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浩似乎觉察到杜鹃问话的含意(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对女性敏感),脸色不觉微微发红,他解释地回答说:“那是一个老首长,代表卧病在床的周总理,去看望球队,奖给我的一件礼物!”
“噢!”杜鹃心里暗笑自己的多疑。
“那是一块从伊朗带回来的头纱,拿到我家里去,被杨虹围走了!”江浩说。
杜鹃心里咯噔地跳了一下,刚刚从心灵上隐去的疑云,忽地一下子,扩散到全身的每根神经。她是一个感情很深沉的姑娘,虽然没有显露于色,但不觉低下头来,沉默了。
“杜鹃——”
“嗯。”她应着,可是头低低地挨近了胸脯。
“你是不是怀疑我和杨虹……”江浩搓着两手的指骨,有点着急地说,“这么多年,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
“我知道她是很喜欢你的!”
“一只巴掌拍不响,杜鹃!我对她几年的了解,不如我们三两次见面了解得多。”江浩坦率而诚恳地说,“她有一副金嗓子,狂热、冲动,好像和我热爱篮球那样热爱唱歌,这就是我对她的全部了解。因此,出了学校门,我们的关系是一二一,原地踏步。”
杜鹃抬起头来问:“不可能跑起步来吗?”
“她和我的‘昨天’一样,还在睁着眼睛睡觉,甭说‘跑步’,连在一起‘踏步’也危险了。”江浩把风吹散在额角上的头发向后拢了拢,深情地对杜鹃说:“能和我一起‘跑步’的,只有……你,你跑在我前边了,我在后边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追!”
杜鹃用手背捂着嘴角轻轻笑了:“真是这样?”
“我别的毛病很多,但没有说谎的缺点!”江浩说。
杜鹃脸色绯红,她有点害羞地把手插在江浩的胳膊弯里,幸福撞击着她的心怀,她高兴得两眼盈出了泪花,低声地对江浩说:“小江!今天是我最幸福的一天,我记住,今天是1975年的年尾,岁末连着新生活的开端,我有了……心爱的人……”杜鹃说到最后,声音哆嗦开了。她只好强制自己不再说下去,用手绢擦着晶莹的泪水。
两个人漫步到江浩家门口时,已过了午后一点。江浩这时才想起从早晨到现在,两个人都还空着肚子,因此,刚进小楼,他就呼喊爸爸妈妈:“杜鹃来了,有没有什么吃的?”
江浩慈祥善良的妈妈,为杜鹃和儿子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六
这几天,江浩的生活过得充实、幸福,他走出球场,就钻到杜鹃那间低矮的小屋。他贪恋地读着杜鹃介绍给他的书刊,像海绵吸吮水分一样,从铅字的海洋里拼命地吞吃营养。他感到自己虽然体形匀称健美,思想、知识却贫乏得像个婴儿。
杨虹这时随歌舞团访问朝鲜后回国了。下了飞机稍稍休息之后,就捧着一束粉红色的金达莱来看江浩。运动场没有找到江浩,到家里也没寻着江浩的影子,直到手里这束金达莱打蔫了,杨虹才失意地回到家里。她根本不知道在这短短的日子里,江浩的生命正在发生质的飞跃。
但是不久,他们终于见面了。这是一次出人意料的并不愉快的见面。事情发生在中国人民最悲恸的日子。
1月8日,一颗巨星陨落了,我们时代的伟人——周恩来总理与世长辞。唁电从天涯海角飞来,六亿神州淹没在泪水之中。在这玉柱倒、天地斜的日子,北京百万居民迎着凛冽的北风,在十里长街送走了总理的灵车,整个中国都在失声痛哭。但是,就在十里长街送总理的第二天,江铁父子俩双双接到参加出席“迎春晚会”的请柬。江铁由于这些天的极度悲伤,卧病在床,看着“迎春晚会”的字样,气得面色铁青,江浩从爸爸手里抢过请柬,双手一绞,想把两张请柬撕成碎片。
江铁制止儿子说:“别撕!”
“为什么?”江浩不解地望着爸爸。
“你和杜鹃去开开眼界,看那些人面兽心的家伙,在搞什么名堂?”
