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扫街的女工干脆利索地回绝了江浩的邀请,她一字一板地对江浩说:“我靠劳动生活,不靠王子的施舍,当然更不靠弯腰乞讨。谢谢!”说着,姑娘扭身走了。
江浩被这几句硬邦邦的话惊呆了。在他一路顺风的年代,见到的是姑娘们的笑脸,听到的是赞誉声。飞机、火车和在蔚蓝色海面上远去的客轮,曾把年轻的江浩带到世界上无数名城。每到一个国家,他都以潇洒英俊的面孔、饱满的青春活力、球场上的迅猛和优美的姿态,吸引过不少不同国家少女的眼睛。在国内,体委经常交给他一些来信,而写信的人,多数是自命多情的姑娘。妈妈常常替儿子撕开信皮,逼着儿子过目,江浩则连看也不看一眼,顺手投之于炉火。这常常引起江浩爸爸——江铁的严峻指责:“你太狂妄了,江浩!”而眼前,在落雪的午夜,一个普通的扫街女工,竟以这样尖酸的口气,回绝了他的一片诚心,在江浩的生活中,简直是破天荒第一次,江浩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
羞耻、自尊,撞击着他年轻的胸膛,他不觉话音拔高了许多,朝姑娘喊道:“同志!你站一下!”
姑娘停住脚步,但没回过头来。江浩两步迈上去,迎在姑娘面前,他像一个外科手术大夫那样决心解剖开病理秘密。他想以运动员的敏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摘下姑娘的口罩。虽然这显得唐突而无理,但强烈的自尊心和坚定的自信心要求他这样做。但是当他刚要伸出自己的手掌时,手颤抖了,因为他看见姑娘深邃而悲戚的目光中,闪着晶莹的泪花——原来她哭了!
体格魁梧的江浩,在这个瘦小人儿面前不知所措了。姑娘发现自己的泪水泄露了一点心声,她生怕江浩再向她询问什么,转身向街口跑去,一会儿,茫茫雪雾淹没了她小小的身影。
这一瞬间,江浩的心情非常复杂,他从姑娘的泪花中,确信她认识自己,但其他便一无所知了。他看看姑娘走远了,但扫帚还立在电杆旁没有拿,便脱下自己的短呢上衣,挂在扫帚把上。他想:这个女清洁工穿得太单薄了,她会回来取扫帚的,因为这把扫帚对于她来说,和战士的枪具有同等价值,短呢大衣可以帮她抵挡一点风寒。然后,江浩大步流星地回到家里,他没先进厨房,而是跑进二楼卧室,轻轻推开临街的百叶窗,向街心遥望。
他心情十分激动,也十分坦然,因为他深知自己没有利用自己的声誉,没有凭借自己英俊的面孔和健壮肌体,去伤害那颗少女纯洁的心灵。即使是对待杨虹,虽然她热得像一团火,江浩常在彼此相处中,放进一点冷却剂,使她的感情不升华到沸点,而超越朋友的界限——这是江浩严格的道德标准和情操准绳,因为他是个共产党员。
他伏在窗口,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看见那个女清洁工走回来了。她走得很慢很慢,像是有无尽的思绪萦绕着她。当她看到扫帚上的呢上衣时,突然吃惊地收住了脚步。她低下头,沉思着什么,之后像下着决心似的快步走上去,把短呢大衣往雪地上一扔,像扔掉一块纸片那样轻松。
她拿起扫帚开始扫地了,扫了一阵,似乎感到把短呢大衣扔在雪地上不太合适,又放下扫帚,把短呢大衣捡起来,拍打着沾在上面的灰尘和雪花,最后,她双手捧着短呢大衣,眼泪小河般地淌下双颊……泪水打湿了她脸上的口罩,她索性把口罩解了下来,当成手绢,默默地擦着流淌的泪水。
江浩的心已快跳出喉咙,他睁大一双眼睛,仔细地辨认着姑娘的面容:她面孔娇小秀丽,眉毛长而弯曲,嘴角旁挂着两个酒窝……这短短几秒钟的时间,江浩记忆的火花闪亮了,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是小杜鹃!小杜鹃——”
“严寒的冬天,哪儿有杜鹃?”
