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我有事?”
陆步青点点头。
“你们是哪个系的教师?”辛农问道。
“我是‘想叫鱼雷长出耳朵来’的陆步青。”陆步青话里带着刺儿,“她是把烟筒当跳台的苏珊珊!”
“噢!”辛农略略惊讶地应了一声。他既没有向这两个受难者伸出手去握手,脸上也没有一点内疚的表情。大概是为了表示一点点礼貌,给陆步青和苏珊珊每人倒了一杯温开水,然后胸有成竹地问道:“看样子,你们找到学校,是为五七年的问题了!”
“是!”苏珊珊说了一个字。
“苏珊珊同志,你不存在落实政策的问题了。”辛农点着了烟斗里的烟丝,腆着凸起的将军肚,在地板上来回踱着步说,“因为在五七年之后,你又犯过立场上的错误……”
苏珊珊如同受了雷击,身子晃了一下:“什么?我……”
“你该知道,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内外有别。”辛农停住脚步,把烟斗举在手中,一字一板地说,“七五年夏天,你的母亲从M国来中国,曾和你见过面,你都对她讲了些什么?”
苏珊珊一下愣住了。她不能理解,她和母亲的谈话,辛农怎么会知道,又有什么错误可言。
“外事人员事先就告诫过你了,可你是怎么做的?”辛农严肃地说,“你母亲回国前自己对接待人员讲了……”
“辛农同志,”苏珊珊突然抬起了头,“难道你要我对母亲撒谎吗?再说,五七年反右……”
辛农打断苏珊珊的话:“中央虽然下达了给划错了的右派改正的文件,并没否认五七年反右的必要性!当时,你为什么对你母亲——”
苏珊珊也火了:“因为她是我母亲。”
“母亲?母亲这个字眼,在阶级社会里不是抽象的,是有阶级内容的。据我们了解,你母亲是M国一个大富豪的女儿,虽然靠行医为业,阶级属性是资产阶级。你对你母亲诽谤反右运动,就是诽谤中国!你的行为是不是个立场问题?”
“辛农同志——”苏珊珊脸色苍白地喊道,“你就这样执行党中央的政策吗?我爸爸出于爱国心,才把我带到祖国来的……”
“苏珊珊同志,我们仔细查阅了你的档案。”辛农往烟灰缸里磕磕烟斗,“你的父亲是福建鼓浪屿人,可你落生在东南亚M国。因此,从血统上看,你可以算一个中国公民;从落生地看,你也可以算M国的国籍。从你的行为上去透视你,好像你更爱那个祖国!”
苏珊珊几乎昏厥过去。她嘴唇哆嗦着,多少想说的话,一齐涌向她的喉头,但怎么也说不出口。她眼前旋转着北国的莽莽丛林;她眼前出现了那间小桦木屋;她眼前出现陆步青那双绷带之间的眼睛;她眼前浮现出那个三十米高的烟筒……最后,她面前出现碧浪拍天的大海,她和爸爸站在轮船甲板上——那是从M国向新中国行驶的一艘客轮,妈妈在岸上挥着头巾……苏珊珊却同做梦一样,她恍恍惚惚地叫了一声:“妈妈——妈妈——”
陆步青额头的青筋跳蹦起来,他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悲愤,站起身子,质问辛农说:“为了掩饰你五七年的错,你是不是想开除苏珊珊的中国国籍?”
“这不是我的意思。”辛农匆匆走到写字台旁,从卷宗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了苏珊珊:“你看看!这是你母亲通过外事口转到原单位来的申请,她要求你回国,回到她的身边去。我们认为你只身漂流异乡,两不方便;所以,在研究你五七年问题的同时,已经去办理你的出国护照。”
苏珊珊睨视了一眼来信,两只手就哆嗦起来;那张薄薄的信纸,顺着她的指缝飘落在地板上。她胸脯剧烈地起伏,似乎正集结着纤弱躯体内的全部力量,抵抗着命运的打击。她两眼噙着的不再是泪水,而是悲凉和愤怒交织在一起的火光:“既然,我是你掌心中的一个小蚂蚱,就随你处理吧!或生或死,或去或留;不过,我要对你这位党委书记说一句话,苏珊珊在五七年是无罪的,她是因为尽一个医生的职责,而被冤枉的!你得给我洗清名誉!还有,我答应回国,但要允许陆步青和我一块儿走,我们……”
“珊珊!”陆步青打断苏珊珊的话,“你冷静点!冷静点!”
