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你那篇‘作文’作完了吗?”
“写完了。”
“‘鱼’的身上还挂着‘雷’吗?”
陆步青果真被逗笑了:“‘鱼雷’是一种海军叔叔常用的武器。”
蛋蛋看见陆步青笑了,笑纹也爬上他自己的双腮,他继续问道:“苏姑姑是个大夫,为什么总和你提‘鱼雷’?”
“她也盼着中国强大。”
“你们两人相好吗?”
“相好。”
“对上象了?”
“别瞎胡说了,蛋蛋!”
“她怎么两三月没来了?”
“忙,最近来不了。”
“你想苏姑姑吗?”
“你怎么这样啰唆?回屋睡觉去。”陆步青硬是把蛋蛋拱下了小船。
然而出乎陆步青意料,一天晚上,蛋蛋都已经睡了,苏珊珊突然出现在泥巴房里。前几天,他还接到苏珊珊的信,说医院忙得要死;此时她竟然跨海而来,陆步青心里感到非常惊讶。特别使陆步青揣摸不透的是,苏珊珊眼角眉梢都显出异乎寻常的兴奋。平时,陆步青和蛋蛋摇着船到海湾对岸接她时,她总是穿着如同男装一样的衣裤;今天她穿着一件素花“的确良”连衣裙,脚下还蹬着一双浅灰色的牛皮凉鞋。在陆步青眼里,苏珊珊似乎吃了还童的灵丹妙药,像是一下年轻了十岁。
“奇怪吗?”
“有点。”
“连我自己也感到突然。”苏珊珊拉开塑料提包,先取出给蛋蛋带来的糖果点心,又拿出两本带给陆步青的资料;最后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彩色照片,诡秘而兴奋地递给了陆步青,说:“她……她到中国访问来了,外事口好不容易才查找到我……简直像是个梦!”
照片上是个白发苍苍的妇女。她一手撑着遮阳伞,一手提着个小皮包,悠闲自在地站在椰子树下的绿草坪上。陆步青马上分辨出这是个来自东南亚的客人;但这个老妇人究竟是谁,他无从判断清楚。苏珊珊急不可耐地告诉他说:“这是我的妈妈!”
陆步青头脑里如同响了一声沉雷。他猛然记起了苏珊珊讲述自己的经历时,曾提到过她的母亲,说她母亲是东南亚M国血统的人,在50年代初,因为她爸爸坚持回归祖国,而感情破裂分道扬镳。二十多年之后的今天,她母亲来中国访问,在苏珊珊心中引起巨大的感情上的波澜,那是十分合乎情理的事情。
“老人家身体好吗?”陆步青笨嘴拙舌地问。
“好。”苏珊珊还沉浸在母女相见的喜悦里,“我被叫到北京,陪她玩了几天……”
陆步青沉思地:“仅仅是玩?”
“不。”苏珊珊的兴奋马上消失了,“后来我还陪着她去滨海公墓……看了爸爸的坟。”
“你妈妈知道你爸爸的遭遇吗?”
“这……”苏珊珊掏出手绢,擦擦眼角,“负责接待的人告诫我,最好不要提他五七年的事……可我实在忍不住,还是把爸爸和我的全部情况,都如实讲给妈妈听了。”苏珊珊胸脯起伏,用力地绞着手里那块手绢,低声地说:“……我不是传声筒,也不是录音机,我是个活人,是个有大脑的万物之灵,为什么不说我自己想说的话?为什么要对妈妈撒谎?我妈妈登时就哭了,差点晕倒了。等她平静了一点以后,问我说:‘你爸爸和你那么爱中国,可是又怎么样呢?珊儿,这些年妈妈给你们发了几十封信,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我才决心到中国来,访问是假,找你们是真;妈妈现在是孑然一身,你跟妈妈走吧!’
“我说:‘不,妈妈!我不走!’
“她说:‘为什么?你是不是对妈妈有误解?你妈妈在M国也是医生,虽然反对你爸爸带你回国,这是因为对祖国的概念理解不同,我还是日夜想念你和你爸爸的,不然我为什么来找你们?’