江浩失神低语时,身后出现一个身材高高的老年人。他满头银发,身披一件绿色军大衣。虽然脸上已经皱纹重叠,但仍然身板笔直,步履有力。他是江浩的爸爸——江铁。过去他是驻国外使馆的武官,最近调任某军工科研单位的党委书记。当他走进儿子卧室时,一手拿着列宁的《论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另只手拿着红蓝铅笔。显然,他是在夜读中,被孩子梦呓般的呼唤声吸引过来的,进屋之后,立即对儿子提出了质问。
“爸爸,我说的杜鹃是个人名,您看——”江浩笑着向窗外示意,“她是我以前的一个同学。”
灯光下,显得非常瘦小的影子,出现在江铁眼里了。一两年来,无数个风风雨雨的夜晚,江铁曾多次站在窗口看见过这个女清洁工,她工作严肃认真,一丝不苟。每当江铁深夜学习困倦了,听见窗外有规律的“唰——唰——”扫帚扫地的声音,看见这个姑娘打扫尘埃弓身弯腰的姿态,都唤醒这个老革命战士一种肃然的敬意。他联想到这些年中国大地上的污秽太多了,需要多少有毅力的革命者,像这个体态瘦弱的女工那样,竭尽生命的全部热能,把大地打扫干净。但江铁没有想到这个女清洁工竟然是儿子的同学,他看看银雪飞舞的夜空,对江浩命令说:“雪越下越大,街道不能扫了,去!把这个姑娘叫进来,到咱们家里暖和暖和,吃点热饭!”
江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爸爸!她不会来的!”
“为什么?”
“因为……”江浩锁着双眉,“她可能一直在误解我……”
“你伤害过姑娘的心?”江铁严肃地审视着儿子。
“爸爸!您很清楚,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跟谁有过爱情!在这方面,我心地坦然!”江浩愁楚地摇摇头,“看见她,我想起另一件事,这些年,我都把这件事忘掉了……爸!你看她走了,走了——”江浩猛然站起身来。
父子俩一块儿探出头去,那个女清洁工紧裹着江浩留给她的短呢大衣,向胡同口匆匆走去,身影淹没在团团的飞雪中。
“爸爸!我是不是去送送她?”江浩伸手抓下墙上的帽子。
“叫你请她上楼,你不去,姑娘走了,你又要去送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江铁微微升起了怒意,不觉瞪起了眼睛,“你给我坐下,告诉我整个过程,别囫囵吞枣的,听见没有?”
江浩放下帽子,嗫嚅地:“爸爸!我很怕这个回忆,那是“文化大革命”初期发生的事情,您当时正在国外……”
…………
三
20世纪60年代的第6个年头时,江浩、杨虹和杜鹃,都是西山八大处附近一个中学的初中毕业班学生。
一个男孩两个少女虽然分在一个班级里,他们的家庭以及个人性格却各自相异:杨虹好动,从脚跟到头发梢都展现着青春的活力,她走路敏捷轻快,简直就像舞蹈步点。当两条辫子由于偶然的原因,分搭在一前一后时,她很自然地甩一下头,搭在胸前的辫子就甩到背后去了。后来为了区别于其他扎辫子的姑娘,干脆把两条辫子合成一条,以示自己的超脱凡俗,非同一般。再配上她适中的身材,三月桃花似的双颊,特别是那副唱歌的金嗓子,俨然成了鸡群之鹤,是学校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在一次“五一”晚会上,她演唱了波兰歌曲《小杜鹃》,被一个歌舞团的导演看中了,一查家庭历史,爸爸是个有名的诗人,杨虹没有毕业,就被歌舞团定了“货”。
杜鹃的性格和杨虹正好相反,她喜欢温静沉默,长长睫毛覆盖着的大眼睛,像一洼静止的春水,总是专注地凝视着她要看的东西。她是班里身材最矮的小甜人儿,常常坐在图书馆里最不受人注意的角落,带着女孩子的遐想翅膀,在文学名著的百花丛里去找她的精神去处。她家里藏书很多,连过堂间的墙壁都是用书搭起来的,但大多数是理工科书籍,杜鹃对那些既有曲线又有圆弧的书籍,没有一点兴趣。她爸爸是个研制坦克的专家,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他在莱比锡留学刚刚结业,就被“纳粹”德国强行扣留参加坦克的研究,后来在朋友协助下逃往英国,新中国成立第一年,他通过各种艰难途径,终于回到中华人民共和国——他落生的热土。杜鹃非常爱她在军工学院当教授的爸爸,尽管他连“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的浅显诗句都解释不通,但那有什么?何必要搞军工研究的爸爸一定是文学爱好者呢?