“这当然可以。”辛农木然的脸上笑了笑,“不过他目前还没有这个资格。”
苏珊珊一下挽住陆步青的胳膊:“怎么没有资格?他是我的爱人,丈夫!丈夫,爱人!”她朝辛农大声嚷着,一绺头发从耳边垂落下来,遮住她的脸;她猛地把那绺头发又甩到耳后,嘴角流露出一丝蔑笑说,“你还想把我们这一对受难者分开吗?”
“苏珊珊同志,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
“那你解释一下你的意思。”当一个人,对生活已经绝望之后,就会产生一种咄咄逼人的胆量,而现在苏珊珊就是这个神态。她两只眼睛威逼着辛农。
“他目前还是个‘黑人’。”辛农脱口而出。
“……什么‘黑人’?”陆步青一时没懂辛农话中的含意,“难道你也要开除我黄种人的‘人籍’吗?辛农同志?”
“你不要无理取闹。”辛农脸上出现恼怒的神色,“我说你是‘黑人’,是告诉你,你的档案丢了。”
“档案丢了?”陆步青怔怔地靠在墙上。
“这二十多年,你的档案随着人走,七六年大地震的时候,你们海湾子公社政法部档案室震塌了,海啸卷上来的浪头,把你们公社监管分子的档案都卷走了。”辛农两只手向外摊成个“八”字,“你看,没有档案,我们怎么复査你的问题?”
“我的历史,你都清楚。”陆步青心里一急,不觉吐出来一句粗俗的话,“难道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档案没了,我还活着,可以调查嘛!”
“谈何容易!”辛农叹了一口气,“这不是小孩子往作业本里填字块,这是档案,需要时间,时间——”
“辛农同志,我拒绝签字的那张划右结论,学校保卫处‘副档’里有;现反的问题更不能成立,这有什么需要时间的?”
“不那么简单,同志!”辛农毫无表情的脸上微笑了一下,“比如,你把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的威力,漏掉一个‘万’字,就不能说没有问题!”
“这么说,你还认为‘一句顶一万句’是真理了!”陆步青眼里闪烁出怒火。
“我不是那个意思。”辛农显示出很有水平的样子,掰着手指头说,“‘一句顶一万句’是林彪说的,不能成立,可是你总不能说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句’,就是对的。”
“你上过秤盘称过?”陆步青面色突然变白了,“那么,你准确地告诉我,是顶一百句?还是顶一千句?”
“反正不仅仅只顶一句。”辛农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正颜厉色地回答陆步青说,“你曾经是个共产党员,又是穷苦渔民的后代,该好好考虑一下自己,你对领袖还有没有一点朴素的阶级感情?”
本来,陆步青并不想和辛农进行辩论;虽然他有着宁折不弯的倔强个性,但二十多年的茫茫驿路,给了他许多深刻的启示和教训。可是辛农提到“共产党员”四个字,却像强大的电流,触动了陆步青的最大伤痛,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抑制自己的感情,便往前迈了一大步,用沉郁的口气,对辛农说:“一个共产党员,他信仰的是马克思主义,他不信神——”
“谁信神?”辛农发火了,用拳头擂着桌子,“你在影射谁?”
“你把‘一句顶一万句’,降格到‘一千句’‘一百句’不过是‘极左’的变种,辛农同志,”陆步青目光炯炯地望着辛农,“革命领袖,对于革命来说,其作用是无可估量的。可是,马克思主义是科学,一就是一,一不是二,一也顶不了十……辛农同志,你不要再变相宣扬现代迷信;‘四人帮’的造神运动,把我们中国害得够苦的了!”
显然,辛农没有料到陆步青——二十多年拒不在右派结论上签字的“黑人”,敢于在堂堂党委办公室,和他进行对抗。他那红光满面的脸,瞬息之间变白了,又由煞白变得像鸡冠花般的紫红。他气恼地伸出颤嗦嗦的食指,像家长教训儿子一样,指点着陆步青喊道:“你……你……你这个不自量的右派,居然借落实政策的机会,来大闹党委……”
“这不是‘闹’,而是一个党员和另一个党员在进行辩论。”陆步青校正辛农的话说,“你也许认为我还不是个共产党员吧?!55号文件告诉我,我是党的儿子,虽然我的档案丢了,历史将证明我是个真正的共产党人!”
辛农被陆步青的话刺痛了,他的脸因愤怒而抽搐着,连粗粗的喘息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他暴怒地叫道:“当初,在大学叫你混入党内,就是我的一个疏忽。现在,我告诉你,只要我辛农在岗位上一天,你就甭做恢复党籍的梦!除非我……我被撤职,被摘了乌纱帽。可那又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新中国五星红旗上有我的鲜血,你明白吗?明白吗?”
