,用尖嘴叼了几下,失望地尖叫着飞走了。
陆步青透过蒙蒙泪光,望着烟波浩渺的大海,他不禁忆起了他和苏珊珊的初识,想起了他的童年、青年……
一
人,都有自己的黄金岁月;陆步青的黄金岁月开始于少年迈进青年门槛的年代。
那是开国大典的礼炮,轰开满天阴霾;国庆之夜的礼花,照亮祖国绚烂前程的日子。那时候,他脸上没有皱纹,嘴巴没有胡须,仅仅还是个初中三年级的年轻娃娃。在一个美丽的夏季,他和少年宫科技馆的伙伴,来到海滨进行“祖国号”歼敌快艇的模型试航。
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大海万里无垠;天空像水晶玻璃一样透明,大海像颗硕大的蓝宝石闪闪发光。当试航的快艇模型划开碧波,离开海滩的时候,一个帽子后边飘着金锚飘带的海军叔叔,把他带上一艘真的快艇,一个目光炯炯的老政委在等待着他。
“这个快艇模型,是你的产品吗?”老政委垂下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诙谐地笑着。
陆步青有点拘束不安:“是,是我!”
“你喜欢海吗?”
“我在海边长大的!”
“噢?”
“我爸爸是个摇船打鱼的。”
老政委慈祥的目光在陆步青脸上打了个滚:
“你愿意当海军吗?”
“还用问吗?”陆步青说,“我当然愿意!”
“可惜你个儿矮了一点!”老政委笑了。
“我还会长个头呢!”
“长够高了再来找我!”
“多高算高?”陆步青认真地叮问。
“一米七!”
“说话算数吗?”
“一言为定。”
陆步青的心“咚咚”地跳着,掏出小本本:“请您签个名字吧!到时候,我找您来报到。”
老政委在陆步青小本子上,留下了“肖珂”的名字。然后,开动了快艇,带着陆步青在大海里游弋了半天,用一辆美国吉普,把陆步青送回了学校。
这个契机,成了嫩竹拔节上蹿的强大催生力量。陆步青为了献身大海,他不但理工科门门优秀,而且成了单杠、吊环上上下翻飞的健儿。当他高中毕业时,已经是身材魁梧高大、走路两脚生风的剽悍青年了。
他长着一头乱蓬蓬黑密的头发,就像奔马鏖战时抖起的鬃毛;加上他那外凸的前额,深凹进去的眼睛,和过早地出现在脸腮上的胡须,倒真有点像“阿芙乐尔”巡洋舰上起义的水兵。
不过,陆步青对海的梦幻般的思恋,并没能如愿以偿。这不是他不思恋大海,更不是他忘记“肖珂”这个鼓舞他上进的名字;而是在他毕业之后,就被推荐到科技大学学习。从幻觉中的波浪喧天的大海,跳进ABCD以及各种符号的铅字海洋,陆步青虽不那么情愿,却也毫无怨言。因为50年代的青年人,个人和祖国是一个概念。陆步青把自己看成祖国——母亲躯体上的一个细胞;看成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沃土中的一粒种子。他怎么也没有料想到,平地而起的那股历史旋风,会使他这个细胞枯萎,出土的幼芽夭折,理想之舟触礁倾翻……
说起来,事情似乎有点偶然,那是在1957年的初夏,陆步青即将毕业的日子发生的。一个下着浓雾的早晨,陆步青正和同学们围观批判右派的大字报,突然从无限远的高空,传来尖细的呼喊声:“亲爱的祖国——您的女儿是爱您的,可是……我……我要和您告别了。我请求您,把我安葬在鼓浪屿,那儿,是我爸爸的故土……”陆步青扭头看去,天空雾气迷茫,虽看不清姑娘的脸面,但却看得见她穿着的白衫。她已经爬到三十米高的烟筒之上,蓬乱着头发向大地呼喊着。
围观大字报的人们,像是炸了窝的蜂群,一下拥到大烟筒旁边来,唯独陆步青飞速地向宿舍跑去。这个脑子里装满数学公式的人,深知惶惶的议论和围观,解救不了这个姑娘的命,便火速地从宿舍里抱出一大抱棉被,扔给围观的同学,在烟筒下面围成一圈救生网。同时,他仰头向上喊着:
“这位女同学,不要自寻短见,祖国是爱你的,有话下来说,下来说——”喊话之际,他飞快地攀上小铁梯,不用说,他是想把那个姑娘从死亡边缘上拉回来。可是那个姑娘,经过最后生与死的抉择之后,没容陆步青攀到她的身边,就一头从烟筒上扑了下来……
陆步青“啊”地惊叫了一声,围观的同学也惊愕地喊叫着。到底还是救生网发挥了一点作用,尽管姑娘下扑时,重力加速度的坠落来势很猛,但烟筒下无数双手臂,像铁钳子一样死死拽住了棉被。还有几个男同学,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机敏地钻进棉被底下,去充当“肉垫”。因此姑娘坠落下来时,只是搓破了一床缎子被面,头撞在一个“肉垫”的膝盖骨上,顿时晕了过去。接着,是红十字急救车的急驰,医院急诊室的抢救……等陆步青以学生会主席的身份赶到医院来看望这个姑娘时,姑娘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来到病床前,他才感到这次探望,超越了他的工作范围。原来这个企图和死神拥抱的人,不是学生,而是去年从医科大学毕业、分配到科技大学医务所来的青年医生苏珊珊。他,立刻惊愕地愣在了病床之前。
应当说,陆步青是了解苏珊珊的。他之所以了解她,不是由于业务上的来往。一个醉心于军工物理研究的高才生,和胸前挂着听诊器的医生,没有什么衔接的纽带。陆步青觉得苏珊珊的了解,可以说是由无数的零碎印象,经过X+Y=Z的数学推理而形成的一个完整概念。他是个课余体育爱好者,不分春夏秋冬,是学校运动场四百米弧形跑道上的常客。为了锻炼毅力,他特别喜欢在寒风凛冽、大雪飞扬的黎明,来到操场。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许多平日喜欢运动的同学,都龟缩在温暖的被窝里;陆步青却如同一只黎吉鸟,顶着风寒,健步如飞,用那双充满坚毅力量的脚板,去叩打黎明的门环。每每这样的时刻,许多熟悉的面孔都不见了,他准能碰到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苏珊珊。她穿着一身杏黄色的绒衣绒裤,总是逆着陆步青的方向,环绕着跑道奔跑。他和她每天第一次在跑道上擦身而过的时候,都要这样招呼:
