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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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浩走后,杜鹃久久沉浸在喜悦和兴奋之中,她万万料想不到,这次短暂的会面,会给她的家庭带来一场空前的浩劫。事情说起来似乎也很偶然,有一次,杨虹追问江浩在杜鹃家里都谈了些什么,江浩漫不经心、所答非所问地说:杜鹃家里是个书的海洋,比得上一个大图书馆。江浩的回答本来是坦率而诚挚的,但是,到了那个把书籍视为敌人,“知识越多越反动”的造反年代,江浩提示的这几句话,像颗危险的信号灯在杨虹头脑里闪亮,她带着“造反兵团”的一部分戴红臂章的人,高举着“文攻武卫”的大旗,冲上了杜志辉教授住的小楼。

    喜欢静静思索事物的杜鹃,最初,也参加了另一个旗号的“造反兵团”,但是她看到纷乱的街道、武斗的流血、老干部被揪着头发游街,她常常心跳地闭合了自己的眼帘。为了寻找心灵上的平静,她悄悄地溜出兵团,好在她沉默寡言,人又娇小,不被“战友”们注意。她掩蔽在城外西山背后有解放军站岗的军工基建小楼,读着《明史》,她从没有想过爸爸会成为被攻击的对象。杨虹领着人到她家去时,杜鹃不在家。杜志辉的院子里,只有周总理指派来给老教授当助手的刘萍。为了拦阻红卫兵上楼,她首先吃了一顿皮带,被锁进地下室。杨虹带着小弟兄们,在三楼把杜志辉团团围住。

    杜志辉教授平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和独生女儿杜鹃都很少说话,看见一群男女青年围拢来,最初并未在意,只是淡淡地招呼他们坐下。

    “坐在这儿会脏了我们衣裳!”穿一身旧军装的杨虹,尖厉地说,“今天来这儿,是造你这个‘反动权威’的反,叫你交代罪行来了。”

    这真是平地一声雷,老教授顿时蒙了,他喃喃地低语说:“你们别弄错了,我是热爱社会主义祖国的知识分子……”

    老教授话音未完,就被粗野的口号声打断了:

    “你是‘吃屎’分子!”

    “知识越多越反动!”

    “你给希特勒造过坦克!”

    “你是外国派遣的特务!”

    “说!是谁派你来的?你的主子是谁?执行什么任务?”

    杜志辉的太阳穴像挨了重重一拳,脑子里嗡嗡作响,脸色苍白如纸,一时竟无言以对。因为这对于他太突然了,他在30年代抱着改变“东亚病夫”面貌的愿望出国留学,没有寻找过一点个人幸福。40年代,从德国逃亡到英国之后,他才和一个华商的女儿结了婚,后来生下了小杜鹃。当他抱着牙牙学语的婴儿,站在轮船甲板上穿过直布罗陀海峡和苏伊士运河,到印度洋时,他心潮如海浪一样翻滚。在远方出现东方海岸线模糊的影子时,他泪水流淌,竟忘记了手里还抱着个婴儿,失神之际,把杜鹃滑落在甲板上。为这件事,杜鹃的母亲多次和杜志辉争吵,杜志辉总是一言不发。杜鹃的母亲经受不住他精神上的冰冷,在国家三年困难期间,离开了杜志辉,回了英国。被杜鹃称呼为刘姨的刘萍,很理解老教授的心情,她很想全面担起这个家庭担子,对杜志辉多次有过表示。但刘姨就是刘姨,杜志辉生活上泾渭分明。他大脑皮层的每一个细胞和每根神经,都是为祖国繁荣强盛而存在的,他怎么能想到这些青年人会造起他的反来了呢!

