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我。”苏珊珊平静地回答,“所以,我请你离我远一点,离开我这个传播霍乱的瘟神!你懂了吗?”
陆步青茫然不知所措了。显然,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自从陆步青心田里萌发了对苏珊珊爱情的嫩芽之后,他通过各种渠道,打探过苏珊珊的身世。她爸爸原是东南亚M国的一位著名华侨骨医专家,新中国诞生不到一年,这位老医生,为了回到他深深眷恋的祖国,不惜和M国血统的妻子离婚,携带着苏珊珊回到了他出生的故土——福建省鼓浪屿,后来被国家聘请到一个北方滨海城市任医学院副院长。苏珊珊毕业于这个医学院后,被分配到科技大学当了医生。这样一个热爱祖国的老知识分子的独生女儿,哪能有反党之心,这不是把小猫也当老虎打了嘛!陆步青深深为苏珊珊的遭遇感到不平,“不平则鸣”,他大步流星出了病房,想为解脱苏珊珊的噩运而奔走。第一步,陆步青想先找反右领导小组的负责人辛农同志——学校党委书记谈一下。辛农同志是雇农出身,1938年放火烧了地主庄院后,跳上一匹没有鞍子的赤兔马,跑上太行山参加革命的。他身体长得敦敦实实;矮矮的身躯上的那张脸,即使是在严寒三九天,也仍像田野里熟透了的高粱穗一样紫红透亮。到1957年——他进城市已经八年了,头顶还是个光葫芦;因此随便往哪儿一站,都显得精神抖擞别具一格。陆步青很崇敬这位党委书记,这不单因为辛农在烽火年代,有着传奇英雄的色彩,为革命走过漫漫的风雪里程;更吸引陆步青的是,党委书记谈吐的爽直,和他生活的朴素刻苦。比如逢年过节时,辛农亲自下厨,他一不做四喜丸子,二不炒回锅肉;而是和炊事员一起,蒸上几屉糠菜团子,叫全体师生一律吃昔日的糠菜窝窝。对于这样别开生面的会餐,有人惊愕,有人皱眉;辛农手里举着糠菜窝窝,批评这些同志说:“怎么了!嫌难吃吗?旧社会农民兄弟就是天天吃这个的,我们应该改造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向农民学习!”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在餐桌上引起的反应是不一样的,而陆步青是投赞成票的一个。
但是,使陆步青感到意外的是,他还没来得及找党委书记,辛农就派党委秘书来找他了。进了反右领导小组的办公室,陆步青刚想陈述苏珊珊的问题,辛农却先开了腔:
“陆步青,你知道为什么找你来吗?”
“辛书记,我正想来找您……”
辛农似乎无暇听陆步青的谈话,开门见山地说:“你在苏珊珊跳烟筒的时候,干了些什么名堂?”
“抱了几床被子,救人,……”
“她不是个普通的人,是个右派,你知道吗?”
陆步青哑然了,过了一会儿才说:“辛书记!难道右派就该叫她自尽吗?何况她未必真是……右派呀!我想和您谈她的问题呢!”
“陆步青!”辛农两眼冒出了火星,声音不觉高了起来,“你的言行已经丧失了一个共产党员的立场。”
“辛书记!难道看着她自尽,倒是坚持了党的立场?”
“话也不能那么说。”
“那我错在哪儿?”
“错在你……抢救她的态度太积极了!”
“不积极,苏珊珊不就离开这个世界了吗?”
“陆步青!”辛农烦躁地用他那只杜梨木雕成的烟斗,敲着桌角说,“本来,我想听你深刻的检查,你倒和党委较量起来了。看样子,党花在你身上的心血都白费了。你下去吧!”
陆步青预感到潜在的不妙,着急地说:
“辛书记,我……”
“你的爱和憎已表现得够清楚了!”辛农打断了陆步青的话说,“你在大风大浪里现了原形,是个不折不扣的党内右派。”
“我?”陆步青额头滚下了汗珠,“您是说我?”
辛农声严色厉地把烟斗往桌子上一摔:“我说的是陆步青。一个吃党的奶长大的狼孩!”