至于江浩则和这两个姑娘毫无共同之处,他既不十分喜欢音乐,也不太爱读书。冬天一身汗,夏天一身水,他几乎把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献给球场。刚刚十五六岁时,他身高已超过一米七五,扇面形的胸肌,灵活的肌肉,超人的弹跳力,初中时就被选进市学联代表队,成为引人注目的高大中锋。
少女们爱慕才能是一种共同心理,江浩在学校时已经在许多姑娘的心灵中罩上影子,江浩对这些一无所知。他关心的是六块皮子缝起来的一个圆球,并为它奔跑、流汗,兴奋、忧伤……其中,对江浩感情最外露的莫过于杨虹了,她不断通过许多方式向江浩暗示,企图叫江浩向她首先表示心声。但她的苦心付诸东流,江浩比《柳荫记》中的梁山伯还要憨愚,像木桩一根,不导电。杜鹃心里也很倾慕江浩,但她从不流露。在学校球场举行球赛时,她不像杨虹那样,站在她认为江浩能看到的地方,并为江浩拼命喝彩鼓掌。每遇到这个时候,这个小小人儿一个人靠近教室的玻璃窗,拿着一本小说,貌似看书,实际上是居高临下地盯望着球场上的江浩。她不但看江浩,而且看杨虹,看杨虹怎样向江浩发射感情的雷达——这时她就像善于透视人类心理的小说家那样,感到杨虹这个人物在她眼前越来越透明了:那就是聪明、狂热,还略带一点盲动,这样的人,感情的渊源非常浅薄。虽然长着荷花似的面容,江浩能够爱上她吗?
一个星期六的黄昏,江浩、杨虹、杜鹃等都在学校门口等候开往市区的公共汽车。江浩因为急于到市内参加学联队的一场比赛,而公共汽车又久久不来,心情十分急躁。这时,偏巧杜鹃的爸爸杜志辉教授坐着轿车,从西山背后一个军工基建点回来,路过校门时停下车,挥手叫女儿上来。杜鹃看看车里还能挤下两个人,便朝江浩和杨虹摆摆手。江浩正急如星火,两步迈上轿车,杨虹的脸一红一白,咬紧嘴唇摇着头,两道嫉妒的目光,毫无掩饰地投射到杜鹃脸上,显然,在杨虹的心里,已经把江浩看成是穿在她爱神之箭上的人了。
轿车一溜烟似的开走了。
江浩感激地对杜鹃说:“小杜鹃!真得谢谢你!不然赶不到长安街体育场了。”
杜鹃微微点点头,这就是这个沉默寡言的姑娘最热烈的表示了。她深沉的感情像地火一样,埋藏在冷漠的地壳之中;虽然她和他并坐在靠椅上,感到有说不出来的快意,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甚至连血管里的血都觉得流得更快了,但从杜鹃的脸上找不到一点痕迹。杜鹃还怕江浩对她的心理有所觉察,干脆从书包里拿出屠格涅夫的《前夜》,蒙住了她的脸。
其实,江浩对杜鹃毫无觉察,他两眼望着车窗外,正想他自己的心事。他头脑里盘旋着的是一只篮球:《新体育》杂志上最近报道,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上,巴西篮球队蝉联了两次世界冠军。这个球队平均身高不到一米九,居然能够战胜平均身高将近两米的苏联队。他想来想去,巴西队取胜的原因很多,但和运动员的弹跳力有关系。他记得球队教练曾说过他的脚弓深、弧度大,是第一流运动员的脚形,很有发展前途。他看见杜鹃捧着一本书在读,便问道:“我想和你借本书看,不知道有没有?”
杜鹃把蒙住脸的书往下挪了一点,眨着一双惊喜的眼睛:“我家里文史方面、音乐方面……还有理工科方面藏书很多!不知你找哪方面的?”
“我想找一本研究弹跳力的书。”
杜鹃一下失望了:他原来想着的是那个篮球。杜鹃不愿叫江浩感到失望,便回答说:“也许有!找找看吧!”杜鹃感到自己在说谎,不觉脸红了。她很怕爸爸这时突然插言,告诉江浩没有这方面的书,她多么想用各种办法,叫江浩多在她家待一会儿啊!
好在爸爸没有插言,他靠在前排车座椅垫上,闭着眼睛休息。这个把全部精力放在研制坦克上的老专家,把路途当成他最好的休息时间。
汽车沿着宽阔的柏油路前进。这次短短的旅程,几乎是杜鹃一生最甜蜜的回忆了,她纯洁的心田上播下了江浩的影子——尽管江浩一无所知。江浩在杜鹃家里,穿过用书籍搭起的隔壁墙,在书的海洋中寻找如何提高弹跳力的书籍,老教授的书房中竟没有一本关于体育方面的书刊。他匆匆和杜鹃告别,就奔向了灯光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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