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昏暗而零乱,白天也需要电灯照明。江铁借着日光灯的灯光,细细打量杜鹃的第二个家:一个没有烟筒的小煤火炉摆在墙角,旁边堆放着蜂窝煤、劈柴和日常生活用的瓶瓶罐罐。另一个墙角放着一张单人木板床,是用砖头代替木凳当作床腿支撑起来的。床上两条单薄的棉被都补着补丁。由于室内烟熏火燎,已经分辨不出棉被的颜色,但是补丁五颜六色却很显眼。床铺上方,纸顶垂落了一角,那儿放着一只没有提梁的破铁筒,看样子是专门为了接顶上落土用的。一只不知主人寒酸的小花猫,探着爪子,在筒里寻觅着什么。江铁看到这一切,不等问杜鹃任何情况,就了解了这个女清洁工的生活艰辛。一个爱国的老知识分子的独生女儿,竟然落得了这样的处境。江铁感到呼吸窒息,心如揣铅,为了不使杜鹃看出他的痛苦,他扭头把视线投向窗户。
真是奇怪,靠近窗户的一侧,一切陈设却整洁得出奇,和江铁刚才目光触及的地方,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窗台上书籍排列得非常整齐,有马、恩、列、斯、毛的著作,有残留着焚烧痕迹的线装书《汉书》《明史》,还有精装的《英华大辞典》《俄华大辞典》。一张不算小的书桌上,台灯亮着,美国进步小说家杰克·伦敦的作品《荒野的呼唤》摆在书桌上。江铁推测:没有进这个小屋之前,杜鹃一定正在看这本小说。最吸引江铁注意的,是书桌角落上镶着镜框的照片,那是一个老者,银发稀疏,面容严峻,两只眼睛探索地注视前方。一束红绸子叠成的杜鹃花,插在银杯的泥土里,紧拂着老人的脸面。还用问吗,这一定是为追求中国富强苦斗了一生的杜志辉教授的遗像。江铁扣严了自己军大衣的扣子,庄重地向照片行了个军礼,当他拿起盛着泥土的银杯时,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悲愤的心情,泪水夺眶而出……
他不想在杜鹃面前掩饰自己的任何情绪了,让他那在烽火里程里冰冻住的泪水,一滴滴地落在杯子里的泥土上。杜鹃被江铁肃穆的神态所慑服,一时间找不出合适的话语,叫了声:“叔叔!……您……您……”
“中华民族的优秀精华,被扼杀在血泊里了!”江铁深情地盯望着小杜鹃,“这么多年,你生活怎么过的?能不能告诉叔叔?”
杜鹃在艰苦的生活中,早磨炼掉了少女时的柔弱,代替这些东西的是韧性和坚强。她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这些年她数十遍地阅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牛虻》,从书中吸取坚强的力量。她思想上跨越了屠格涅夫笔下柔弱人物的高度,更喜欢杰克·伦敦《荒野的呼唤》中的“布克”了。(“布克”本来是一条驯良的小狗,在生活的搏斗中,后来成为狼群的领袖。)由于生活的要求,她从一切书籍中吸收营养,努力把自己锻炼成为一个柔中有刚的人物。可是眼前这个穿军大衣的长者,触动了深埋在她内心里的苦难记忆。她望着江铁泪水蒙蒙的眼睛,望着军帽上那颗殷红似火的五星,她这颗孤独的灵魂被震撼了,她突然“哇”的一声哭出声来。要知道这几年,杜鹃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问候啊!她听见的是奚落、嘲讽和轻蔑的议论:“瞧!她是个特务的女儿,爸爸畏罪自杀了!”
江铁把自己的手绢递给她。她没有擦泪,木然地睁大泪汪汪的眼睛,两只手用力绞着那块手绢以平静自己的极度冲动,轻声地抽泣着说:“我爸爸死后,刘姨把我带到她的家里,对我像女儿一样。她对我爸爸的遭遇非常不满,写材料上诉,结果以攻击‘文化大革命’的罪名被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进了监狱,邻居看我一个孤女,介绍我来清洁大队……”
“为什么你没去找周总理?”
杜鹃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刘姨告诉过我,周总理也在一伙奸臣的围攻之中。当时,我不太相信这些话,去年报纸上批林批孔,还挂上了批周公,批大儒,我才确信了刘姨的话……叔叔,中国要往哪儿走哇?”杜鹃陈述自己心声时,像棵风暴中颤抖的小草,说到后来,她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江铁说:“叔叔,您老家是哪儿的人?”
“山东!”江铁回答,“你问这个干什么?”
“呀!……”杜鹃轻轻地叫了一声,不再开口了。
“杜鹃!你这是什么意思?”
