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步青睡态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十多年来,他的一双眼睛,虽然看到了中国大地上的斑斑污秽,但对大海——他的生命摇篮,始终充满了赤子般的幻想。船上蛋蛋说的那些话,此时在柳老头面前得到了证实。他望着这个夜半来看望他的长者,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你看!”柳老头用粗糙的手指,笨拙地卷着一炮烟,继续说,“你回家来,村里应该热热闹闹欢迎一场才对,可是为了你以后日子好过一点,还是不声不响地回乡是个上策。你……不会见怪乡亲们的薄情吧?”
陆步青真想说两句感谢的话,可是却说不出口。他越是激动,嘴巴闭得越紧。临离开医院之前,苏珊珊带着他悄悄地去向刘局长辞行,他没有说出“谢谢”这样极简单的字眼,只是用深沉的目光,向那位可尊敬的革命前辈表示了感激之情。眼前,陆步青又陷入了这样的境地;他恨不得把心都捧给柳海宽,但千言万语都冲不出他那紧闭着的嘴唇。激动之余,他匆匆解开行李,拿出那个白纸包,递给柳海宽老头说:“柳大伯,这是劳改单位发给我的安家费用,交给大队吧!”
“用不着了。”柳海宽老头把钱塞回陆步青掌心里,“这儿就是你临时的家,有炕有灶,有窗户有门。那点钱留着你自个儿用吧!我对你只托付一点,就是你一定照顾好这个孩子,他是个孤儿……”
“石铁蛋呢?”陆步青急于想知道他童年伙伴的情况,“我们一块在海滩上捉过海龟……”
“你听我慢慢说……”
听着柳海宽老头的陈述,陆步青心里如同被戳了一刀。原来蛋蛋还不满周岁、当他光着身子在地上乱爬的时候,历史上那场席卷全国的饥荒,就吞噬了他的妈妈。她撇下亲人和儿子,和成群结队的亡魂,一块进了天国。
留在人间的爸爸,也和当年陆步青的爸爸一样,盼着后一代有点知识,但是蛋蛋刚满七岁、背着书包上学时,“文化大革命”的狂飙,像海上卷过来的十级台风,小小的渔村一下翻了个个儿,就像是大海里被台风倾翻了的一条小船。
小学课本成了上厕所时用的手纸……
小学校的牌子被劈开当劈柴烧了……
玻璃窗砸了……
课桌丢了……
椅子腿被卸下来,当成武斗仇杀时的兵器……
蛋蛋的爸爸——石铁蛋一跺脚离开了故土,带着蛋蛋在一只带篷的小船上撒网打鱼。从渤海湾到大连港,从海河岸到上海滩……直到武斗声浪稍稍平息之后,小草恋山、浪人怀土,石铁蛋又把船摇回了他这块多灾多难的故土。离家几年,这个小小的黑鱼泡村变得面目皆非,致使小船摇近海滩时,他竟以为自己是停错了码头。
村前村后的梨树行子不见了……
木桩子上挂着的渔网不见了……
光秃秃的村落,到处插着飘飘悠悠的红旗。最使石铁蛋感到稀罕的是:无数只小船被铁钩子钉在一起,就像赤壁之战中庞统巧献连环计那样,数十只小船被联结成一条大船,在海上行驶。船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船头插的大旗上写:齐心学大寨;船尾的旗帜上写:围海造良田。石铁蛋拉着小蛋蛋的手,跑上高土岗看了看,船上装的不是鱼虾,而是沉甸甸的石块和黄土。他的心,一下子凉到底儿了,狠狠地骂道:“这真他娘的是糟蹋海哩……”
他怎么能想到还有更稀罕的新事物呢;到了晚上,汽灯、桅灯、电灯,把村头的大场照得雪亮,石铁蛋拉着小蛋蛋站在密麻麻的人群中朝里一望,一排六七十岁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头老婆子,站在“赛诗台”上,一个接着一个地在念诗。
第一个老头汗水淋淋地背诵道:
“看红旗呱(哗)啦啦地跑(飘);”
第二个老婆子忘词了,惶恐地瞪大眼睛想了好一阵子,结结巴巴地说:
“小精(靳)庄给咱村送来了宝。”
第三个老头瓮声瓮气地接嘴说道:
“百岁的老人会……会鞋(写)湿(诗);”
第四个老婆子心里一急,“哇”的一声哭了,哭声中忽然又记起了背了一天的那句救命诗,忙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朝台下喊道:
“渤海湾边……湾边……气(起)春吵(潮)。”
如果事情到此终场,石铁蛋的命运也许会是另一个样子。偏偏那个主持“赛诗会”的公社“火箭主任”,对最后的那个老太婆不满;因为她的哭声破坏了赛诗会的气氛,干扰了电台记者录音。他硬逼着这个老太婆把哭变成笑,重新表演。老太婆本来已经被吓成猫爪之下的一个耗子了;让“火箭”干部一逼,她不但笑不出声来,反而一拍两腿大哭起来:“这不是逼人找歪脖树吗?我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哪懂什么湿(诗)和干的。主任!饶了我吧!给我一把铁锨叫我老婆子去‘造田’吧!”
