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海滩的上空,不仅是一颗星,而是满天星斗;一轮皎洁的圆月,也从大海里升了起来。
陆步青沿着弯弯曲曲的海滩,来到他还乡时乘船的渡口。几年前,身体瘦弱的蛋蛋曾到这儿接他下船;苏珊珊曾送他到了这儿,和他话别。陆步青一边回忆着逝去的往事,一边坐在沙滩上。
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尽管陆步青已经很疲累了,四肢处于休息状态,脑子却一点也不疲倦,就像一个旋转的马达,流云般的记忆一幕一幕地闪过他的眼前……
那是在1979年的早春,陆步青和蛋蛋摇着船来到这个渡口,迎接平反出监的铁蛋。那次相见,称得上是个喜剧性的见面:两个童年时的小伙伴,两个在特殊年月,一前一后都蹲了监狱的难友,在蛋蛋的穿针引线之下,一对“相见不相识”的老搭档——满脸皱纹的中年人——竟然激动得语不成声,喜泪横流。几天之后,这两条一块用柳条抽小海龟脑袋的“小泥鳅”,又不得不洒泪相别,因为苏珊珊到黑鱼泡村来找陆步青,叫他和她一块去科技大学,督促党委为他们落实政策。
石铁蛋摇着船把他俩载到这个渡口,送他们上路。
草儿青青……
古道漫漫……
长天蓝蓝……
雁声绵绵……
春,慷慨地赐给大地一片新绿,田野到处呈现着盎然生机。穴居地下的苦命虫——蚯蚓,伸伸腰腿出土了;草丛中的小蚂蚱,开始跳蹦了;勤奋的小蜜蜂,在半开着的花瓣里采花蜜……
在通往城市的回肠小路上,苏珊珊激动得像个大孩子,她不断地俯下身去,把还没有长翅膀的小蚂蚱放到掌心,并举给陆步青看:“瞧!春天的使者……”
陆步青脸上没有一点春天的影子,他完全沉浸在严峻的思考之中:历史真是有意和人开玩笑,当一个人把最宝贵的年华流逝之后,时代的列车才开始拐弯。他在陈旧的历史河谷两岸,抛下了青春,埋葬了事业。本来,“音响自导鱼雷”是驾驭海洋的;但那每一页沾着心血的图纸,却被大海所吞没。眼下,他变成了个一贫如洗的乞儿,拿不出一点东西去见祖国——养育他的母亲;他深感内疚、难过。此外,陆步青对现实并不那么乐观,他把自己比作在苏珊珊掌心里跳动的小蚂蚱,虽然伸胳膊抖腿地跳动了,只要是一场春寒,或是主人合拢了手掌,稍微使一点劲儿,它刚刚复苏的小生命,还会化为乌有……而这个小生命的主人,就是党委书记辛农。
在这一点上,苏珊珊不很同意陆步青的见解。她说:“你不能抱着老皇历看人嘛,‘文化大革命’这场血的浩劫,教育了多少干部?”
“也有不愿接受教育的。”
“根据何在?”苏珊珊莞尔一笑,同时伸出一只巴掌,“你拿出来,给我看看?”
陆步青看了苏珊珊一眼,苦笑了一下,没有作声。
“我不相信辛农内心没有一点忏悔。”苏珊珊郁郁地说,“人心都是肉长的。”
陆步青微微摇了摇头:“也有吃了秤锤,长了铁心的。珊珊,你可以想想,在‘文化大革命’当中,两个红卫兵要在他的‘将军肚’上跳舞,我把两个红卫兵推开,拯救了他一条命,按说他总该有点良心发现吧,可是他一站起来,‘极左’立刻还魂,把火马上引到我身上来了,朝红卫兵嚷着:‘你们该把矛头对准陆步青这样的修正主义黑苗子……他是向革命小将示威,是向文化大革命挑战……’”
苏珊珊无言以答,低垂下头。
“第二,”陆步青继续说,“他是最早结合进领导班子的,‘走资派’重新走马上任一般都给副职,赏给第二、三把交椅坐,而辛农却还当他的党委书记,这能是偶然的吗?”苏珊珊好像被说服了,她咬着杏黄色头巾的下角,陷入了沉思。
“第三,”陆步青提醒苏珊珊道,“你想过没有,为什么石铁蛋的案子在监狱都平反了,我们五七年的改正问题,中央文件都传达到了农村大队,科技大学却一直拖着,还要我们找上门去。你想想……”
苏珊珊如同吞了一块冰,沉默了。
多少年来,她一直苦等着春天。这是她工作和生活的精神支柱。而今天,春风吹进每一户敞开的窗户、春阳照进每一家门槛的时候,却还有春光难以融化的北极之门,这是苏珊珊没有想到过的问题。
心情不爽,倍感脚下的路十分漫长。苏珊珊不禁想起她妈妈临别时对她讲起的话:“珊儿,中国不是你的故土,你爸爸是中国人,可妈妈是M国人,妈妈那儿不也是你的祖国吗?……你答应妈妈吧!妈妈可以替你向中国提出请求。”苏珊珊的心被母亲的话撕碎了,但她还是回绝了妈妈的要求:“妈妈!我到中国二十多年了,它才是我的祖国呀!”
