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珊坐了起来,猛地把脸埋在陆步青的怀里,她用她灼热的嘴唇吻着陆步青的胸膛;她听到他心脏的跳动声,虽然已经丧失了有规律的节奏,但咚咚咚咚的声音,像鼓点一样铿锵有力——这是一个坚强的人才能具有的心脏。
船来了……
石铁蛋摇着橹,船头坐着蛋蛋。
陆步青强抑着泪水,使一个中年男人的眼泪不淌下脸颊;苏珊珊深情地凝视着陆步青,用手掸下他脸腮上的一颗沙尘,然后突然扭身走了。
蛋蛋在船上喊着:“苏姑姑——”
苏珊珊没有回头,她小跑起来。早春的风,吹起她的杏黄色头巾……
蛋蛋圆瞪着一双迷惑的大眼睛:“你欺侮苏姑姑了?”
“没有。”
“那她为什么不跟你回咱们村子里去?”
“她永远也不会再来了……”陆步青望着海滨公路上飘飞着的杏黄头巾,低沉地说。
蛋蛋还想问什么,石铁蛋用眼色制止了他。石铁蛋明白,这两个不幸的人儿,一定是又遇到了什么不幸的事情。
到底是中年人了,陆步青和苏珊珊都用理智这把铁锁,锁住了自己的脚步。陆步青没有再去医院,苏珊珊也没有再到渔村里来。只是在苏珊珊临行之前,给陆步青来了那封短信,陆步青深夜摇船过海,追到了码头,轮船已经鸣笛启航了……
[尾]
夜,很静很静……这里除了海涛的咆哮声,再听不到一点别的声音……
陆步青躺在沙滩上,回忆着他走过的脚步。也许因为他在海滩徘徊了一天,太疲累的缘故吧,他躺在柔软的沙滩上,竟然睡着了。在海的摇篮里,就像他刚刚呱呱坠地时那样,睡得香甜,睡得无忧无虑。
黎明时分,天上的星群开始向四面八方落去的时候,海,开始梳妆了。它脱去像丧服一样的黑衫,又换上孔雀蓝的长裙。陆步青睁开眼睛时,疯狂得像泼妇一样的海,又变得恬静淑雅,俨然像一个待嫁的美丽新娘……
“真正的新娘走了。”陆步青想,“今后,海就是我的家了。”他手摸着满脸的胡须,翘首眺望着无垠的大海;远处有一个小黑点渐渐变大,他想:那一定是石铁蛋和蛋蛋摇着船接他来了。
船渐渐驶近之后,陆步青失望了。那是一只军用的小机船,船上站着一个穿白色海军服的人,正朝海滩渡口遥望。等船离海滩不远时,他发现柳海宽竟然站在那个海军旁边,在向他频频招手:
“陆步青——”
“柳大伯——”
机船靠在沙滩上了,那个年纪约有三十五六岁的海军军官,匆匆跑下船来,向陆步青举手行了个军礼:“陆步青同志!你还认识我吗?”
“我……不认识。”
“十几年前,你拿扫帚打扫校门时,我们曾经见过面……”
“啊……”陆步青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当时是肖政委派你去调我……”
那个身材颀长的军官,身板挺得笔直地回答说:“这次又是肖政委派我们来找你,一直找到你落户的渔村。”
“同志,”陆步青因激动而喉咙沙哑了。“我……很感谢同志们!可是,我还是个‘黑人’!”
那位军官微微笑了:“那是你们学校党委书记对你的专称。肖政委去党的纪律委员会,为你打了一场官司,搬开了这块绊脚石。肖政委立刻派我来接你……”
“去哪儿?”
