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珊!把网兜交给我!”
“为什么要加重你的负担?行李就够你背的了!”
“你身体瘦弱,珊珊!”
“难道比在深山老林里,扛运古松还沉吗?”
“你真好!”
“你更好!”
“脱了囚衣,我还是个不穿囚衣的囚徒,你可是个医生。”
“哪条法律上规定,一个医生不能和囚徒产生爱情?”
“珊珊!我求求你,马上回去!”
“步青!让我送到你曾经光着脚丫奔跑的海滨,哪怕看上一眼,我对你童年生活的概念,就具体了……”
“这儿离海还很远!”陆步青固执地阻拦着。
“忘了吗?我是一个很不错的马拉松运动员!”苏珊珊掏出手绢擦着鬓发间的汗珠,嗔怪着,“你没得健忘症吧?”
陆步青无话可答了。
此时,他们终于停步在海滨的沙滩上了。他们背后是从冬眠中苏醒的大地,柳丝抽绿,小草含青;他们面前是早春的大海,点点海鸥眷恋地追逐着片片白帆……啊!这就是陆步青小生命呱呱坠落的摇篮!此景此情之中,苏珊珊又看见他对着养育他的大海弯腰鞠躬,怎么会不使她潸然泪下呢?她知道,这是“十八相送”的分界碑到了。时间不允许她乘着小船,穿过海湾,一直把他送到对岸炊烟缭绕的小渔村里。于是,她便像叮嘱一个记忆力很坏的孩子那样,叮嘱陆步青说:“你的行李卷靠左边的地方,有个白纸包儿,那是劳改局给你的安置费。靠右边还有个红纸包,那是我几年里留下的一点积蓄,留着你零用的。你要很好保重自己的身体……”
“珊珊!”陆步青脸色蓦地一下涨红了,“我是个五尺高的大汉,我有双手,为什么还要用你的钱?”说着,急促地弯下身子开始解行李绳。他不知道在他打行李时,细心的苏珊珊,悄悄地往他行李里塞了钱包。
苏珊珊按着他的手,着急地解释着:“步青!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陆步青粗声地说,“你该了解我的性格。”
“你别把你的家乡想得那么好。”苏珊珊争辩着,“这些年,‘政治瘟疫症’感染了中国的每一寸土地,它不会是你50年代回家时看见的那块净土了,你知道吗?”
“反正我不要!”陆步青几乎是嚷起来了,他一边嚷,一边挣脱开苏珊珊的阻拦,匆匆地解着行李绳。
苏珊珊正在无奈之际,一个穿着破旧衣衫的男孩,出现在他俩面前。他有十四五岁的样子,睁着一双乌黑溜圆的大眼睛,有点胆怯地问:
“有姓陆的吗?”
“我就是。”陆步青直起了身腰。
“大队派我来接你!”
陆步青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孩子:“你?”
“是啊!大队正忙着搞围海造田,派我来了!”这个男孩有点腼腆地指了指海边的小船。
陆步青望着这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眼珠虽然乌黑闪亮,身板却是骨瘦如柴。他猛然记起了自己童年时的模样,他坐在爸爸那条破船里,把平静时的大海当过镜子,“镜子”里的他,也和眼前这个枯瘦的孩子没有多大差别,只不过年龄比这个孩子要稍稍小一些。地球围绕太阳已经转了几千圈了,历史老人已经向前走了几十年;而眼前这个孩子,和他的童年形象那么近似,他感到了难过和伤心。
苏珊珊全然没有注意这些,她趁陆步青凝视这个男孩的时候,匆匆捆好被陆步青解开的行李绳,然后把行李扛上了小船。等陆步青发现苏珊珊的行动,跳上小船之后,苏珊珊在沙滩上弓身推了一下船尾,小船离开了海边,那个小家伙趁势摇开了船橹。
小船颠簸了一下,驶向了碧波闪闪的大海。这时,一阵深深的内疚,像铁钳子夹心一样咬得陆步青疼痛难忍,他感到刚才对苏珊珊太粗暴了;而眼前来不及说上一两句宽慰她的话,就匆匆告别,这是一个男人不能宽恕的过失。苏珊珊似乎也在为这匆匆别离而难过,她扬起一只手臂朝陆步青频频招手,海风吹散了她的长发,不断遮住她的面颊,以至陆步青想仔细端详一下她那清秀的脸,都不可能了。他这时才更意识到苏珊珊的珍贵——她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组成部分,难以分割了。
小船越驶越远,陆步青久久地站在船尾望着,直到苏珊珊的身影模糊了,最后消失在茫茫水天之间……当他忧郁地回过头来,那个摇船的孩子,正睁着一对溜溜圆的乌黑眼珠看着他,目光中流露着莫名其妙的恐惧和不安。“大概我这副样子像个海盗吧!”陆步青摸了摸没刮的胡子,心里暗暗地想。为了扭转那孩子的惶恐情绪,他强制自己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
“石蛋蛋。”
这个奇怪的名字,一下勾起了陆步青的联想:童年时,有个叫石铁蛋的小伙伴,常和他一块儿去偷喝爸爸酒葫芦里的酒,便问他道:“村里有个叫石铁蛋的,你认识吗?”