苏珊珊的母亲有点起火了:“可是它太穷……”
苏珊珊婉言反驳母亲说:“严冬过去,它会好起来的。经过奋斗,它会变成世界上另一个富翁!”
“珊珊……”
“妈妈……”
“你在说梦话!”
“我非常清醒!”
“唉!”母亲悲愤地摇着头。
苏珊珊眼睛潮湿了。
“珊儿,你是不是舍不得离开那位陆先生?”
“我们患难与共,我这条命还是他……”
“那你们确定了婚姻关系,就能一块儿到我身边来了。”
“妈妈!”苏珊珊乞求着母亲,“你别再提这件事了好不好,将来,我们欢迎你到中国来定居。”
苏珊珊的母亲,还想说什么,外事口的陪同人员来了。她还要随M国代表团,到外地去观光——母女俩离别的时刻到了……
苏珊珊看见母亲的眼里溢出了泪光。
想到这儿,苏珊珊眼皮发酸了,她怕陆步青觉察出来,便把杏黄头巾拉了拉,遮住了她的面颊,让一串泪水,无声地滴落在头巾的角角上。陆步青神经敏捷得如同雷达,他何尝没有发觉苏珊珊瞬息之间的感情变化,又何尝没有看见她脸上悄悄淌下的泪水,这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怎样才能制止苏珊珊的泪水呢,空头安慰?这是他从来就忌讳的;还用雪莱的诗给苏珊珊打气吗?春天已经来了,严冬已经流逝在时光的背后了;还有什么兴奋剂使苏珊珊能够欢欣雀跃的呢?索性不如叫苏珊珊的泪水流完,她心里反而能够安静一些。因此,陆步青装出没看见苏珊珊悄悄流泪的样子,默默地往前走着。
走了一阵,苏珊珊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拉了一下陆步青的袖口,叫他停步。他俩站在一棵刚刚吐叶的小白杨树下,开始了沉默很久之后的谈话。
“要是真像你分析的那样,那太可怕了!”
“但愿那不是真的。”陆步青冷峻地说。
“如果是真的,该怎么办?”
“等待党的阳光,融化辛农这块坚冰。”
“还要等待?”苏珊珊皱起了双眉。
“你可以不再等了,因为你有个想念你的妈妈。”陆步青含蓄地说。
“别胡说了!”苏珊珊嘴唇哆嗦着,“难道我们能在暗夜相爱,天亮分手吗?”
“珊珊!我是个渔民的儿子。”陆步青说,“海,就是我的家。我可以像我爸爸那样抡网打鱼。我有体力,我能糊口,真有什么新的厄运,我可以再蹲监狱……可是我宁可蹲又阴又暗的监狱,也不能去住外国的高楼大厦——因为那儿并不是我的祖国。”
“步青,你这是……”
“珊珊!自从你在那间泥巴屋,告诉我你妈妈对你讲的话以后,我一直在想,我拖了你很久了,我没有权利像菟丝缠绕玫瑰花那样,一直把玫瑰花缠死,而彻底剥夺了另一个亲人对你的爱。”
“别说了。”苏珊珊委屈地轻声哭着,“我虽然爱我的妈妈,可是我更爱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伤人心的话来?”
陆步青心情矛盾地拉过苏珊珊的一只手,在自己两只手掌中揉擦了半天,低沉地说:“珊珊,别难过,多年逆境的磨难,养成我一个思想方法,一遇到事情总朝着最坏的方面设想……”
苏珊珊突然仰起头来:“如果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坏,改正了我们的划右问题,安置了合适的工作……”
“能兑现吗?”
“假设它将成为事实……”
“假设?”
“你是搞科学的,”苏珊珊说,“科学中并不反对假设呀,几何学中不是先由‘假设’而到‘求证’吗?”