    这时,一个戴红臂章的青年人,匆匆跑上三楼。他从杜志辉二楼卧室的床头柜上,搜索到一只银质酒杯,银杯里装满了泥土。这个青年高声地喊道:“战友们!你们看!这只银杯可以剖析出几个问题:第一,杜志辉是大地主家庭出身;第二,世纪已经进入20世纪60年代,他保留着古老的银杯,时时刻刻在想复辟复古;第三,这银杯的泥土里,已经长了青苔,说明日久天长了,他摆在床前日日夜夜思慕他的地主庄园生活!”

    几个红卫兵上来,揪他的头发,按他的脖子,叫杜志辉弯腰低头。杜志辉数十年的正直生活,养成不会弯腰的习惯,于是,招来的是拳打脚踢。老教授眼角嘴角开始滴血,他们把他按在地上,刚刚松开手掌,杜志辉倔强地站起来。这时,老教授第一次感到女儿的可贵,如果要有杜鹃在身旁,向青年人解释一下,该有多好,但是这些陌生的面孔中,没有杜鹃的影子。他愤怒地睁大一双眼睛,忽然从人群中看见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面孔,他记起来这个青年是和杜鹃坐他的轿车到他家来过的那个人,便目不转睛地注视起来,目光流露出期待……

    江浩一直站在人群背后,他内心十分矛盾,斗争“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革命行动,“文攻武卫”是江青提出来的,不能怀疑。但是,他看见老教授满面血痕,内心里剧烈地颤抖,难道这样对待一个老知识分子就真是真革命吗?他挤到红卫兵前面,用胳膊阻拦着撕扭老教授的红卫兵说:

    “停手——”

    “江浩!你要干什么?”杨虹瞪圆了眼睛,“我不允许你犯立场错误!”

    “我想,叫他把这只杯子解释清楚,应该允许人家说话!”江浩高声地回答说。

    “对!叫他交代思想!”

    “说!……”

    “这只杯子历史很长!”老教授不卑不亢地说,“不错,它是地主庄园的东西,1933年我出国之前,在杯子里装上一杯祖国的泥土,以激励自己不忘祖国山河大地,激励自己为中国富强学好本领。它陪伴着我到过德国、英国、法国、瑞士……回国时,我把一切几乎都留在国外了,但我的全部书籍和这杯泥土,我舍不得丢下,我放在身边,总听见泥土对我喊:‘志辉!就是把骨头变成灰,也要为祖国的强大有所建树,中华民族是个饱受帝国主义欺凌的伟大民族……’”

    “说你为什么给希特勒服务?”杨虹挑着嗓子,打断老教授的话。她有一副金嗓子,嗓音洪亮,在小楼里响起嗡嗡的回音,“不是叫你臭表功!”

    “我是被扣,没给他们画过一张图!”

    “为什么偏偏把你扣下?”

    “交代……”

    “说……”

    “……”

    小楼里又充满了粗暴的呼喊声,在这些呼喊声中,把一切最肮脏最卑贱的字眼,把中国60年代最流行的政治帽子,一齐倾泻到杜志辉头上。杜志辉感到灵魂受了最大侮辱,动了火气,他把那杯泥土往怀里一揣,狂怒地喊道:“你们还有资格说我为希特勒服务?我见过德国冲锋队员,但他们也比不上你们野蛮……”

    这一下,飞向杜志辉脸上身上的不是拳头,而是皮带的铜环和木棒,他们一边打,一边喊叫着:

    “叫他带着花岗岩的脑袋去见上帝!”

    “叫他去地下吃屎!”

    “……”

    江浩想不到老教授会如此犟拗。他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心情,挡在老教授身旁,遮挡着皮带和木棍的飞舞,他胳膊和额头被打了好几下。杨虹又气又疼,死命地把江浩从杜志辉身旁拉开。

    江浩急了:“为什么不叫人家说话?”

    “一杯泥土就迷住了你的眼睛?”杨虹反唇相讥。

    “住手……”江浩喊叫着。

    “你忘记了吗?革命就是暴动,革命就得使用暴力!”