“你早!苏大夫!”他说。
“你早!大学生!”她答。
严格地说,陆步青觉得“大学生”三个字的称呼,听起来很不悦耳。她不也是刚离医科大学一年嘛,何以那样轻蔑地称别人为“大学生”?可是到底该称呼他什么呢?直呼他的名字陆步青,不是有点更“那个”了吗?他想。
尽管他对她产生一种潜意识的不满,每天在跑道上除了千篇一律的问候之外,几乎没有第二句语言;但陆步青还是发现了一种游离了有声语言之外的无声语言。比如,他每天围绕操场跑上十圈——四千米;身材纤细的苏珊珊,一准要跑完五圈——两千米才肯罢休。他咬咬牙,跑上五千米,苏珊珊不跑完两千五百米,绝不下跑道。他由此而推算出:虽然他和她没有说过一句别的话,但是她时刻在注意他。他之所以观察出这个秘密,不是说明他也在时刻地关注她吗?这真是应了古诗中写的:“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了。陆步青常常为这个发现而感到脸红心跳。
出于对苏珊珊身体的怜惜,陆步青不敢无限制地扩大自己的运动量,因为在这一点上他是恒星,行星是随恒星转动而移动的。甚至他有时还有意少跑几圈,以照顾这位被晨风割红了脸膛的姑娘;苏珊珊也好像识破了他的腹内机关,常常用她那双黑亮的眸子,默默地对他抗议:“你真坏!”就是这样,陆步青和苏珊珊在天色微明的运动场,会面了整整一年。苏珊珊在陆步青眼里,是个骄傲而严肃的姑娘,是个有毅力的女医生;这样的女医生,当然是可以信赖的。
陆步青曾经想过,在毕业之前向苏珊珊表表心怀,但是却被他强烈的自尊心制止了。他认为:她是个漂亮俊逸的女医生,而他健壮粗犷得像一头牛,女孩子是不喜欢这种类型的青年人的。退一万步说,即使苏珊珊喜欢他,陆步青也不会对着爱神主动去弯腰鞠躬——那不是陆步青的性格。然而,苏珊珊的影子,并不因陆步青的自尊,而减少一丝一毫的色彩。那穿着杏黄色运动衣的体躯,那张闪着汗珠的绯红的鸭蛋脸,以及问候他的清脆女音:“你早!大学生!”又是如此强烈地刺激着他的中枢神经。陆步青感到痛苦,他陷入感情的泥沼而不能自拔。为了逃避自我折磨,他只好用冷漠的面孔掩饰内心的灼热;用无数条有趣的物理学定律,转移他青春的觉醒。就在此时此刻,苏珊珊发生了“跳烟筒”事件,陆步青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一个从头顶到脚跟都闪烁着青春活力的苏珊珊,一个以救死扶伤为天职的女医生,却那么不珍惜自己的生命,竟然想和她所从事的神圣事业、和亲爱的祖国告别……
陆步青望着苏珊珊昔日红润得像早晨彩霞、而眼前像白纸一样苍白的脸,低声诚挚地问:“苏大夫,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能……”
苏珊珊两眼直溜溜地望着房顶,没有反应。
“苏大夫……”
陆步青的话被苏珊珊的目光打断了。她两条修长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眉毛下,射向陆步青的眼光是怕人的。陆步青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他转身想走;可是一个青年人的革命良心,和朝朝暮暮对苏珊珊的思恋,使他停下脚步。他很想和苏珊珊再说些什么,向她伸出真挚的友谊之手;但是没容陆步青说话,苏珊珊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了:“你出去!马上出去——”
“苏大夫,你听我说……”陆步青恳求着。
“我不听,什么也不听。我请你马上走,离开这间屋子。”
苏珊珊面色如铁。陆步青万万料想不到,平日那么一位文秀雅静的女医生,此刻面孔竟然会变得这么凶悍。看样子,不要说和她谈话,就是在病房多停留几分钟,都是不可能的了——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但当他拉开病房房门,把告别目光,最后投向苏珊珊时,他看到了她的反常现象:苏珊珊嘴唇哆嗦着,两只大眼睛里噙着莹莹的泪光,正在注视他的背影,似乎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陆步青再一次停下脚步,他的血在沸腾,心在战栗。可是苏珊珊并没开口吐出一个字,只是咬了咬嘴唇,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然后翻了一个身,把面孔对向了病房的墙壁。陆步青不顾一切地匆匆返回床边,用手摇着苏珊珊的肩膀:“苏大夫,你有话要说就说吧!”
沉默。
“苏大夫……”陆步青焦急地寻找着打开苏珊珊心灵上那把锁的钥匙,“我们早已经是没谈过话的朋友了,你该信任我!”
苏珊珊突然回过头来厉声地说:“难道你意识不到危险吗?”
“危险?什么危险?”
“我被划为右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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