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没有什么新认识。辛书记!”
“那么说,你还是不准备在结论上签字了?”
“是那样。”陆步青说,“因为我是含党的奶头长大的,我……”
“不必说下去了。”辛农摘下头上的帽子,当成扇子扇着紫红的脸颊说,“你每天不是考虑改造反动立场,而是成天地胡思乱想。”
“辛书记!这是没有的事!”陆步青争辩着。
“不用掩饰你的行为了。”辛农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稿子,用另只手拍着稿子说,“这是什么?一个右派想搞什么‘音响自导鱼雷’,我看你还是挖挖你自己的反动思想,用鱼雷轰轰你的顽固立场吧!”
陆步青望着那卷稿子,立刻目瞪口呆了。接着豆粒大的汗珠,顺着浓密的发鬓间淌了出来,还用问吗?一定是编辑部来学校对作者进行政审时,被辛书记扣下来的。他瞧着被辛农揉得满是褶子的稿子,简直如同乱箭穿心;要知道,这是他两年多的心血呀!在锅炉房外边五平方米的小屋里,没有一张书桌,陆步青就趴在床板上写。炎热的夏夜,蚊子在他浑身上下叮了多少大包,他毫无知觉;寒冬腊月的深夜,他搬来个小板凳,依偎在封了火的锅炉旁,用锅炉的一点余温,暖着他麻木了的手指,一笔一画往稿纸上涂抹着自己的碧血丹心……而眼前党委书记拿着这卷稿子,毫不在意地拍打着、揉搓着;他丝毫意识不到那是陆步青的心血结晶,倒像是拿着一卷大便用的手纸。这,不禁激起了陆步青的不快和愠怒。他额头上的青筋像小蛇般跳动起来,连深凹进去的眼睛也为之而睁大了。但理智在提醒他,台阶上站立的不是别人,而是他昔日十分尊敬的党委书记;因此,他强压着一肚子愤懑,问道:
“您审查过这篇论文了吗?”
“简单地翻了翻。”
“我建议您拿给有关的教授们看看!”
“没这个必要!”辛农毫不含糊地回答。
“为什么?”
“你该清楚你的身份。一个被留校监督改造的右派,你应该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改造反动立场、反动世界观!所以,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论文不能发表。我们要对党和你个人负责。就这样,你可以拉煤去了。”
辛农转身向党委办公室走去,陆步青几步追上那高高的台阶,尾随在辛农身后请求着:“辛书记,论文关系着海军的国防建设,您如果认为我是右派,没有发表著作的权利,您可以随便署个名字发表,您看……”
辛农停住脚步,扭过他那光光的头颅,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陆步青好一会儿,怒火突然像岩浆一样迸发而出:“你胡思乱想些什么?鱼雷又没长耳朵,能听见声音吗?我打过二十多年仗了,知道敌人踩在我们埋的地雷上,能人仰马翻、脑浆崩裂,没见过地雷长过耳朵……”
“辛书记……您听我说。”
辛农紫红脸膛因激动而变得一片赤红,他不容陆步青说话,继续粗声嚷着说:“打仗靠什么?武器只是一个极次要的因素,我参军的时候,手里只有一只打鸟的‘筒套式’,可我们一样打败了武装到牙齿的白狗子,一直把他们赶到台湾……”
陆步青感到无法控制自己的激动,插断辛农的话说:“辛书记,您今天可是科技大学的党委书记,不是当年抱着‘老套筒’的八路了,您——”
辛农一下暴怒了,他用手里那卷稿子,指点着陆步青的鼻子尖说:“陆步青!你这个渔民的儿子,怎么讲得出这些话来?这是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唱一个调调,伙穿一条裤子!你是科技大学的‘刘介梅’,你忘了养你长大的土疙瘩了,你……”辛农胳膊哆嗦着,“你好好想想,党哪一点对不起你,你……你……”
“辛书记……”
“走开——”辛农像训斥儿子一样,向陆步青一挥手,“去拉你的煤车去,到劳动中去反省——”
他走了,气愤地拉开党委办公室的门。