杜鹃摇着头,她似乎感到自己的话说多了。
江铁看着她那瞬息间变化了的脸色,看她欲言又止的神态,真像有一把利刃在戳他的心。二十多岁的青年,正是勇往直前的年龄,哪儿来的那么多顾虑、犹豫?或许是时代给这个痛苦的人儿刻上的烙印太深了吧!江铁拍拍杜鹃的头顶,解释说:“我是曹州人,十六岁参加革命,同年入党,你不必对我存有任何戒备!”
“自古曹州多英雄好汉,我是在古典小说中看到的,可是山东这个‘江’家……”杜鹃试探地低声说,“是不是都是一个家族?”
江铁头脑中一声轰鸣,他马上明白了杜鹃的担心所在,他爽朗地说:“你是不是怕我和江青是本家?小杜鹃!我告诉你,江青她姓李,不姓江……”
“叔叔!”杜鹃脸上掠过一丝宽慰的笑意,“您理解我这种小心吧,生活太可怕了,‘文化大革命’中她提出的‘文攻武卫’,爸爸的血,许多老干部的血,使我认识了这个恶魔。可是……在爸爸被迫害的问题上,我也记恨您儿子,他……”杜鹃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在眼帘里转了两转,不再说下去,犹豫地顿住了话头。
“他有罪恶,我绝不宽恕他。”江铁说,“杜鹃,我来这里不单为了看看你,也想了解江浩,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国外,你说吧!”
“我刘姨入狱之前,我问过她,究竟是谁带着红卫兵来折磨我爸爸的。刘姨告诉我,她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她不认识那些年轻人,可是,刘姨却认出一个熟悉的面孔,那就是江浩,因为他到过我家,在书房里找过如何提高弹跳力的书,刘姨认识他。叔叔!听说这个消息,我差点昏过去,过去在学校的时候,我对他……不,不说这些了。”杜鹃长出一口气,垂下眼帘。
“还有什么问题?”
杜鹃摇摇头。
“能不能叫我为江浩说两句话?”
“是辩护吗?”杜鹃昂起了头,眼神流露出不满。
“如果教授还活着,他会告诉你,在皮带飞舞的时候,是谁用身子挡住他的。只是江浩不够果敢。当时,他很矛盾,欺骗宣传在他头脑里形成的概念——革命、道义、良心在互相斗争,当他昏沉的头脑清醒过来的时刻,跑上去已经迟了……他的错误,在于没有用自己的生命,换来老教授的生命。昨天夜里,你摘掉口罩,他认出你来之后,把这些都详细地对我讲了。江浩有很多缺点,但还不会对我这个当爸爸的说谎。”
杜鹃两手托着双腮,陷入沉思之中。有好大一会儿,她闭合了眼睛,一动不动。这一瞬间,多少往事,多少少女时代的遐想,静夜的思恋,一齐涌上她的心头。当她重新闪动长长睫毛时,晶莹而透明的泪花,珍珠般滑下脸颊。她从椅子上激动地站起来,泣不成声地说:“叔叔……这都是……真……真的?”
“你可以直接问问他自己!”江铁亲切地微笑着说。
这时,杜鹃才想起江浩还关在门外,她略略考虑了一下,猛然向门口跑去,她拉开门。雪还在下着,深深的雪地里留下两条江浩在窗前踱步踩出的小道,江浩成了一个雪人了。
“江浩!”杜鹃嘴唇哆嗦着喊了一声。
江浩没有应声,泪水已经冰冻在他肃穆的脸颊上。
五
江浩的泪花不是轻弹的。
他,站在窗下,听见江铁和杜鹃的全部谈话。他这颗心,像在大海狂涛中的一只风帆,驶向遥远的少年时代。那时候的杜鹃,像只静静地立在枝头的翠鸟,但是一把火烧掉了这只鸟的小巢,杜鹃飞到这间小黑屋来落脚,过着极其艰辛的生活——但她活得何等坚强!更使江浩为之心动的是:爸爸和杜鹃谈起国家中的那股祸水,他们谈得那么深刻,那么和谐,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江浩感到自己对比杜鹃,等于是一个白痴。他想到这十几年,自己生活得十分可怜。
江铁忙于去上班,开着车走了。幽暗的小屋里只剩下江浩和杜鹃,他们好长时间没有说话,静听着北风卷起的雪屑,扑打着窗户的沙沙声响。他们彼此对视着,激动的目光代替着有声语言。
“昨天晚上,我态度很坏……”杜鹃经不起感情的煎熬,低垂着头说,“我一直错误地认为你……可是你对我很好,我心情十分矛盾,最后,我还是把你那件短呢大衣,披回来了!”杜鹃语无伦次地轻声说。
“杜鹃!我真正认识你,和真正了解我自己都太晚了,你在生活里这么坚强,简直使我难以相信。”
“我哭过,整夜整夜地哭!”杜鹃说,“我对当女清洁工有过动摇,可是我看看爸爸遗留下的那杯泥土,又看看中国大地上还有这么多的污秽,我有了力量,我觉得我该把生命变成这把扫帚,清扫垃圾。我妈妈曾从英国给我来过信,叫我……”杜鹃拉开抽屉,把一封用英文书写的信纸,递给了江浩。
“我不认识外文!”江浩坦率地说。
“我也是这几年自修的!”杜鹃把信纸铺在腿上,轻声地读给江浩听。
鹃子:妈妈在英国非常想你,你能不能离开你爸爸一些时间,来英国看看我?如果你和你爸爸都同意,你来我身边一段时间,那将是我的最大幸福。我离开你们虽然有点自私,但我还是深爱你们的。
等候你的回音,并替我亲亲你那个冷若冰霜的爸爸……
杜鹃读到最后几句,眼中盈出泪水,泪滴滚落到信纸上,她抽泣着说:“我……一直隐瞒着爸爸……已经在大地上长眠了……的消息……”
“杜鹃!”江浩冲动地攥起她那双颤抖的手。
杜鹃浑身都在战栗,长长睫毛上闪着泪花:“你想,爸爸是为了中国的富强而回国的,我能抛弃爸爸的理想吗?”