这几句酸咸苦辣的求饶话,像火筷子穿透了石铁蛋的心。这条在大海上闯荡了几十年的汉子,不觉怒火中烧,挣脱了柳海宽阻拦他的那双手,两步蹿到公社主任面前,高喊了一声:“你给她一口菜刀好不好?省得叫人家找歪脖树上吊了!”这真是一锤定音!石铁蛋的灾难从这里开始了。赛诗会一下变成了批斗会,于是“仇恨文化大革命”“仇恨集体经济”“仇恨大寨”“仇恨小靳庄”等帽子,一齐扣到石铁蛋头上。他被挂上“坏分子”的大牌子,送到围海造田的工地上去“劳动改造”。
像鱼儿恋水一样贪恋大海的石铁蛋,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拉着小蛋蛋跑到海滩,刚解开船的绳索,一道电棒亮光照在他的脸上,黑幽幽的枪口对准了他。石铁蛋推开枪口,想把蛋蛋快速地推上船,几个年轻人把他绊倒在沙滩上,饱饱地打了一顿之后,用一条细麻绳拴走了。石铁蛋头戴的帽子之上,又焊上了一顶铁帽——坏分子石铁蛋在准备逃跑时,企图抢劫民兵的步枪。够了,仅这一条就够了。石铁蛋成了狱中之囚。小蛋蛋便成了这个家庭里的唯一主人……
柳海宽老头手里那炮烟,不知是什么时候熄灭的;他拿着半截冷烟,木然地望着房角出神。陆步青下意识地捏着自己的手指,直到感到疼痛,才像是从噩梦中清醒过来。他想说些什么话,又不知说什么好。
“你听,鸡叫头遍,快天亮了。”柳海宽说。
陆步青“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我走了。”柳海宽甩掉手中的烟头说,“海湾边上有块试种的海带田,你和蛋蛋就管理它吧!闲下来,你还得把墨水恢复恢复,天亮之后,也许还用得上。你听鸡又叫第二遍了……”
柳海宽提着桅灯走了。
陆步青无法平静自己的心情,坐在炕沿上静听着一高一低的鸡啼声。清冷的月光,照进这间没有窗户纸的窗子,屋里显得格外阴凉。他怕蛋蛋受凉,把自己行囊中的破旧毛毯又给他盖上,然后像母亲俯视婴儿那样,仔仔细细端详着这苦命孩子的脸。孩子前额开阔,按说它应当装进去的是知识,而现在装的却是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苦难;按出生年月推算,他不过才十四岁,却学会了和成年人那样说谎。陆步青回忆起在船上时,孩子背诵的那些口号;又想起在背诵口号时孩子那双恐惧和不安的眼神,陆步青的心都为之而战栗起来。
此刻,孩子安静地睡着了。他的胸膛在均匀地呼吸,他的鼻翼在轻轻翕动。“也许他在做一个什么美好的梦吧!”陆步青很快否定了自己的判断,“这个小小人儿,没有见过祖国50年代的黄金岁月;一睁眼就是饥荒,刚懂事之后就是动乱的年代,他有什么好梦可做呢?”陆步青用两只并不灵活的手掌,给他抹去额头上的汗迹,给他擦掉眼窝下残留的泪痕;又用长满胡子茬儿的嘴圈,亲了亲他那充满汗碱气息的脸颊,这才躺在炕上睡觉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爸爸拉着他的手,拎着银圆口袋送他进城上学。他衣衫褴褛,连脚丫缝里都夹着鱼鳞片;走着、走着,不知为什么,他眼前平坦的路没有了,面前出现苏珊珊攀登过的高大烟囱;又出现监狱大墙电网上的红灯……最后,他走进长满葛藤和蒺藜的山坡,脚下磕磕绊绊,行路十分艰难。在这条坎坷的路上,他似乎感觉到有一个影子总在尾随着他。他停下脚步,仔细观察他的影子,影子从模糊而逐渐清晰了,他,不是别人,而是蛋蛋。
“你别当我的影子,你回去——”陆步青大声喊着。
蛋蛋朝他笑笑,并不停下脚步。
陆步青急了,又高喊了一声。他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了,睁眼看看,蛋蛋正在他身旁安详地睡着。
天,大亮了……
七
这儿,完全和陆步青梦境相反。他身旁的大海吞噬了最后一缕落日的余晖,夜,来了。
奇怪的海,简直像个巫婆:刚才她还披着孔雀蓝的瑰丽衣裙,转眼之间,换上一身黑色的长袍。她暴怒着、喧嚣着,驱赶着戏水的海鸥;又用她那黑色的长袍,覆盖了大海上的片片白帆……
天是黑的。
海是黑的。
天上只有银钉般的星星闪着微光……
海上只有轮船的信号灯眨着眼睛……