    “那是指战争年代说的!”江浩到底挣脱了杨虹的纠缠,跑到红卫兵面前。

    但是已经晚了,杜志辉老教授早被打得昏倒在楼板上。不知是青年人的良知开始苏醒,还是由于害怕严重的后果,许多红卫兵向楼道口退去。这时,楼下负责查抄的红卫兵,已经把书刊(不分文史理工)运到一个空场,只用了一根火柴,烈焰便腾空而起;灰烬和焦煳的纸页在空中乱飞,连老槐树的树杈都被烤煳了……最后,“造反派”把杜志辉的住宅,又检查搜索了一遍,把认为有实用价值的东西搬上卡车,一溜烟似的开走了。

    约莫过了有半个小时,杜志辉从昏厥中醒了过来,第一个感觉就是两眼刀剜般地疼痛。他忍痛睁开眼帘,面前一切都变得像迷雾一般,他的视神经被打坏,世界在他面前模糊不清,他眼睛瞎了。

    “杜鹃!”

    “杜鹃!”

    “把你的臂章给我撕掉!”

    “刘萍!你在哪儿?你去告诉周总理,我……”

    杜志辉喉咙喊干了,他双手摸索着到了小楼窗口,闻到一片焦煳气息,他意识到正在焚书,便从楼口探出两只手,嘶哑地喊道:“别动我的书,你们可以打死我,千万别烧资料,那是我半辈子的心血……”

    焦煳的灰烬被风吹起来,扑打在杜志辉脸上;他感到多年心血,被毁之一炬。愤怒、悲痛像石磨般磨碎了他的心。他摸了摸胸口,那只盛着泥土的银杯尚在怀里,便取出来亲了又亲,喊了一声:“祖国的大地!我和你做伴去了!”

    杜志辉从三楼窗口扑了下去。

    刘萍砸开地下室的窗玻璃,跳出来给周总理办公室摇电话时,抢救已经来不及了。刘萍把杜鹃叫回家里,她没有说出一个字,就昏倒在杜志辉身边……

    四

    “从这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杜鹃!”江浩低垂着头说。

    “刚才和爸爸说的,有的是我亲眼见到的,有的是同学们中间传说的。一晃,九年过去了,想不到她当了女清洁工,她或许认为我是事件的罪魁,对我……”

    江浩没敢再说下去,他看见爸爸的军大衣,从肩膀上滑落下来,竟然毫无觉察。爸爸走向窗口,默默地掏出手绢;显然,这个走过雪山草地的老战士,伤心地落泪了。

    江浩走上去,把军大衣披在爸爸肩上,和江铁并肩站在窗口,望着窗外路灯下飘飞的大雪。

    父子俩沉默了好一会儿,江铁问儿子说:“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这件事?”

    “爸爸,认出杜鹃之后,我才想起来!”江浩害怕爸爸那深沉的目光,垂下自己的眼帘,“后来‘造反派’小报上,登出消息,说是特务分子畏罪自杀。”

    “简直是在毁灭中国!”江铁的拳头沉沉地捶在桌面上,“伟大的党要败坏在这群坏蛋手里!珍宝岛打了一仗,北极熊的乌龟壳比我们的性能好得多,我们正需要自己的坦克,你们却把……老专家逼死,死后还诬蔑这样爱国的知识分子!”江铁手在颤抖,脸色铁青。“你们还我坦克!坦克!”

    江浩被吓呆了:“爸爸!我……”

    江铁吼道:“你为什么不拼命把老教授救下来?为什么你不能替他去挨打,去死!”

    “爸爸!那时候我们这些年轻人,都认为那就是革命!”

    江铁长长出了一口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审问儿子说:“现在你怎么认为?”

    “报纸上……”

    “不叫你重复报纸,说你自己的看法!”江铁嗖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该像了解篮球那样,了解地球,了解今天的中国!”江铁意识到自己的愤怒不该都泻到儿子身上,稍稍缓和了一点口气说,“你想过没有?彭德怀、贺龙元帅都到哪儿去了?南征北战的老一代里的许多革命家,到哪儿去啦?你每天看报纸,批‘周公’指的是谁?批‘回潮’又意味着什么?”