“我……哭了,我扑到妈妈怀里哭了。
“妈妈说:‘别这样了,珊儿,跟妈妈走!’
“我猛然清醒了,‘不,不能!我爱中国,这儿有我爱的同志,有我所爱的人。’
“妈妈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我能见见他吗?’
“‘不能!妈妈!”
“‘为什么?’
“‘他是个……还乡的右派,你见不到。’
“我和妈妈仔细地讲了你的情况。妈妈说,‘国外找还找不到这样的人才呢!你们这儿把陆先生当垃圾扔了,简直是罪孽!’然后,她要我和你一块到M国去……”
陆步青脸上如同蒙了一层青灰,继而苍白得如同白纸;显然,这一切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一个母亲,为了寻找她的女儿,千里迢迢,漂洋过海;而她所要寻觅的人,正是他的精神旅伴,正是他生命组成的一部分!这对陆步青来说,是个强烈的精神刺激,他坐在墙角小板凳上,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苏珊珊看看陆步青的脸色,吃了一惊,她用双手捧着陆步青的脸,着急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陆步青压抑着紊乱的心情说:“没什么。你是怎么回答你妈妈的?”
“不走!我说我要等着中国天亮!”
陆步青从小凳上站了起来,他的思想成了一闭乱麻。他不能对苏珊珊的回答表示否定,也不能对苏珊珊的回答给予肯定。因为这里边牵扯到“祖国”的概念、个人的幸福、爱情的得失、家庭的团圆。对于陆步青来说,祖国的利益是高于一切的;他宁愿一辈子当海边一株野草,也不愿意当异国花圃里的一株鲜花;他宁愿当中国大地上的一个“贱民”,也不愿当异国土地上的富翁。而苏珊珊落生在M国,爸爸出于爱国之心,把她带回祖国来;今天,生养她的母亲向她呼唤,陆步青能说些什么呢?
“你说我回答得对吗?”苏珊珊专注地凝视着陆步青,“你怎么哑巴了?”
“珊珊!我心里很乱,你叫我想一想……”
“你不用想了。步青!我不走!一步也不离开中国,我要和你一块等到天亮。”珊珊说着,紧紧拥抱了陆步青;并用她温厚的嘴唇,吻着陆步青额头上一条条的皱纹——她用她全部的爱,想吻平生活留在他脸上的一条条“刀痕”……
夜。
静极了,泥巴房里只有蛋蛋的酣睡声……
等陆步青摇着船,把苏珊珊送过海湾,天色还没有大亮。他望着幽暗的房子里跳动着的油灯火苗,心里像那一长一短的火苗一样,上上下下跳个不停。虽然,苏珊珊回绝了她母亲的召唤,他还是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像团浓雾一样扑上他的心头。他一直坐到鸡叫。
这是一次以欢欣的情绪开幕,以忧郁的心情结尾的相会。它在陆步青心里投下一丝阴影,这丝若隐若现的阴影,搅得他心绪失常。为了驱赶这丝阴影,他强迫自己拼命地工作。白天,他摇着橹,在海带田里劳动;入夜,这条小船就成了他的研究室,他决心要叫“音响自导鱼雷”尽快在中国的舰艇上发射,并且走在世界的前列。
陆步青永远不会忘记使他心肝俱裂的一天——那是1976年7月的一个夜晚。他把修订完毕的科学论文和设计草图放在船舱里的一个小炕桌上,疲惫不堪地靠着船帮,翻阅苏珊珊从北京给他带来的最新资料。多少个夜晚,他都是手拿着资料在船上入睡的;可是这天夜晚,陆步青无论如何也不能合眼。那一行行英文单词,像连发的机枪子弹向他射击;像成群结队的坦克,向他滴着鲜血的心碾了过来。他从船帮上一跃而起,像疯了傻了一样,在船上来回踱步;然后捧起船板上的那本资料,放在贴近眼珠的地方看了又看。起初,他的胳膊痉挛着;之后,他浑身都颤抖得如同筛糠。钢铸铁浇的汉子陆步青,竟然无力支撑自己的躯体,险些从船上跌了下去……