陆步青望着辛农的背影,不知是自己头脑因极度冲动而晕眩,还是眼睛的视神经产生了错觉;他感到他面前的房屋树木,都在旋转;连他心中的党委书记也发生了形象上的颠倒……他手抚摸着一棵老树,闭上眼睛,尽量平静着自己紊乱的神经。到他重新睁开他那双眼睛时,陆步青眼前一切都恢复正常了:房屋是灰的,树是绿的……但辛农的影子却还没有矫正过来——他透过辛农朴素的衣着,透过年节吃的“糠菜团子”,透过刚才发生的事情……陆步青好像看见党委书记,还背着老掉牙的“套筒式”鸟枪,吃着糠菜团子,走在昔日烽烟滚滚的征道上。他正在用那个时代的思想感情,看待和解释20世纪50年代的风云世界;正在用那个时代的思想感情,处理发生在他周围的一切事情。他好像是勤勤恳恳地工作,他好像最最维护革命利益,但他这一切都带着一个农民的狭隘和偏见;用封建的愚忠,取代和绞杀别人对祖国的忠诚。
陆步青想喊住辛农,把他的感觉委婉地告诉党委书记;但随着“砰——”的一声门响,辛农已经走进办公室去了。显然,辛农火气未消,关门时发出的声响,不但震动了窗玻璃,也使陆步青心里“咯噔”一下蓦然清醒了。他想起自己是个右派,不管是真右派还是假右派,是没有资格和党委书记谈话的人。他默默地走下台阶,弓下身腰抄起了小平车的车把……
在命运的打击面前,陆步青心中的欢乐,像梦中出现的昙花,瞬息之间就凋谢枯萎了。陆步青第一次品尝到头上这顶“金箍”的分量:虽然这顶帽子看不见,也摸不到;既不在你额头面颊上刻上印记,又不损伤人的任何外形;但它潜伏到你的血液里,渗透到你的骨髄、血液,以及每一个细胞之中;它全部占有你、支配你、影响你、吞噬你;它貌似无形无影,实际上则是无限大地占据你的生活空间。“究竟该怎样生活才对呢?”陆步青拉着煤车,一边走一边想,“随波逐流还是激流勇进?”不知为什么,这时候他头脑中突然浮现出他童年时那只熟悉的破船。风浪在暴施淫威,一会儿把船推上浪峰,一会儿又送进浪谷,他哭喊着:“爸爸!我……我怕……”可是他一望见爸爸那双刚毅的目光,就不再出声了。陆步青拉着煤车,感到爸爸的目光在严厉地注视他,耳边好像又听见爸爸在粗声地责骂他:“天生的孬种,还不如生下你来就把你扔在海里,去喂鲨鱼!”陆步青再不敢往下想了,他拉着煤车,一路飞跑,他深深为自己的懦弱感到脸上发烧。
像燕子衔泥筑窠、蜜蜂采花酿蜜似的劳动,重新在陆步青身上开始了。这时正是天灾人祸席卷祖国大地每一寸土地的时刻,陆步青喝的是玉米皮熬成的“奶油汤”,吃的是白面掺豆腐渣的窝窝头。他真是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牛,白天必须完成他该完成的那些劳动任务,晚上还要挤自己的“奶汁”——写他被没收了的论文。
他每月拿十八元的生活费。按照那个年头食品物价来说,只够买三斤点心的(当时核桃酥五块五毛钱一斤);而陆步青要吃用上三十天。那个年月,学校里拿着百元以上工资的人还一个劲儿地叫苦;偏偏这个最苦的人儿从不皱一下眉头,好像他的肚子是特殊材料造成的,里边贮存着无穷尽的营养——维生素、蛋白质、脂肪……只有小房子里那盏十五瓦的灯泡,看见过陆步青在肚子“咕噜”叫个不停时,偷偷地喝着盐水,嚼着他在收拾学校卫生时,捡来的青菜帮……
陆步青用心血孕育的“婴儿”终于分娩了。他眼里盈着喜泪,用颤抖的手在论文扉页写上他的心声:“献给你,祖国——我的母亲。”落墨之后,他马上产生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祖国承认你是她的儿子吗?这朵用汗水浇灌出来的科学之花,哪块花圃才是它的落脚之地?谁肯来接受一个右派奉献的鲜花呢?如果再碰上一位“没见过地雷长着耳朵”的领导同志该怎么办?一连串的疑问号,一连串的未知数,像一环套一环的锁链,使陆步青那颗心颤栗了。特别是他想起和辛农那次令人心酸的谈话。这沓数十页的稿子,不但得不到支持和鼓励,反而会构成陆步青抗拒改造的新的罪行材料。
“陆步青!你这傻瓜!你究竟在干些什么呀?”他对自己喊着。一个坚强的魁梧汉子,竟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伏在床板上哭了。
寂静的秋夜,万籁无声,只有天空中南去的雁群在“嘎嘎”地飞鸣着。他推开窗子望着夜空中逐渐消失的雁影,望着广漠的浩渺星空,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不知怎的,他记起了在上初中时读过的《鲁滨孙漂流记》。鲁滨孙的一叶孤舟飘到一个没有人迹的荒岛之后,面对不会说话的大海、森林、岩石和低等动物,感到了孤独。而自己周围则是万家灯火,学校楼房密得像鸽子窝,每个窗口里都住着被称为万物之灵的人;而他却像生活在鲁滨孙的荒岛上,行进在漫漫无际的大漠中,他眼前没有泉水,没有鲜花,没有笑脸。任何人都好像不知道他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和血;反而把他当作狼一样防范,背后闪动着无数双警惕的眼睛。
