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46)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七

    杨虹哪里知道发生的一切,她焦急地等待着爸爸回来。滴滴答答的钟摆声音,像她那颗焦急而不平静的心跳声。时钟叮叮当当地敲过了12点,还不见爸爸的影子,不祥的预感海潮般地涌上她的心头,她失望了。

    写字台的玻璃板下,压着江浩从学生时代到优秀篮球中锋整个时期的照片,那俊逸微笑的面孔,杨虹过去每天晚上演出回来都要凝视上几遍。今天,还是那一张张面孔,在杨虹的泪光下开始显得陌生,变得模糊而不可辨认,她感到江浩越来越远离了她。

    悲痛咬噬着她的心,她坐在钢琴前,目光呆滞,慢慢打开琴盖,不知怎么就弹起了肖邦的《哀歌》:

    ……相爱呵相爱,

    和谁去相爱?

    歌唱呵歌唱,

    向谁去歌唱?……

    她胳膊抚在琴键上哭了,琴键发出一阵不和谐的音响。

    这时,卧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杨虹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她知道这一准是爸爸回来了,她将在这短短几分钟,接受命运的判决。啊!简直像梦一样,进来的不是爸爸,而是江浩。杨虹稍稍愣了一下,像团火一样扑了上去,她把头靠在江浩胸膛上,双臂紧紧地抱住江浩,她认为江浩之所以来看她,是爸爸谈判成功,天空重新放晴了。

    片刻之后,杨虹的感情从高峰跌落谷底,江浩轻轻推开她之后,她看见那双严峻的眼睛。

    “你这是……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杨虹嗫嚅地喘着气。

    “我来替爸爸送信,他想找你谈谈!”

    “江伯伯找我?我们不能谈吗?江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是几年的朋友了!”杨虹恳求地望着江浩说。

    江浩看见杨虹那对红肿的眼睛,半低下头:“杨虹!我不能隐瞒你,最近一段时间,我爱上女清洁工杜鹃了!”

    这是杨虹最怕听的语言,但江浩终于说出来了,她红晕的脸颊变得苍白,身子无力地靠在墙壁上。

    沉默。

    时钟的嘀嗒声,显得格外分明。

    “为什么?”杨虹用生命的全部力量,倾吐出这三个字。

    “因为她灵魂洁白,她的性格像深邃的海!”

    “难道我不洁白吗?这么多年,我心里没有第二个人!”杨虹表白说。

    “你对我的感情是洁白的,对人民并不十分干净!”

    “江浩!我登台唱歌是个罪过,那是爸爸叫我去的。他是个好人,也是出于无心——”

    “该醒醒了,杨虹!”江浩激动地迈上两步,“应当沿着这支歌往前思考,想想我们在那些动乱的年月,都干了些什么,天天去斗所谓走资派。杜鹃爸爸——一个研制坦克的老教授,出于热爱祖国的一片赤诚,远涉重洋归来,被斗跳楼。我们……干了些什么,焚书坑儒给人家当马前卒,成了变相的刽子手,你考虑过这个问题没有?”

    “刽子手——”这是多么扎人耳膜的名词。杨虹在小说中曾看到过这些人物,她对这些人充满憎恶。然而历史进入70年代,江浩竟然把这个人类词汇中最肮脏的称呼,奉赠给她,她浑身战栗,似乎连呼吸也停止了。她懵懵怔怔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十分熟悉又非常陌生的人。

    她看到江浩的面孔似乎并没有变化,头发从中间向两边分开,散发披盖着鬓角,仍然那么俊秀安静。才三十多天不见江浩,她发现他前额上多了一道浅浅的抬头纹,年龄一下像增大了几岁——这只有对江浩洞察细微的人,才能发现。

    “我先走了!我爸爸在家等着你!”江浩说。

    杨虹从痴呆中清醒过来,张开双臂阻拦着:“不!江浩,我求求你,和我多谈一会儿……”