“所以你就以李自成自诩了,是吗?”陆步青用下巴指点了一下那张画,瞧了辛农一眼,“可是辛农同志你别忘了,那是农民革命,你可是信仰马列主义的共产党员!”
辛农没能闻出陆步青话里的味儿,拧着脖子问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步青不愿再和辛农磨舌头了,他满腹怒火地拉了如痴如呆的苏珊珊一把,便匆匆走出党委办公室,走下那几层水泥台阶。之后,两个人停步在校园的草坪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早春的新鲜空气,直到把郁积在心中的霉气都吐出来,才大步走出学校校园。
数十年孕育在他们心中的梦幻,像肥皂泡般破灭了。短短一个多钟头的时间内,陆步青的胡子,似乎长了许多;苏珊珊红润的面孔,出现了从未见过的老痕。按生理学上解释,强烈的精神刺激、过度的兴奋或极度的忧伤,都能起到改变人生态的巨大功能,这条定律在陆步青和苏珊珊身上应验了。
他们向归途走着,两个人都缄默不语。中午时分,他们路过公路旁挂着红笤篱的小客店,苏珊珊提议去吃点什么。但饭菜都端上桌子之后,谁也吃不下去,他们只是喝了几口菜汤,湿润了一下干渴的喉咙,就匆匆踏上公路。
午后三点钟的样子,陆步青和苏珊珊来到了海边渡口,他们疲倦地坐在沙滩上。此时,浪花在他们面前翻滚奔腾,后浪依依不舍地追逐着前浪,就像一对依依难舍的恋人,在海的怀抱嬉戏奔跑;此时,水鸟双双在他们头上啾鸣而飞,它们在万里晴空说着只有它们才懂得的语言;它们在说些什么?大概是述说着它们心中的悄悄话吧!
苏珊珊望望这些鸟儿,泪花涌出眼底,她说:“步青!难道我们真要在春天离别了吗?”
陆步青低垂着头,他能说些什么呢?
“不用你说服我了,我决定走。”苏珊珊咬着嘴角说,“原来我爱着的这个祖国,它真的不那么爱我……”
陆步青忧郁地抬起了头:“不是整个祖国,而是像辛农那样的人!他们为了标榜自己一贯正确,是可以践踏党的政策。”
苏珊珊说不出话来了,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我舍不得离开你……”
“不要等我了,我是个‘黑人’,等我变成了‘白人,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陆步青把一块沙滩中的石子,狠狠地拋进海里,“你我都要拿出勇气来,面向生活!”
沉默。
许久许久的沉默……
“那我对你有个要求。”苏珊珊垂下两手,泪光闪闪地凝视着陆步青。
“说吧!在分别之前,我能办到的事情我一定全力以赴!”
苏珊珊畏惧、怯懦地低下了头。
“你怎么了?珊珊!”
苏珊珊把头埋在两膝之间:“我……我……”
“珊珊!”陆步青惊奇地说,“你从来不是弱者,为什么……”
苏珊珊突然仰起脸来,目光流露着恳求和希望,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似乎她没有勇气把她心中的话,对陆步青吐露出来。陆步青为了鼓励苏珊珊的勇气,双手摇着苏珊珊的手,说:“珊珊,坐在你身边的不是别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你有什么事不能对我说呢?”
“我……我……想把我的贞操献给你。”苏珊珊用全部力量倾吐出她的心声,她两手紧紧攥住陆步青的手,仿佛她一松手,陆步青就会突然消失似的,低声说,“我们在二十多年前就默默相爱了,又一起熬过了风风雨雨,我不愿意带着遗憾回到我妈妈身边去,我把它献给爱我的人——我爱的人!”
陆步青怎么也没料到苏珊珊离别前的要求,竟会是这件事情。他很理解她的赤诚纯洁,但他不能接受她的一片痴情;因为这次离别,可能是暂时分别,也可能是永久诀别!
苏珊珊回到M国之后,还能寻觅到幸福和爱情,一个把道义和良心看成高于一切的人,怎么能染指苏珊珊洁白的灵魂呢?因此,陆步青还是挣脱了苏珊珊的手,轻声地安慰她说:“珊珊!我是个人,不是个道学先生,但为了不给你未来的爱情增添痛苦,我不能答应你……”
苏珊珊失望地扑到沙滩上,“哇”的一声哭了。
“珊珊……你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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