摇船的孩子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那……那是我爸爸。您……认识他?”
“小时候,我们一块用柳条来抽小海龟的头。”陆步青锁着眉头回忆着,“那是我最好的小伙伴,想不到眼下就有你这么大一个儿子了。”
不知为什么,孩子把脸侧向了一方。陆步青有点奇怪地望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吃了一惊。这个摇橹的孩子,正用牙尖咬着下嘴唇,一嘟噜泪花像早晨的露水珠那样,噙在他那圆溜溜的大眼睛里。这个孩子似乎发现了陆步青的目光正在追踪着他,便把身子调了个角度,挥动两条细瘦的胳膊,拼命用劲地摇起橹来。
一个受过苦难的人,常常能顶住千万吨的压力,却无法抵制汩汩泪雨的冲击。陆步青经过多年的折磨,对别人脸上的眼泪尤其敏感。特别是眼前这个孩子——也是在大海的摇篮里出生的,心里就格外感到难过。陆步青用精确的大脑揣测:孩子的爸爸——他童年的小伙伴,一定正遭遇着什么不幸。他不愿意叫孩子伤心,便从船头走到船腰,对蛋蛋说:“来!把橹给我,我有力气。”
石蛋蛋摇摇头:“不行,在大海里摇船会翻船的。”
“来吧!我从小就是个海上漂,今天又飘回这大海来了。”陆步青半强迫地从石蛋蛋手里,拿过船橹。
石蛋蛋在船上坐下,用衣袖揉了揉眼窝的泪痕,忽悠忽悠地转动着两只大眼珠,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归来者。每当他的目光和陆步青的目光对视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半低下头来,装成看别处的样子;并用他那只肮脏的小手,下意识地揉搓着他那掉了扣子的衣襟……
“这是个没有亲娘的孩子,也和我小时候一样。”陆步青心里暗暗地说。他考虑着该如何给这个孩子一点温暖——尽管他这个受难者,并没有多少热力输出给第二个人。他从网兜里取出一个面包,扔给他:“蛋蛋!吃了它!”
“我不饿!”蛋蛋嗫嚅地说,但喉头却蠕动着,咽着口水。
陆步青说:“我看得出来,你饿!”
“我真的不饿!”
“海这么大,时而涨潮,时而退潮,围海造田可怎么个造法?”陆步青转移了话题,问着孩子。
石蛋蛋似乎有了一点精神,回答得比背书还快:“大寨能搬山,我们就能填海!”
“土从哪儿取?”
“开山。”
“山上不都是石头吗?”
“从石头缝里取土,船载车拉。”
“用船运土?”
“是呀!”石蛋蛋指点了一下船舱说,“你看——”
陆步青看了一眼,船身上果然有散落下的黄土和草皮,不觉苦笑了一下。
“这是新事物。”石蛋蛋嘴里吐着新名词。
“一天造多少田?”
“一个月造了五分田。不,不,我记错了……”石蛋蛋紧张地看了一眼陆步青,急忙改正着数字,“一天造十亩田,还上了报纸。这是学大寨的成绩。”
久在监狱中生活的陆步青,听着孩子的回答,真有听隔世童话那么神奇。在童话世界中海是五色缤纷的,而眼前的海却永远是一个颜色;童话世界中的孩子穿着孔雀的衣衫,而眼前蛋蛋的衣衫却褴褛不堪。尽管蛋蛋讲述这些神话般的成绩时,装出高兴的神气;但陆步青那双眼睛,容不得一粒沙尘,他看得出来,他说的不是他心里的话,而是重复着一些70年代最流行的台词。小小的年纪就开始说谎,出卖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这真使陆步青感到震惊!
陆步青闭合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然后机械地摇着船橹。他记起在50年代他爸爸故去时,曾经回过一次故乡,那时候的小小渔村,真是一片盎然生机。那些大海孕育的儿女,像大自然怀抱的赤子,像春天展翅于天空的雁群……而眼前这个蛋蛋,虽然他长着孩子们都有的乌黑的眼睛,却有时流露出瞬间的痴呆——这就是阔别二十年之后,游子归来看到的第一个家乡人的形象。
船,在海浪中颠簸着,摇动着……
海,把浪花泡沫飞溅到这两代人的脸上……
橹,在不停地摇着,它剪开浪花,又摇碎了海上的最后一缕阳光……
天,黑了。带着一团清冷幽光的月亮升了起来。船靠岸了。蛋蛋拎着网兜走在头边,陆步青扛着行李,紧紧撵着蛋蛋的步点,穿街过巷。陆步青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因为他没看见一张晾晒的渔网,也没有看见悬挂在房前檐后成串的鱼干。他眼前掠过的墙壁上,一会儿是“学习大寨,移山填海”的标语,一会儿是“赛诗会会场”和“批斗会会场”的路牌。更使陆步青难以理解的是,蛋蛋没有在村内停步,他穿过渔村,一直朝一片苇塘中走去。陆步青问道:
“蛋蛋!你带我去哪儿?”