    “爸爸!我没有考虑过!”

    “只有健康的肌体,没有健康的大脑,你这个党员怎么当的?”江铁严肃地望着儿子。

    江浩内疚地搓着手指,脸红了。

    “明天,你把杜鹃找到咱们家来!”

    这个要求使江浩感到为难了,他说:“爸爸!我到哪儿去找?北京城这么大!”

    “你长着脑袋干什么的?”江铁冷峻地说,“不会到卫生局去问问!”

    雪,飘飘悠悠下了一夜,第二天清早,雪还未停,北京城变成了银色世界。江浩带着一双失眠的双眼爬起来,正对着芦席片般的大雪皱眉,忽然听见楼下的轿车喇叭声,他探头一看,原来爸爸紧裹着绿色军大衣,站在大雪里,正等待着他下楼。看样子,经过考虑,爸爸要陪他一起去寻找这颗受到严重挫伤的灵魂——女清洁工杜鹃了。他顾不得洗脸,顺着楼梯跑了下去。

    江铁在这样的风雪天,没有惊动司机,自己开车上了街道。父子俩查询了卫生局,没有杜鹃的名字,又跑遍各区清洁大队,最后才找到了杜鹃的地址。这是一条很狭小的胡同,胡同的宽度比轿车宽不了多少。偏偏一群玩雪的孩子,在胡同口堆起了一个雪人,雪人身上挂着一块纸牌子,写着“民主派——走资派”六个大字。孩子们从不同的角落,向雪人投掷雪球。由于此时已是1975年年底,有的孩子燃点着鞭炮往雪人身上扔。“打倒走资派”的喊声,伴随着爆竹的“噼啪”声响,飞舞的雪团和鞭炮,把窄窄的胡同弄得乱七八糟。

    江铁隔着挡风玻璃看着这幕时代戏剧,眼角潮湿了,他低声自语说:“究竟是谁在欺骗这些无知的孩子?”

    江浩不知怎么安慰爸爸才好,只是专注地凝视着爸爸一双悲愤的眼睛。猛然,愤怒代替了悲恸,江铁突然踩了脚下油门,轿车就直朝挡路的雪堆冲了过去。由于江铁异乎寻常地激动,汽车还差一点撞着了孩子。

    江浩吃惊地:“爸爸!您今天……”

    江铁擦着额头的汗水,一字一板地说:“我心里为国家的命运着急!”

    轿车终于开到了杜鹃的门口,这是一所被人称为大杂院的地方,白雪虽然覆盖了它的屋顶,但无法遮盖它低矮破旧的简陋容貌。一个好奇的孩子指给江铁杜鹃的屋子,父子俩朝那间小房走去。

    江铁脸色阴郁,像天空灰蒙蒙的云朵。江浩心里扑通扑通地蹦跳,平日,那么自信的一个青年人,此刻,他没有勇气去敲门。

    多亏那个引路的孩子,为江浩解脱了困境。他喊道:“鹃姑姑!有人找你。”

    “谁呀?”

    “坐小汽车来的人!”孩子用形象化的语言说。

    杜鹃身穿一件素花棉袄,拉开房门。她那长长睫毛包围着的大眼睛,带着微微笑意来迎接客人,但她看见是江浩和一个陌生的穿军大衣的人,立刻收住脚步,接着眉心打了个小结,然后像下着决心似的突然反身,想把门关上,这时江铁用一只手推住了门,深情而亲切地说:“杜鹃同志!请等一下!”

    “你是谁?”杜鹃上上下下打量着两鬓斑白的老人。

    “我是江浩的爸爸!”江铁说,“如果你不欢迎江浩,可以叫他回去。我想和你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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