陆步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反右领导小组办公室的。尽管他身体十分健壮,走下门口那几层石头台阶时,踉踉跄跄几乎摔跤。“右派”“狼孩”这两个扎人心肺的字眼,像霹雳闪电一样,使他两眼直冒金花,头脑嗡嗡乱响;他还没能为苏珊珊说上一句话,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滚进泥沼里来了。
第三天,他被通知参加右派的校内劳动,和那些戴眼镜的、留胡子的、拄拐杖的右派教授,以及一批右派学生在校园拔草。他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并不为自己的遭遇而过分苦恼;他心里牵挂的,倒是那个身体纤弱的苏珊珊。据一个弯腰拔草的伙伴悄声告诉他,苏珊珊在反右斗争中本来平安无事,运动进行到尾巴梢上,院校教职员工斗争一个著名教授时,这个老教授在批斗场上冠心病发作。苏珊珊为了尽医生的天职,在批斗现场给老教授服了急救药——硝酸甘油片,然后以医生的身份请求辛农对老教授停止批斗。党委书记辛农看看老教授又活了过来,不但没听女医生的劝阻,反而加强了轮番轰炸的火力。苏珊珊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悲愤地朝辛农喊着说:“即使他是个反革命,也还该讲人道主义嘛——”这一喊,就决定了苏珊珊的命运,炮火一齐朝苏珊珊射来:
“人道主义是资产阶级口号!”辛农带有号召性地挥舞着胳膊,反驳苏珊珊说,“我们只知道两句话: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革命的残忍!”
苏珊珊想分辩什么,已经不容她讲话了,会场上响起一片口号声:
“这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又一个右派自己跳出来了!”
“她是喝国外资本家牛奶长大的,连胎毛都挂着资产阶级的血腥味!”
“给她戴上右派帽子!”
于是,一顶右派的黄金桂冠,就套在了苏珊珊脑袋上。任性而矜持的苏珊珊,虽然感到了天大的委屈和冤枉,但并不那么轻生。这时候,她生活里遇到第二次大波,她爸爸——滨海医学院副院长,也被扣上“大右派”的帽子,老人思想不通,吃了过量的安眠药,离开了她。她悲愤交加地从火葬场回来,就爬上了三十米高的大烟筒……
陆步青屏息地谛听着,他感到胸腔窒息,心如刀剜一样难受。悲愤之余,不由从心底升腾起对苏珊珊的同情和敬意。他一边干着不创造任何劳动价值的拔草劳动,一边默默地想:苏珊珊离开病床,就会被送到这个右派集体里参加劳动的;他一定竭尽自己生命的全部力量,安慰、帮助这个心地高洁的女医生。但是仅仅这一点心愿,也没能实现,因为下午他重新在校园拔草时,墙上多了一张新贴的铅印公告。
公告上写:
……极右分子苏珊珊,极端仇视伟大的反右斗争。
她妄图用自绝于人民的卑鄙伎俩,坚持其反动立场,破坏反右运动。情节恶劣,态度嚣张,经院校反右领导小组研究决定,报请上级机关批准,送极右分子苏珊珊去劳动教养。
陆步青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花,也像飘在遥远天际的海市蜃搂一样,很快就破灭了。他不禁停下那双拔草的手,仰望苍茫天空;他很想知道苏珊珊——这棵从异国迁回祖国大地的纤弱的向日葵,被历史的强台风折断之后,卷到哪里,飘向何方。
天,依然蓝得像水晶玻璃,像无垠的大海,像没有发生过任何风云变幻时一样;但在陆步青眼里,蓝天变得陌生而不可捉摸了……
二
海,在退潮……
刚才疯狂得如同一条凶龙似的大海,眼前安静下来了,睡着了。陆步青那双一眨不眨的眼睛,被大海水波照射得酸涩难耐,便闭合了眼帘。他想沉静片刻;可是记忆像一条爬行的蛇,在他心田里蠕动。他的思维像只鼓起篷的白帆,重新在这条记忆的长河里漂泊了……
他很熟悉他身子下面这块礁石。1935年,他就在这渤海湾的一条破旧渔船里“呱呱”坠落。母亲生下他得了产后风死去了。因被生活煎熬得脾气无比暴戾的爸爸,没有给母亲在陆地上修一座坟、立一个碑;而是从冰窖买来一块大冰,放在母亲尸体之旁,直到坚冰消融、母亲身上发出恶臭时,爸爸为母亲举行了海葬,他把她推进了大海的碧波之中。
据医学上论述,婴儿离开母亲的乳汁是活不成的。大城市里达官贵人的公子小姐断奶之后,还要哺以牛奶、羊奶;而陆步青的婴儿年代,既没噙过母亲的乳头,更没尝过牛奶羊奶的滋味。他那个既当爸爸又当妈妈的父亲,掰开他饥饿的小嘴,灌进去的是带着海腥味儿的鱼汤、虾汤;可是他居然活下来了。他那被海风吹打、毒日暴晒的小小身体,黑得像是一条小泥鳅。