下午7点,江浩和身穿女清洁工工作服的杜鹃,步入了北京第一流饭店的大厅,在偏僻的圆桌一角坐下。两个人虽然离主持晚会的首长席位很远,但江浩有很好的视力,他看见晚会的主持者,身材高大微胖,头发黑白间杂,面形向里凹陷,特别吸引人注意的,是鼻梁上那副圈套圈的大近视镜,加上他讲话缓慢,给人一种刻板、诚实的印象。江浩记忆中,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人,他睁大眼睛仔细打量着这个首长,忽然,他回忆起来了,这是杨虹的爸爸,由一个作家荣升到文化口坐末把金交椅的杨会波。江浩之所以能回忆起来,是因为他到杨虹家去过两三次。最初江浩对杨会波印象很好,感到他是个呆板诚实的文化人,但是他发现和诚恳相对立的一点东西,就是眼球。他外突的眼球,经常在眼帘里横向移动,这双会说话的眼球,破坏了他道貌岸然的夫子面貌。如果把一个人的眼睛比作心灵的窗子的话,似乎在杨会波的心里深埋着邪恶阴暗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又笼罩在虚伪的面盔之下。
此时,杨会波正在发言:“同志们!今年的迎春晚会所以开得如此之早,因为严冬已经逝去,覆盖在中国土地上的寒冰,已经消融。江青、文元同志委托我……”
“你听!”江浩皱起眉头说,“他在影射谁?”
“周总理!”杜鹃轻声耳语。
江浩忍耐不住,想站起身,杜鹃在桌下拉住他的衣袖。江浩只好又坐下去。
身穿白衣的招待员,端上来五光十色的甜酒,乐池中的乐队,开始调整琴弦。在杯光酒氛之中,晚会开始了。一个身穿落地长裙的歌唱演员,出现在扩音器前。江浩的心猛然收缩了一下:“是她?”
“谁?”
“你认不出来了?杨虹!”
这时大厅中开始有人退场,杜鹃从纷乱的人群中,看见她几年前的同学了。她身材略略胖了一点,但仍十分窈窕标致。她站在扩音器前,望着退场的人流,十分惶恐不安。她下意识地望了望杨会波,杨会波向她点头示意,她不十分情愿地开始唱一支陕北民歌:
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
翻身的人儿多快乐!
“无——耻——”大厅里突然滚过一声雷鸣。随着喊声一只高脚酒杯摔碎在光滑的地面上。“人民的泪水未干,谁翻了身?谁快乐?杨虹!你在为谁卖唱?”
圆润的歌声和叮当的钢琴声戛然而止,整个大厅的视线都朝这个角落投射过来;身材修长的江浩,双眉高挑,目光如火,他脸色苍白得如一尊石雕。
杨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双手一捂脸哭了。
“杨虹,你应当唱!”娇小的杜鹃,站在江浩身边喊着,“应当唱一首国际悲歌,悼念敬爱的周总理。他一生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和血,他老人家逝世之后,又把骨灰撒在祖国的江河大地上,周总理是伟大中国的国魂——”
大厅里沉默了一两秒钟,突然爆发了群众的呼声:
“这个晚会,是攻击周总理!”
“泼酒祭悼周总理——!”
“奏《国际歌》——”
“奏《国际歌》——”
片刻之间,浓酒泼在桌上、地面,乐队演奏的《国际歌》,庄严肃穆地在大厅回荡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杨会波也站起来,低垂下头,谁知道他念的什么经呢?
这个夭折了的“迎春晚会”,给杨虹一个致命的打击。这些年月她是开顺风船的角色,记者的拍照、电视台的录像和震耳的巴掌声,使她确信自己是个够格的歌唱艺术家。可是这个夜晚,她的自尊心被撕得粉碎。最使她伤心的是,骂她“可耻”的是她一直思恋着的江浩,他身旁还站着几年间消踪灭迹的杜鹃。“他们怎么会到一块儿的?”杨虹自己问着自己。她的心碎了,晚会第二天就躺倒在床上。
她开始恨她的爸爸,是爸爸点名叫她在晚会上唱这支歌的,她没经过什么思考,马上就答应了。结果招来讥讽、嘲笑,甚至在嘈杂的吼声中,她听见了“没有灵魂的歌女”这样侮辱性的字眼,她哭得两眼像红桃……
杨会波在床边劝说着女儿:“小虹!冷静点,你应该从政治斗争中去理解晚会上发生的一切!”
“这个晚会你到底对着谁?”杨虹尖厉地反问爸爸。
“周总理”三个字,杨会波不敢在女儿面前吐出口。他迟迟疑疑地说:“只要中央首长知道了,江浩和那个特嫌的女儿,马上就会——”
杨虹任性地从床上跳起来:“你去报告吧!我马上在这间屋子的墙上撞死。”
“你仔细想想,小虹,如果江浩真正爱你,为什么带头诋毁你的艺术名声?为什么那个叫杜鹃的,顺梯爬竿?他们俩怎么又偏偏坐在一起?”
杨虹回答不出,放声大哭起来。
杨会波深知女儿自幼任性惯了,怕因为儿女之情真导致家庭悲剧。他吃过早饭,没有先去“江办”,绿色的“华沙”先奔向了江铁家里。他想先向江浩的爸爸陈述一下利害关系,看看反应,然后决定如何再迈第二步。
江铁冷峻但不失礼貌地接待杨会波的突然来访。他披着军大衣把杨会波让到沙发上,开门见山地说:“是不是为我儿子的事来的?”