柳海宽替那位海军军官回答说:“反正离不开海,到能发挥你肚子里那点墨水的地方。”
“那……”
“你是不是想起了珊珊?”柳海宽低声地说。
陆步青点了点头。
“陆步青同志,刘局长已经拍电报到广州海关,叫海关同志告诉她你的消息,让她重新考虑一下去留问题。我们想她会……”
“同志!”陆步青激动地握紧那位海军军官的手,“刘局长,他……”
“是肖政委和刘局长一起组织的这个战役,”海军军官微笑着说,“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叫辛农让道的,你一定能了解这一点……”
陆步青脸色煞白,一时间说不出半句话。接着,他深凹进去的眼里,泪水泉涌般地流了出来。他像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娘的奶头的孩子,让苦涩的泪水,尽情地在满脸小河沟一样的皱纹里流淌……
船,开动了——向着中国的明天……
1980年12月8日于北京
【杜鹃声声】
一
江浩的年龄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年龄一般大——到1975年深秋时节,他已经是年满26岁的青年人了。
这个球坛上著名的篮球中锋,就其体型来说,是70年代姑娘们挑选男朋友最理想的“模特”。他身材修长,行动潇洒;在体育馆的球场上灵活得如一只轻猿,总是以极其巧妙的动作,突破对方防线把篮球掷进球筐;在球场之外,他是个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头发习惯地从中间向左右分开,几绺披散下来的黑发,覆盖着他孩子般光洁的前额。他脸上最引人注目的要算那双眼睛。晶黑透明,就像是谁把水潭深处的黑宝石,镶进他的眼帘当中,噙着无限的纯真,闪烁着青春的活力。加上他那高高的鼻梁和嘴角若隐若现的微笑,“球场魔王”“美男子”等一串黄金桂冠,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他的头上了。
此时,正是深秋的夜晚,这个天之骄子,刚刚参加完一个体育界的酒会回来。宽阔的长安大街寂静无人,只有一辆洒水车缓缓向前行驶。洒水车的车尾像孔雀开屏,喷射着扇面形的晶莹水珠,长安大街变成了一条地上银河。花蕾形的街灯灯光,倒映在水影里,像坠落下来的满天星斗。偶尔有一辆轿车,从洒过水的大街上开过去,像银河里远去的风帆……
“长安大街,你多壮观!”江浩带着酒会上的豪情,一直目送着一辆轿车的红色尾灯,消失在大街的尽头。他好像第一次感到北京的秋夜美得令人心醉。他有意放慢自己的脚步,在大街上走着,看着自己的身影,在街灯下,怎样由长变短又由短变长,他感到从没有过的惬意。
其实,这条大街是他无数次走过的街道,今天他之所以特别兴奋,还是刚才的酒会给他感染的。在盛大的酒会上,一个发鬓斑白的老首长,带着病卧在床的周总理的心意,为了祝贺他们球队出国访问时为祖国争来的荣誉,举着一只高脚酒杯,来到江浩面前,声音朗朗地说:“为出国访问期间成绩显著,为被外国记者誉为‘篮球魔王’的中锋——干杯!”
大厅中的运动员都站了起来,无数张笑脸、无数倾慕的眼神和闪光的酒杯,把江浩弄得眼花缭乱。偏偏这时候,那个发鬓斑白的长者,从球队领队手里拿过来一块具有古波斯风格的头纱,微笑着对江浩说:“年轻人!这是你们访问伊朗时,一个伊朗少女来到你们住的宾馆,指名道姓地送给篮球中锋,并要亲自见你。当时领队怕影响比赛,只收下了礼物,但没有告诉你。现在,决定把这个礼物送给你——”
江浩脸上感到一阵灼热,推却着说:“我不要,这是我们球队的集体荣誉!”
老首长高声笑了:“收下吧!人家是专门送给你的,你不收,人家在伊朗会打喷嚏的。哎呀!我倒忘了问了,小伙子!你在国内有未婚妻了没有?”
酒会的大厅滚过一阵笑声,有个运动员替江浩回答说:“早就有了,歌舞团的金嗓子——杨虹!”
“像你这样漂亮稳重的年轻人,”发鬓斑白的老首长深情地望着江浩说,“我有女儿,也会爱上你!可惜,我只有两个‘万斤’,没有一个‘千金’!”
笑浪再一次在大厅里轰鸣。江浩眼前虽然没有一面镜子,但也感到自己脸红得像“关公”了。
…………
江浩一边走,一边回忆着这一连串的喜剧镜头,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往家里拐弯的胡同口。要不是身后有人呼喊他,他还沉醉在酒会的遐想里,偏偏这时,一个清脆的女音呼喊他说:“同志!你的……什么东西掉了!”
江浩蓦地一惊,回过头来,看见一个深夜扫街的女清洁工,戴着一顶没檐的圆工作帽,正低头分辨着她捡起来的东西。当她看到是块印着彩斑的头纱时,有点奇怪地笑了笑,本能地盯望着面前的年轻人。
“谢谢!”
由于运动员的职业习惯,江浩在道谢时不自觉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扫街的姑娘含笑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掌。但在这一瞬间,姑娘的目光像突然看见了什么怕人的东西,眼神在江浩脸上凝视了片刻,猛然缩回伸出的手掌,匆匆把垂在胸前的口罩戴在嘴上。于是,姑娘的脸被洁白的大口罩包围起来,露在外面的只剩下那双长长睫毛环绕的大眼睛。没容江浩思考什么,她迅速抓起长把扫帚,半弓下身腰,开始了伟大而平凡的劳动——打扫大地上的尘埃!
江浩一时间竟然怔住了。女清洁工这个行动,于他是不可解的谜。他茫然地招呼女清洁工:“同志!你……”
“唰——唰——”
扫帚接触地面的摩擦声,算是姑娘的回答。她似乎对江浩有一股无名的恼怒,扫帚几乎碰着江浩的双脚。扫帚底下卷起的尘埃,在江浩周围弥漫扩散,使他不得不一连退了几步。
江浩刚才兴奋的心情,被这个姑娘两扫帚扫个精光。对于听惯了巴掌声、看惯了倾慕眼神的江浩来说,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挫伤。为了平息内心的微怒,他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一定是个神经病!”当江浩迈步向胡同里走了几步,本能地回过头来朝那姑娘望去,巧!那年轻的女清洁工,正扶着扫帚把儿,挑着眉尖,凝视着他的背影。她目光中没有一点神经病人的痴呆,而是像夏夜撕裂阴云的闪电,流露出愤怒、幽怨和悲凉,这“闪电”似乎唤醒着江浩沉睡的记忆——他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双眼睛!