“去我家。”石蛋蛋说,“大队叫你住在那儿。”
“你爸铁蛋知道我来吗?”陆步青心中升起一丝喜悦。
蛋蛋没有回答,只顾迈着小腿往前走。又在芦苇荡里穿行了好一阵子,才把陆步青带进了两间泥巴房。借着透进窗子的月光,陆步青看见墙上悬挂着一对断橹,一把渔叉。土坑的破席上堆着渔网、虾篓,靠近灶膛的一边,散乱地堆放着破旧被窝和瓢盆锅碗一类的食具;一只黄毛碧眼的小猫,伸着嫩红的舌尖,在舔着一只有鱼腥味儿的饭碗。
蛋蛋好像对小猫充满了火气,没有先去点灯,却一拉猫儿后腿把它甩在一边,嘴里骂着:“死猫,真不要脸……”
陆步青问:“蛋蛋,你为什么对它……”
“那是我的晚饭,它……它……”蛋蛋气得眼圈都红了。
“来!咱们有面包吃!”陆步青取出苏珊珊为他买的面包,递给蛋蛋,然后找来一个小瓶改装的小油灯点着了。橙黄的火舌,一长一短地上下跳跃着,他借着光亮寻找暖壶,想给蛋蛋倒一碗水喝,炕角只歪斜地躺着一个竹皮暖壶套,没有壶胆。陆步青再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屋子,一切东西都杂乱无章,简直像没有人间烟火的小关帝庙。
“你爸铁蛋呢?”陆步青惊奇地问道。
蛋蛋大口大口地吃着面包,没有回答。
“围海造田去了?”陆步青又问。
蛋蛋背过了脸去,把后脊梁骨甩给了他。陆步青敏感地发现孩子的肩膀微微有些哆嗦,他忙改口问道:“蛋蛋,为什么叫我住在这儿?”
蛋蛋头也没回地回答说:“队长柳爷爷说你是还乡的……什么油(右)派,住得离村子远一点好!”
“远点有什么好?”
“他说你是满肚子墨水的人,这儿住着安静。”蛋蛋说,“省着那些造反派找你的麻烦,还能……能……给我做伴。”
“噢!”
陆步青明白了,这是乡亲们对他最大的爱护。关于这位柳爷爷,他早已没有了任何记忆了;但是通过蛋蛋的几句简单答话,他相信柳爷爷在这乱世之中,有一个没被玷污的灵魂。想到这些,这间幽暗的小屋,似乎比刚才明亮了一些。他想抱一捆芦苇点着,给蛋蛋烧上一口开水喝。当他到房角水缸里舀水时,发现疲累过度的孩子,已经靠着墙壁睡着了。陆步青放下水瓢,把他搬到炕上,给他盖上棉被,掩好了被角之后,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他那颗悲恸的心了。他想:孩子回避他爸爸的事情,可是刚才却无意间泄露了他是一个孤独者;莫非他童年的伙伴石铁蛋,也像他爸爸一样,过早地离开了孩子,变成了大海里的一朵浪花了?
看看这间像小庙一样的房子,陆步青真是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没有心思去解自己的行李,索性把行李往炕上随便一放,身子靠着它沉思起来。约莫过了半夜,陆步青已经迷速糊糊快睡着了,他似乎听见苇塘里有细微的声响。最初他以为是风吹苇叶声,可是,这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像是有人在不远处磕绊了一下。陆步青从半睡状态中醒来,忙从炕上跳了下来:
“谁?”
没有人回答,但脚步声到了门口。
“是蛋蛋他爸爸?”陆步青思忖着。
随着灯光一闪,一个精瘦干巴的老头,一只手提着盏船上照明用的桅灯,另一只手提着一把圆筒铁锨,出现在他面前。这个老头,约有六十岁上下,头发虽然完全白了,却显得精神矍铄。他把桅灯放在炕上,回身关闭了房门,目光在陆步青身上打了个滚儿,问道:“你……就是咱村出息了的大学生?”
“是我。”陆步青说,“您……您是……”
“我叫柳海宽,大队干部。”
“蛋蛋说的柳爷爷就是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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