“如果你的‘假设’是成立的,”陆步青脸上升起一丝欢欣之情,凝神望着苏珊珊一双含泪的大眼睛,果断地说,“那我们马上结婚,我把你拖得够苦的了。”
苏珊珊破涕为笑,她刚要说什么,陆步青反问苏珊珊:“如果你的‘假设’不能成立,天亮之后,我的命运没有一点改变,甚至比我想象的更坏,该怎么办?”
“那我们也结婚。”
陆步青冷峻地摇摇头。
“你怎么像孙悟空一样,”苏珊珊有点急了,“情绪七十二变?”
“珊珊!你该理解我。虽然在二十多年前,我就爱上了你,现在,我爱你爱得更深沉;但是还有比爱情更崇高、更贵重的东西,那就是道义和良心。”陆步青两只凹进去的眼睛里,闪着坚毅的光芒,直直地注视着苏珊珊,“你想想,为了我爱你,而要把你拖向苦难深渊,一直到白了头发,那是一种多么自私的行为!不,那不是自私,那是犯罪!”
“我甘心去受罪。”苏珊珊说。
“我不能叫你受罪。”
“步青——”
“珊珊——”
一辆载重汽车,从公路旁边开了过去,那车轮的吱吱声响,像从他俩的心上轧了过去。那个戴太阳镜的司机,好奇地瞧了瞧小杨树下的一对中年人,把车开走了。
陆步青和苏珊珊告别了小白杨树,迈步朝市区公路行进。早春的阳光,把金黄色的光束洒在他们脸上,他们似乎毫无发觉。这两个身心压着沉重负荷的受难者,好像不是走向新的生活,而是走向法庭的被告席。他俩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辛农仍然坐在二十多年前的审判席上,过去主宰着他们的命运,把他们像两粒尘沙一样,抛向天涯海角;今天他仍然主宰着他俩的命运,可以赐给他们幸福,也可以赏给他们苦难。好像他那个宝座,是钢铸的;历史前进的车轮、时代跃进的步伐,都摇撼不动那把铁杆椅子。任九天风雷灌耳,时代风云擦肩,真理和谬误调换了位置,他却依然是拿着法官笔的铁杆书记。
走进阔别二十多年的校园,陆步青和苏珊珊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50年代中粉刷一新的教室课堂,油漆已经斑斑剥落;50年代中那些熟悉的面孔,今天已经面目全非。只有那个三十米高的大烟筒——历史的见证人——还依然故我地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巨人在沉思、缅怀着什么伤痛的往事……
苏珊珊一看见这个烟筒,心就战栗起来了。陆步青敏感地发现了这一点,他把苏珊珊的手,紧紧捏在自己掌心之中。他们穿过月牙湖,直奔向辛农办公的丁字楼。在他们走过运动场的弧形跑道时,陆步青停住了脚步,他低声地问:“记得吗?”
“记得!”苏珊珊话音轻得如同棉花落地。
“苏大夫,你早!”
“大学生,你……你……早!”
初恋的回声,在陆步青和苏珊珊心里轰鸣;它像威力强大的催泪弹,使陆步青和苏珊珊眼里都盈出了泪光……
陆步青低声地说:“本来,生活应该是一杯甜美的甘露……”
“可硬是把它变成了一杯难咽的苦酒。”苏珊珊泪水一下淌到嘴边。
“我们都要坚强一点,珊珊!”陆步青喉结蠕动着,他在用全部毅力镇静着自己,“马上要和给我们苦酒喝的那位革命左派见面了,不能叫他看见我们的眼泪。”
苏珊珊抬起了头。
辛农的办公室还是二十年前的老房子,远远就可看见办公室前那几级水泥台阶。虽然,校园中浓密的树木,都已吐出一片新绿;辛农办公室前的爬山虎,却还没有开始变青。那弯弯曲曲如羊肠小道一般的葛藤,垂挂着零零星星的残枝败叶,点缀着冬天严寒的余威。加上辛农生活趣味朴素到厌恶花花草草,办公室门口显得十分冷落凋敝,使人敏捷地联想起辛农永远剃得精光的葫芦头。
还算凑巧,办公室里没有开会,那张古老的写字台后面,只坐着辛农一个人。他嘴里叼着那把褪了原色的杜梨木雕成的烟斗,似正在批阅什么文件。股股蓝色烟雾,在他面前缭绕升腾。是辛农精神过于专注呢,还是烟云遮住了他的视线,也许是兼而有之吧!反正他没有发觉陆步青和苏珊珊走了进来,使他们两个人,可以凝神打量一下这间办公室,以及辛农二十多年之后的面部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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