“在哪儿呢?”江浩回到家里没顾上吃妈妈摆在饭桌上的夜餐,靠在床上闭合了双眼,搜索着全部的生活记忆。他想从思想上的“经纬度”里,寻找这个瘦小人儿的身影。尽管江浩的记忆力和他的身体一样健全,但还是白白花费了心思,毫无所获。他又打开他的一本相册,看看众多的照片能否给他开辟一条思路,提供一点线索,进一步寻觅出一个女清洁工对他轻蔑恼怒的根源。他又失望了。“也许是在球场上的灯光下,偶然一闪的面孔吧!”江浩自己给自己解围说。他决心不再多想,但躺在床上之后,那熟悉的目光,又闪电般地出现在他面前……
第二天,他把杨虹叫到家里,向她陈述这场并不愉快的会见,并叫她解释这个女清洁工为什么用那样的态度,那么复杂的目光对待他。杨虹带着嫉妒的口吻,用自己的心揣测那个扫街的姑娘,说:“也许是她爱上了你,故意用过激的行动,吸引你的注意。不过,这个姑娘太缺乏调查精神了,江浩已经有一个称心的演员——”
“杨虹——”江浩打断了她的话,含怒地皱起眉头。
杨虹在任何人面前,都是彩云中的“神仙”,唯独对江浩,她心甘情愿当他的“奴隶”——这是爱情生活中常见的代数公式之一。她看见江浩皱了眉头,心里有些困惑,为了转移江浩的心思,她围起那块波斯头纱,娇嗔地对江浩说:“别刨根问底了,一个扫街的女工,不值得你那么劳神费心。你看,我围上这块头纱,给你唱那支你最爱听的《小杜鹃》好吗?你说话呀!”
江浩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二
球队紧张而艰苦的训练,暂时使江浩把那个不愉快的夜晚忘掉了。体育馆灯光球场上无数次的冲锋、跳跃、奔跑,记者镁光灯的闪烁,观众海涛般的欢呼,把江浩的精力吸引到篮球场上来。但是,当北国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时节来临,江浩逐渐淡漠的记忆,突然在冰雪下复萌,他万万想不到这个瘦小的姑娘,震撼了他的灵魂。
事情发生在1975年冬的午夜,江浩和一个非洲国家球队比赛之后,一辆接送运动员的大轿车,把江浩从体育馆送到他住所的胡同口。这天深夜,天空飘着大雪,他下车之后突然看见那个女清洁工,正在弯腰弓背地打扫马路。可能是由于雪涩,给扫帚增加了阻力,姑娘挥动扫帚的背影,显得异常吃力。
江浩久久地站在雪地里,望着她的背影。是什么心理支配呢?江浩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向那个姑娘走了过去。这个女清洁工,似乎是感到疲劳了,直起身腰,用袖口擦擦额角淌下来的汗滴,开始吃一块又干又硬的冷面包。
“你歇会儿,我替你扫一段!”江浩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女清洁工面前。
姑娘那双弯曲的眉毛,鸟翅般地抖动了一下。显然,江浩在此时此刻出现在她面前,是她想也没想过的,她手中的那块面包滑落在地上。她没有弯腰去捡那块面包,第一个动作就是戴上口罩,然后侧过身去,有点不知所措地低垂下头。
“下了雪,马路上又不起灰尘,你为什么要戴上口罩?”江浩为了解释埋藏在内心已久的疑云,谦恭地和姑娘搭讪说,“我们运动员就喜欢这样的空气!”
沉默。像一块石头扔在棉花堆上,没有任何一点声响。
街道上静得似乎听得见飞雪落地的声音。
江浩弓下身腰,开始扫雪,这一下,姑娘可迅速地有了回响,她麻利地夺过扫帚,冷若冰霜地说:“谢谢!我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为什么?”
又一次沉默。风卷起地上的雪屑,扑打在姑娘身上。她像毫无知觉,痛苦地咬着嘴角,任风雪掀起她单薄的衣襟。
“同志!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提出来。”江浩诚挚地说,“上次,你眼角眉梢都挂着怨恨,我一直在想,似乎在哪儿见过你,真的!”
姑娘思忖了片刻,淡淡地说:“那是你认错人了,一个誉满全国的‘球王’,看见女孩子的面孔多了,自然会出现这样的似曾相识病!”
“你怎么知道我是打球的?”江浩像在球场突然发现对方空隙那样,发起了强大的反攻。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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