他和一个叫石铁蛋的小伙伴,在大人不出海时,光着屁股蛋在海滩奔跑。他们逮海蟹,捉小海龟;并且用柳树条抽打那小海龟的头,直到它的头龟缩到龟壳里为止。他们还点燃海滨的碎木乱枝,烤海蟹吃。这条“小泥鳅”看见爸爸在船上每每吃海蟹时都要喝酒,他就悄悄溜回船上,把爸爸的酒葫芦偷偷拿来,和小馋鬼石铁蛋一口一口地对喝。当他们小肚子吃圆了,感到热酒烧胸的时候,大海就是他们消食的运动场。那儿每天聚集着许多小海鬼,站在这块礁石上,像饺子下锅一样,挨着个儿往大海里跳,他们叫着、笑着,笑着、叫着……惊飞了一群群海滩上的水鸟。
陆步青清楚地记得,九岁那年,他这头小马驹被套上了笼头。爸爸手拎着一个海狸皮缝的袋子,里边是哗啦哗啦响的银圆;从这块礁石上把他拉走。去哪儿?天才知道!直到他赤着两只脚板,踏上城市滚烫的柏油马路,爸爸才告诉他,要送他到亲戚家去,叫他在城市里上学。爸爸在这一天给他起了个名字,叫“陆步青”。名字里凝结着一个贫困渔民梦幻般的希望,盼望儿子不再当他那样的“海上漂”,而有一个步步向上的好命运。
陆步青没有辜负爸爸的希望。新中国成立后,这个光着屁股蛋在海边奔跑的小泥鳅,迈进了科技大学的门槛。当这个在海上漂流了整整多半生的老渔民,听到这个信息时,兴奋得不能入睡;半夜爬了起来,咕咚咕咚对着酒葫芦饮了过量的高粱烧酒。一个从没进过医院门槛的受苦人,他不知道自己,因为饥寒劳累早已有了高血压的病症;这天夜里,因为暴饮、过量,腮上带着欢喜的泪水,离开了唯一的儿子陆步青;告别了他了如指掌的大海——他,毫无半点牵挂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躺在九泉之下的“海上漂”,怎么能预料到,几年之后,一声历史霹雳,击中了用鱼汤喂活了的儿子呢!尽管这样,陆步青还算是右派当中的一个幸运儿,在众多右派像黎明的残星,向四面八方陨落的时候,他没有被发配到边陲塞外,而被留在学校内部当勤杂工。
烧锅炉,扫厕所,拉煤,运砖,清扫垃圾,倒办公室的痰盂等是陆步青的专职。对于勤杂工这个职位,他既不感到卑贱,也不认为低人一等;因为马克思早就写下“劳动创造世界”的光辉名言。使他心灵上如刀剜火焚的只有两件事情:一、穿着杏黄色运动衣,每天用轻柔的女音问候他“你早,大学生”的苏珊珊不见了;二、工余时间,他为了研究“音响自导鱼雷”需要一大批参考书;但当他的手伸向图书馆的小窗口时,那些以“左派”自诩的女资料员,看看他要借的书目,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对不起,这些国外最新资料,你不能借阅。”一盆冷水浇在陆步青火热的心田上,他的心几乎要爆炸开来。每逢这个时刻,他都把五指攥成一团,恨不得赏这些“左派”一个拳头;但手臂痉挛了半天,还是把手指张开,然后叹了口气,悄悄地离开这个小小的窗口。“谁叫你戴上一顶‘金箍’了呢?你已成为丧失了为祖国工作权利的贱民!”他想。
尽管生活如此之不如意,陆步青并不屈服。他把这些精神刺激,看成是马拉松长跑途中碰到的一点点坎坷。他想起童年时爸爸的形象,当台风在大海暴施淫威的时刻,爸爸驾着的那只破船,从不躲进避风港;而是像海上每个剽悍的弄潮儿一样,在风浪中穿行。爸爸一贫如洗,没给他留下什么遗产;但却给他遗留下百折不挠、宁折不弯的精神财富。
爸爸在大浪排山而来时,常常拨转船头,避开浪峰;陆步青感到在学校难以实现他胸中抱负的时候,也扭动了一下生活的罗盘,他把视野转向了社会。他把“音响自导鱼雷”的科学论文,寄给了一家科技刊物。不久,陆步青的心从谷底深渊,一下升腾到了九霄云端;编辑部来信热情地赞誉了他的论文,认为论据扎实,数理清晰,将引起国防科学家的重视。最后,编辑部告诉他论文将在刊物头条位置上发表。
陆步青接到复信的第五天,他正像一头牛一样,弓着身腰,拉着满满一车煤,往锅炉房走;辛农在办公室的高台阶上喊住了他:
“陆步青——”
陆步青一抬头看见是党委书记,放下小车车把,用袖口抹了抹脸膛上的汗水,走了过去:“您是叫我?”
“你最近干得不错嘛!”辛农嘴角微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笑着。
“从小摔打惯了,劳动对我是个享受!”
“学校总务处从上到下,都说你劳动态度很好,建议党委研究你的摘帽子问题。”辛农背着双手,挺着将军肚,一边缓缓踱步一边说,“只是不知道你对你的右派错误有没有什么新的认识,嗯?”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