时间——这个铁面老人,向他宣布:“陆步青,你晚了!晚了!太平洋对岸那个围家,早已经研制成了‘音响自导鱼雷’;你的一腔热血,都付之于浩浩东流……”陆步青在这一瞬间,所受到的精神酷刑,比“划右”后的批斗、红卫兵的殴打、禁闭室的反省、狼牙手铐的折磨……都要痛苦千百倍。他像在拳击场上,被另一个大力士击败了的拳斗士,感到痛苦、羞愧和无地自容。他又像一个受了最大委屈的孩子,在浑身抽搐痉挛之后,望着他那密密麻麻的论文稿本,望着注满了各种电器符号的设计草图,眼泪像两道溪水一样淌了下来。一串一串的眼泪滴落到稿纸上,泪水溶解了蓝色的钢笔水,化成一圈一圈的蓝色涟漪……
望着望着,他精神恍惚了:圈圈涟漪中出现辛农的头像,他对陆步青叫喊着:“我没听说过,鱼雷会自己长出耳朵来……”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使陆步青猛然惊醒,他没有用手掌去抹眼里的泪水,却拿起他的论文和草图,拼命用力撕扯着,好像这样可以平息心中痛苦似的。但厚厚的稿纸,他一时没能撕开,他便疯了般地跑向船头,像抡渔网那样,把稿纸狠狠向大海里抛了出去……
海面上的夜风,吹散了它;就像狂风扯下来满天的树叶,飘飘悠悠,飘飘悠悠……黑夜的海,没有声息地吞噬了这个受难者十多年的心血,没留下一点痕迹。
陆步青躺倒在船板上……
是不是天为陆步青而哭了?不知道;是不是地为陆步青而发怒了?也不知道!反正在这个夜晚的午夜三点,渤海湾下起了滂沱大雨,雨水浇醒了浑浑噩噩的陆步青。他刚从船上爬起来,渤海湾的天海之间,升起了耀眼的蓝光。陆步青起始认为是内心极度伤痛而产生的幻觉,但剧烈动荡的小船、小船里跳起舞的小炕桌,以及突然滚落桌下而熄灭了的桅灯……都清醒地告诉他:一种神秘莫测的巨大力量,在摇撼着大地,戏弄着大海。“噢!”陆步青完全清醒了过来,“这是地震引起的海啸!”陆步青马上想起了沉睡在泥巴屋的蛋蛋,他抓起船橹,想把船摇近沙滩;可是海啸推起的大浪,已经冲进了平静的海湾,没容他摇橹,一下把小船倾翻了。陆步青无心再眷恋那些资料——他已经和科研告别了,一头扎进波涛喧闹的大海之中。
天,下着瓢泼大雨……
海,在高声喧嚣……
地,像失去平衡的飞机,不断向左右倾斜;又像一个蹒蹒跚跚的醉翁,不断东倒西歪……
陆步青爬上了岸,跟斗流星地向那两间小屋飞跑。那里沉睡着的小受难者,勾连着他的每根神经。他一路呼喊着:
“蛋蛋——蛋蛋——快出屋子——快出屋子——”
雷声……
雨声……
大地的断裂声……
地光的迸发声……
房屋的倒塌声……
陆步青嘶哑的呼唤声……
他,跌跌撞撞向小屋奔跑着。一个和宗教水火不容的大汉子,此时不知道为了什么,竟然在心里默默地为蛋蛋的命运祈祷起来;假如天地还有良心,别叫这个蛋蛋再遭灾了,他承受的灾难已经饱和了!看样子天地并不想恩赐这个孤儿,陆步青还没跑到小屋跟前,“轰隆”一声,两间小屋倒塌了。
陆步青扑倒在倒塌的房子上,拼命地扒着房土,用力移动着房梁、木椽。他衣衫被铁钉撕成碎片,指尖被磨得血肉模糊;他丧失了一切疼痛的知觉。他变成了一台掘土机……后来,总算在房子的旮旯儿里,传来蛋蛋的呼喊:
“叔叔……”
“蛋蛋!叔叔在救你……你别动……”
“我怕……”
“别怕,我来了。”
当陆步青把蛋蛋从墙角掏出来,蛋蛋浑身上下成了一只土猴;但他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告诉陆步青他还健康地活着。陆步青一下把蛋蛋搂在怀里,泪水和雨水顺着陆步青的双腮流淌了下来。
大雨像瓢泼似的下着。陆步青拉着蛋蛋的手,仿佛不知道天在下雨;他俩久久地望着面前的废墟发呆。就像是两只突然被一把天火焚了巢穴的老鸟和幼雏,不知往哪儿飞了一样,在雨地里发痴发呆。
“哪儿还是咱们的家?”蛋蛋终于问了。
“大海!”