陆步青在泼墨一般的海滩上走着。他,很熟悉大海之夜。在他看来,只有到了夜晚,海才能显示出它的全部性格。它,抖落掉美丽的华装;它,收敛了脸上的笑靥;它,合拢起鲜艳的翎毛;显露出它的单一,显露出它的简陋,显露出它的原色。陆步青认为,那些诗人在赞美大海时,都是描写白天微笑的海:银色的浪花、凯旋门似的半圆形长虹、如织的帆影、展翅的白鸢、如醉的恋人、大理石般的浴女……他们似乎没见过海在夜晚的疯狂和暴戾:它把一切都置于黑色的羽翼之下,黑色的波浪起伏着,就像一只无限大的秃雕在扇动着翅膀……
尽管大海之夜显得如此冷漠,但是却给了陆步青许多温暖。白天他和蛋蛋经营那块海带田;夜里,就是他思想任意驰骋的精神世界。为了逃避芦苇塘里蚊子的轮番轰炸,他常常等蛋蛋在蚊帐里睡熟之后,悄悄地把那只海带田专用的小船,划进海湾。
这块窄长的海湾,两旁筑着V字形长堤,就像是峡谷中的一潭溪水,海涛涌到这儿,已成强弩之末。陆步青喜欢到这块世外桃源里来。他把三十米长的船缆绳,一头绑在海滩的水曲柳上,就任小船在海面上随意起伏。
他没有诗人的风雅,来欣赏这大海之夜。他从呱呱坠地之后,就跟随爸爸日日夜夜在海上漂流;海的每一根纤维,海的每一个细胞,他都抚摸过了。他到海上来,是开始他中断了多年的工作——对“音响自导鱼雷”的研究。苏珊珊通过老院长给他找来的资料,重新震撼了他这颗饱受创伤的心;他像一头受了伤、但是不知疲倦的狮子,连伤口的血迹也不舔一下,又开始和生活搏斗了。
船上的桅灯轻轻摇摆着……
思春的水鸟在海面上飞叫着……
夜航的客轮在遥远的地方低鸣着……
这,就是陆步青深夜里的全部伴侣;剩下的就是笔、资料、稿纸和茫茫无际的大海了。有时,回忆像镣铐一样,突然锁住了他的思维,他猛然从小船上跳了起来,甩下钢笔像癫狂症患者,向大海高喊:
“海——难道我真的不是你的儿子吗?”
“海——难道我真的是个‘狼孩’吗?”
“你回答——你说话——说我不是‘狼孩’,说我是你躯体上的骨肉;说我是你最赤诚的儿子——说我挂着红领巾的时候,就把‘祖国号’快艇呈献到你的怀抱来了!”
“你说——你说——”
有一次,陆步青喊声太大了,惊醒了在泥巴房里沉睡的蛋蛋,他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短裤就跑了出来。蛋蛋慌乱地拉紧水曲柳下的缆绳,把船拉回到离岸边不到一米远的时候,他像猴子似的纵身跳上了船:
“陆叔叔,你……怎么了?”
陆步青看见赤身裸体的孩子站在他眼前,理智才苏醒了过来;他尴尬地苦笑了一下,瞒哄着蛋蛋说:“没什么,叔叔有撒癔症的毛病,就跟你梦里常说胡话一样。”
蛋蛋晃晃脑瓜说:“上回我在船上对你说谎,这回你在船上对我说谎。”
陆步青脸红心跳起来,拍拍蛋蛋头顶说:“叔叔从不说谎。”
“瞧!”蛋蛋毫不客气地指指陆步青的眼圈,“还挂着眼泪疙瘩呢!上次你用船送走苏姑姑后,回屋时的那双眼珠就是这样。”
陆步青不愿叫蛋蛋知道他有一颗滴血的心,抹抹眼角,遮掩着真情说:“蛋蛋,别说胡话了,这是夏天,夜里天上不下露水珠儿吗?”
“你在船舱里写。”蛋蛋转动着两只圆眼珠,“上边有苇席顶儿,眼珠怎么会挂上露水?”
“海水就不能溅上来吗?”陆步青反问着。
蛋蛋一下笑了起来,但马上又绷起了脸蛋:“叔叔!你别吃柳条子下柳筐,在肚子里编啦!海水是咸的,含在你眼皮子里,会不腌你的眼睛?”
“蛋蛋……”
“叔叔……”
“你……”
“你告诉我吧!说出来就不难受了。”蛋蛋像个小大人一样,开导着陆步青,“我看你和苏姑姑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就对我蒙着坛子盖儿。”
这个时代的小受难者、茫茫天宇星群中的小星星,自己承受的苦难已经够沉重了;居然还想为陆步青分担痛苦,还想用他那一点微弱的星光,给别人心灵增加光亮。这真使陆步青心里格外难过。他激动地用双手捧起蛋蛋的小脸,久久地俯视着;蛋蛋毫不躲避他凝视的目光,不眨眼皮地盯着陆步青的眼睛。于是,四只眼睛视线同时模糊了。陆步青猛地把蛋蛋搂抱在他怀里,两代人静听着海轮的汽笛,在静夜里低声地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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