    “我该说的都说了,不,还有一句话,杨虹,你爸爸是个拍马文人,靠打小报告起家,你对他应有个清醒的认识!”江浩直率地对杨虹说。

    杨虹面色有些不悦:“江浩!你骂我吧!骂我什么,我都不怪你,可是别侮辱我爸爸,他为人刻板一点,但很憨厚——”

    “我爸爸说蜇人的马蜂钩子总藏在带花纹的肚子里!”江浩说,“我爸爸还估计,这个钩子会蜇到我爸爸身上,你原谅我的诚实吧!”

    杨虹摇着头,声音里带出了怨怒:“我不听,也不信,也请你别讲了。”

    “好!那我先走了!”江浩扭身而去。

    “我们一起走吧!”杨虹抓起那块“波斯”头纱,追了出去。

    杨虹家到江浩家的距离不算长,但今天这条路显得格外漫长。汽车、自行车如流水般从他们身旁飞驰而过,他俩毫无觉察。杨虹的心,在极度的忧伤之中。她不仅仅是为爱情而忧伤,“变相的刽子手”“带钩子的马蜂”,一连串刺激中枢神经的字眼,在她心里翻来覆去。她头昏脑涨,像塞进一团乱麻。突然,一声汽车喇叭的鸣叫,把她吓得后退一步,原来一辆轿车,几乎开上人行便道,停在他俩旁边。

    “小虹!”杨会波拉开车门,对女儿板着脸说,“你……这是到哪儿去!”

    “爸爸!江伯伯叫我去……”

    “不必了!上车跟我回家!”冷酷而带有命令似的目光,透过镜片,投射到杨虹满是泪痕的脸上。

    “爸爸,你……怎么不理解我的心?”

    杨会波低声向女儿耳语:“情况不断变化,江铁……将被拘留审查!”

    “什么?”杨虹一团乱麻似的脑子,又挨了致命的一击。她几乎没经思考,便朝已走出很远的江浩追去。她和江浩来到江家小楼门口,看到了门口停放着一辆北京吉普,几个穿着便衣的汉子,架着江铁的双臂,推他上车。江浩的母亲和穿着女清洁工工作服的杜鹃,提着简单的行囊尾随在后——江铁被逮捕了。

    江浩和杨虹奔跑过去。江浩喊着:“在光天化日下的北京,你们这是干什么!”

    杨虹冲到江铁面前:“江伯伯!您对我要说什么?说……说吧!”

    江铁目光掠过江浩和杜鹃,似乎没有什么话说,那深邃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杨虹:“小虹!看见这幕丑剧,比我要对你说的全部语言更有力量,你到了该觉醒的时候了!明白了吗?”

    杨虹似乎理解了话中的寓意,问:“可是……为什么……把您……”

    “这你去问问你爸爸,他——”

    江铁这句话还没有讲完,那几条汉子就把他推上吉普车。吉普车刚走,杨会波那辆绿色“华沙”就在江浩家门口停了下来,他决心不叫女儿再和这个“反革命”家庭有任何来往。杨虹承受不住这一连串的巨大刺激,感到头脑像吉普车轮子,团团旋转,“变相的刽子手”“带钩子的马蜂”“你到了该觉醒的时候了”“你去问问你爸爸”……像一声接一声的闷雷,在她头脑里猛烈地爆炸开来。她身体摇晃了两下,几乎快要昏倒。杨会波推开女儿身旁的江浩和杜鹃,把杨虹抱进轿车。杨虹迷迷糊糊地挣扎着喊:“放开我!江浩——杜鹃——救救我——”