“杜鹃!我都了解了。”江浩不知怎么安慰杜鹃才好,只是使劲地摇动着她那双手。
“不!你还不了解我的隐痛,尽管我积极工作,许多老工人把我当成他们的女儿一样关怀,但是入不了党,评不上先进标兵,相反,特务的女儿、资产阶级的后代——像影子一样跟随着我,我自修了英语、法语,但是没有进大学的起码资格。江浩!你想,我要生活下去,需要多么大的坚强毅力啊!”杜鹃咽着又咸又涩的泪水说。
一路顺风的运动员江浩,怎么能想到这样严酷的生活现实呢!他在这间小屋,似乎看见了另一个中国:善良被压抑,理想被扼杀,爱国者有罪,卖国者荣升!那个动乱的60年代,时代的黑手屠杀了爱国的老知识分子。时间迈步进入了70年代,对于这个灵魂洁净的孤女,似乎也并不想放松。悲愤交织的感情,从江浩心灵上腾起,他安慰着杜鹃说:“让我们一块承担苦难,做个真正的好朋友,杜鹃,你看我够格吗?”
杜鹃脸色苍白,她几乎无法控制激动的情绪,扭头躲开江浩诚挚的目光。早在少女时代,她这颗洁白的心灵,像块沃土一样萌发了对江浩思恋的嫩芽,但江浩茫无所知。眼前,江浩就坐在她的对面,对她提出诚挚的友情要求,她怎么能抑制心里的激动呢!可是,杜鹃面前突然闪出一个朦胧的面孔——杨虹,她猛然把手从江浩掌心里抽了出来,走到书桌旁边。
江浩一怔:“你……你这是怎么了?”
杜鹃摇摇头。
“杜鹃——”江浩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不了解你刚才的话,是不是出于对我的怜悯。”杜鹃回过头来说。这一瞬间,她柔弱的表情没有了,目光好似探索,又像是审查,还像是抉择之前的庄严表态,“如果是出于怜悯,我不需要你的任何友谊——”
“你怎么这样想?该怜悯的是我自己。这些年,我思想里只有个篮球,没有地球,没有想到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还有一些披着红袍的魔鬼!”
杜鹃默默地静听着,心情十分沉重。
“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
“没有!”杜鹃摇着头轻轻回答。
“走!上雪地里去蹓蹓,也许会好一点!”
雪停了,灰蒙蒙的天空中,看不到太阳的踪影。他俩出了狭窄的小巷,穿过几条大街,来到天安门广场。金碧辉煌的天安门城楼、巍峨的英雄纪念碑和商议国家大事的人民大会堂,都笼罩在一片白色的雪雾中。两个人停步在纪念碑的浮雕之前,杜鹃虔诚地用手抚去英雄群像上的落雪,感慨地小声说:“这些在南征北战中倒下的战士,如果在天有灵,看见中国被这伙奸臣毁成这个样子,一定会怒发冲冠!”
江浩本能地向四周看看,纪念碑旁空无一人,便说:“我们应该对得起前辈先烈,叫它们安静地闭上双眼!”
“我们该怎么办?”
“爸爸告诉我两个字:斗争!”江浩紧握着两只拳头。
北风卷起一股雪屑,杜鹃感到了寒冷,她身体靠近了江浩,伸出她不大的手掌,开始掰着手指,把“文化大革命”中不见踪影消失了名字的老一代革命家,数给江浩听。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数以百计东征西杀的元帅、将军、党政负责同志,在这股滚滚黑潮中消失了。他们到哪里去了?是生是死?是下放了还是被关进了监狱?
他俩就这样,在银雪覆盖的北京漫步了半天。
当他们走到初次相遇的地点,杜鹃想起了自己的心事,轻声叫住了江浩。
“记得吗?在这根灯柱下……”
“记得!”江浩笑了,“你捡起我的头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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