“海?”
“我小时候,家就在一只破船上。”
“不,塌了房子,我们重新盖!”他俩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柳海宽,他身上穿着一件塑料雨衣,手里提着一盏桅灯。“只要你们两人都平安无事我就安心了。”
“村里乡亲怎么样?”陆步青焦虑地问。
“房子塌了几间。”柳海宽脸色阴冷地说,“不过,这场大地震,给乡亲们解开一条脖子上的绳索。”
“绳索?”
柳海宽话音猛然拔高了八度:“他娘的×,围海造田造了几年了,这回可真痛快,龙王稍稍张了张嘴,把几年造出来的几十亩地,吞了个爪干毛净。天天他娘的喊着‘搬山填海’‘学习大寨’,学他娘的×——几万个劳动力投进去了,最后弄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陆步青看着柳海宽那张愤怒而绝望的脸,真想安慰一下这个干巴老头的心;可是该说些什么呢?难道时代给这个老渔民心灵上留下的刀痕箭伤,能用几句空话医治好吗?他回到故土以后,耳朵里灌满了乡亲们痛苦的心声。比如,乡亲们给围海造田时敲着的锣鼓点,编了艺术性很高的顺口溜:
家家穷(锣鼓点的声音)
净光净(锣鼓点的声音)
卖完渔网卖草绳
家家穷
净光净
卖完船板卖船钉
家家穷
净光净
等着冬天喝北风……
想起这些,陆步青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下了喉咙;他扭过脸来,严峻地望着咆哮着的大海。
“步青!”柳海宽继续说,“我是个有四十年党龄的党员了,从不信神信鬼,可是也真他娘的怪了,前几个月,杏林下了一场石头雨;眼下,这儿又海哭地裂,是不是……天地都对这世道发怒了,嗯?”
陆步青的心紧缩在一起了:“柳大伯……”
“说嘛!”柳海宽追问着,“从你进村起,我就没把你看成外人,该对我柳海宽说点掏心窝子的话。”
“天怒地怨。”陆步青悲愤地说。
他知道这句话是唯心的,但陆步青心里清楚,只有这样回答,才能安慰一个普通老渔民的心,才能倾吐出他一肚子焦虑愤懑的感情。柳海宽长出了一口气,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皱着眉头又问道:
“你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吗?”
陆步青屏住气倾听着。
“这句话就叫‘否极泰来’。”柳海宽直视着陆步青的两只眼睛,“也许这是一个好兆头。”
陆步青很理解柳海宽的心。当一个人——特别是艰辛的底层人,无力扭转困境时,常常借助大自然的变化,而寄托他们的梦想和希望。眼前,柳海宽——这个入党四十年的老党员,在陨石雨、地震、海啸里,倾注了他的殷切盼望。
“这不是咱们渤海湾一个地方地震,而是整个中国都在地震!”
柳海宽眉宇间出现一点喜气。显然,他听懂了陆步青话中的潜台词,因而紧紧握着陆步青的手,含蓄地说:“托你的吉言高照。”
老少三代人,站在茫茫雨幕里,似乎忘记了他们个人的不幸,而把视野投向了灾难深重的整个中国,把目光转向了浩渺的夜空。他们渴望着天空放晴,升起一颗希望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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