陆步青没有勇气再把论文掷进信筒了,他把它放进堆放脏衣服的箱底。他何尝想不到这不是一个党员应有的行为!但是前车之鉴、后事之师,陆步青不愿看见它成为他新的罪证材料。直到1965年秋天,一个偶然的发现,像雷雨前的闪电照亮了他十分遥远的记忆时,他才重新萌发了把论文拿出去的念头。事情发生在国庆节的当天:学校保卫处为了防止坏人捣乱,例行每个节日必须对五类分子严管的公事,把学校教职员工中的地、富、反、坏、右都集中到小会议室去学习,禁止外出。为了对陆步青进行“人尽其才”的使用,保卫处长叫陆步青给大家读报。陆步青连自己也想不到,一条普普通通国庆节招待会的新闻,竟然那样牵动了他的五脏六腑。最初,他漫不经心地读着,但当他读到参加国庆招待会的一大串人名单之后,一个十分熟悉的名字,突然在他眼睛里闪亮了。这个名字就是“肖珂”。这突然的发现使他心里一惊,继而不自觉地结巴起来,他一连三次低声重复着“肖珂”这个名字,最后他心里“啊”了一声,这不就是给他小本本上签名留念的老政委吗?他的思绪像是脱了缰的野马,一下飞向了金色的少年时代,飞向了蔚蓝色的大海,飞向军舰的甲板。“是啊!就是他,给我头上戴过飘着金锚绸带的海军军帽;就是他,允诺过等我大了接受我当一名海军……当然,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位革命前辈一定早已忘记了这件事情——他不知道要给多少佩戴红领巾的少先队员签过名,可是他总不会是‘没见过地雷长着耳朵’一样的领导者吧!那么为什么不能把‘音响自导鱼雷’的论文寄给当年的老政委呢?”
国庆节之夜,北国滨海城市的高楼大厦上,彩色的灯束都亮了,红的、绿的、黄的、蓝的、紫的……宾馆的宴会厅里一片杯光酒影,人们在欢度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后的第十六个国庆。这天,也是陆步青几年来最欢快的日子。傍晚,专政会一散,他拿了一个只能装二两酒的扁酒瓶,来到学校小卖部,破天荒地打了二两酒。回到五平方米的小屋之后,他仰脖一咕噜就吞下肚子;借着酒的热劲,他给肖珂写了一封长信。信中追述了他苦难的童年,以及对大海梦幻般的思恋;接着他写了坎坷的青年时代,直到今天他还是个不认罪的“右派”;最后他向老政委献上一颗赤诚的心:为了加强海军的强大威慑力量,以适应现代化战争的需要,提出研制“音响自导鱼雷”的设想。并附上在箱子里沉睡了五年之久的论文。陆步青一口气写了十二页信纸,但当他动手写信皮时却犯了踌躇:肖珂在海军哪个舰队?舰队番号又是什么?他一无所知。最后只好挥笔写上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部队转交”的字样,鼓足勇气,用挂号寄走了。
之后,陆步青一直在苦等回音;那种痴呆的劲儿,就像他盼着苏珊珊的讯息一样。他的小屋内没有日历牌,每过去一天,就在门背后用粉笔画上一个小小圆圈。那扇门板,圈套圈地已经快被涂满了,还是杳无音信。秋天的雨丝童话地变成了漫天白雪,白雪又消融成一洼洼的春水,他苦等的回信也没有飞来。他,失望了——彻底地失望了。
陆步青面孔变得更加冷峻,虽然此时自然界已经是百花争艳的1966年春天,他脸上依然像是寒冬腊月里没开化的冰川。他锁着两条浓眉,睁大那双凹进去的大眼睛,直视着面前的世界。他拼命地干活,用紧张的劳动抑制大脑细胞的活动。有一次实在没有活干了,他抄起一把大铁锨到放煤的空场上去倒煤,直到汗流如注,身体完全疲惫为止。他有点不理解他的爸爸了,为什么当初拎着一包银圆,带他到城里来上学?要是不学ABC,不会X+Y=Z的代数公式该有多好。那样,他就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那该减少他多少精神痛苦啊!而生活又偏偏把他领进了知识的圣殿,把他的大脑造就得和身体同样发达,这,简直是个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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