杨会波苦笑了一下:“是这样,昨天晚上的事情,我想小江是多喝了两杯酒,一时感情冲动——”
“不,”江铁打断他的话,“在那样的晚会上,哪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能够喝得下酒?”
“那你怎么看待你儿子的行为?”
“不用瞒你,我为儿子的行动感到骄傲。”
杨会波木然地笑了,眼球横着转动了两下,“老江,你知道这个晚会是谁布置下来的吗?”
“我儿子回来告诉我了,是中央首长!”
“是啊!如果这个政治事件,传到她耳朵里去……”杨会波欲言又止,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我考虑小江和小虹,从小算得上青梅竹马,我们应当成为同志加亲家,所以,我来找你聊聊。”
“儿女感情的事,叫他们自己选择。至于昨天晚上的事,你是否上报,也可以自行选择!”江铁淡淡地回答说,“我是武人,你是文人,虽说我读书不多,小虹给江浩送来你的讽刺诗集,我一首一首都读过了,对反动派的讽刺,你入木三分。后来在报纸上又读过你写的记述周总理在重庆红岩村时如何教导你的文章,可是总理尸骨未寒,你居然主持起什么‘迎春晚会’来了,这算不算文人的两面性格?”
杨会波闻到江铁话中的火药味了,他整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自我解嘲地说:“我也是很怀念周总理的,总理的一生——”
“一只手抹泪,一只手扒尸,这怎么解释?”
杨会波转移开江铁尖锐的质问,叹了口气说:“老江!我今天来这里不是因为政治原因,全为儿女亲事。昨天,江浩旁边站着个女孩,据说是外国特嫌的女儿……”
这句话,可勾起了江铁的怒火,他把装好烟末的弯把烟斗往茶几上一摔:“你把外国‘特嫌’的证据拿出来!”
“这是造反派做出的结论。”杨会波对江铁动了肝火毫不理会,仍然文质彬彬地说,“当时,你在国外,不了解国内情况。”
“如果在国外待过的都算‘特嫌’,我算不算‘特嫌’?还有你,在白区待了那么多年,是不是也算个国民党的‘特嫌’?”江铁看见杨会波不紧不慢的神色,火气更大,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粗声地问道。
杨会波的凹脸变色了:“老江,你——”
“小虹由于年轻受骗,带着红卫兵批斗了老教授,致使老教授含冤跳楼,你这个当爸爸的不但不启发她的革命良心,反而叫她在晚会上出卖灵魂,你心里长的到底是人心还是狼心?”江铁的话,像炽热的炮弹喷射出来,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
“老江,你这番话,已经触及了‘文化大革命’,攻击了当前最大的‘政治’,我奉劝你……”杨会波脸色煞白,眼球横向移动了两下,“要珍惜你的晚年,你的头发已经斑白了,不要自找没趣!”
“我站着活了多半辈子了,虽然年近花甲,还没学会在邪恶面前低头弯腰。请吧!”江铁拉开房门,下了逐客令。
事情已无回旋的余地了,杨会波只好走出江家院子。江铁忽然想起什么,匆匆拉开书橱的玻璃门,从里边抽出一本书来又追出去。杨会波身子已经钻进轿车,正要关闭车门,江铁把那本书递给杨会波说:“我是革命军人,嘴和心是统一的,书架上不能摆两面人的作品!”
杨会波厚厚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声来。他那藏在近视镜后的眼球,闪出怒火凶光。他用力把车门“砰”的一声关上,把外凸的下巴扬了扬,“华沙”就开走了。
一直躲在小楼上的江浩、杜鹃,跑到门口来扶面色铁青的江铁。
“江伯伯!你们的谈话我们都听见了,这人真卑鄙!”
“卑鄙的还在后边。”江铁怒视着远去的轿车说,“根据逻辑,捅了马蜂窝,马蜂是要伸钩子蜇人的!”
“爸爸!”江浩担心地望着江铁。“您……”
“你们不用担心我,要考虑我们国家的未来。”江铁关切地说,“你们年轻,是支持社会主义大厦的顶梁立柱,要准备经受压力,要为真理而斗争!”
“江伯伯!我们懂了!”
“还有……对于杨虹,你们应该帮助她,她狂热而任性,她的过错,应当由时代的黑潮负责,对吗?”江铁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江浩和杜鹃。“这孩子和她爸爸不一样,我想找她来谈谈,你们同意吗?”
这下,两个青年人都沉默了。江浩微怒地皱起眉头,杜鹃咬着下嘴唇沉思。
“不同意吗?”
“我理解您的意思了!”杜鹃仰起她娇小的脸,“是不是我去找她?”
“叫江浩去!”
江浩为难地看着杜鹃。杜鹃凝视着江浩,那深情的目光,似乎在说:“应该理解老一代革命者的心,去吧!我信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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