    轿车驶进了街里的“车流”。

    八

    以后的时光,杨虹是在医院病房中度过的。早已经在她心灵中死去的记忆,影子般复活了。她在似是而非的假寐中,看见老教授杜志辉,手握着那只银杯向她走来了,他面容清癯,脸上还带着被打伤的缕缕血痕,走到她的面前问她:“杨虹!你们年轻的时候,为什么那样对待我这个爱国的知识分子?”这个影子闪了过去,她面前出现挂着吊灯的光洁大厅,她唱着一支歌,突然听众向她怒目而视,向她愤怒地吐着唾沫,一口口唾沫童话般地变成一片狂涛,她在浪谷波峰间沉没,她喊着叫着,她面前出现江铁严峻的面孔,江浩和杜鹃的面孔。他们好像在摇着一条船,向她驶来,白帆越来越近了,杨虹好像看见了一点希望。这时,几只像轰炸机一样大小的毒蜂,突然盘旋而至,向那只救生的白帆俯冲下去,于是什么都不见了,她看到的一线希望也消失了,自己在浪涛中搏斗得筋疲力尽。她用仅有的一点力气呼喊:“谁救救我!救救我——”

    她醒了,胸脯起伏,呼吸急促,热汗顺着额头鬓角流淌下来——她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杨会波焦心地问:“小虹!你……怎么了?”

    杨虹两只大眼睛直直地望着爸爸,不回答。

    “小虹!你瘦得眼窝都塌下去了,别再胡思乱想了!”

    杨虹两只大眼睛还是一动不动,慢慢盈出了几星泪光。

    “不要再想江浩了!他……已经被清除出球队,公安局准备逮捕他!”

    “为什么?”杨虹一惊,从病床上坐起来。

    “你答应我从此和他一刀两断!”

    杨虹不十分情愿地点了点头,同时剧烈地咳嗽起来。

    杨会波把女儿扶躺在床上,从怀里掏出一张放大的八寸照片,交给了女儿。这张照片是夜间用镁光灯照相机拍摄下来的,背景虽然显得有点模糊,但天安门广场的英雄纪念碑和碑前花圈的海,仍然可以辨认出来。花圈前,一排青年男女,胳膊挽住胳膊,筑成一道“人墙”。站在“人墙”最中间的,杨虹识别出来了:那是江浩和杜鹃。江浩和杜鹃紧紧靠在一起,高挺着不屈的胸膛。水花在他们浑身四溅,连头发上都闪着湿漉漉的水光。

    不用杨会波解释,杨虹就看出来,这些青年在用灼热的躯体,阻拦着高压水龙头向花圈喷射。这几天,小护士每天向她讲述天安门广场发生的事情,还用小本子抄来许多悼念周总理的诗章。清明前夕的午夜,一群青年为保卫花圈、用胸膛抗击高压水枪的消息刚刚传到杨虹的耳朵,杨会波就把这张照片送到女儿面前来了,这引起了杨虹的疑惑。

    “爸爸!为什么保护献给周总理的花圈,就要逮捕?”她问。

    杨会波回答:“世界上的事物都在运动,形势不断发生变化,你应当紧追变化了的形势。”

    “紧追形势?”杨虹第一次向杨会波提出尖锐的问题,“‘文化大革命’中,我追得很紧,成了一名打手,把杜志辉——”

    “小虹!”杨会波制止她说下去。

    “不!我要说,周总理逝世不久,在什么‘迎春晚会’上,你叫我追风卖唱。爸爸!你追的什么风?你想把我吹到哪儿去?”杨虹瞪圆了一对眼睛,逼问着杨会波,“你多少次对我讲过周总理在重庆时,对你关怀备至,你怎么摇身一变,反对开周总理了?”

    杨会波示意杨虹把声音放低一些,他生怕此时有护士闯进病房。但是,任性的杨虹,却尖声地提出第三个问题:“爸爸!你在文化口工作,怎么和公安局关系这样密切?江伯伯和你刚谈过话,立刻就被逮捕;拍摄江浩和杜鹃抗击水龙头、保护花圈的照片,是文化口的业务范围吗?爸爸!你到底是什么人?能不能告诉你的女儿?”杨虹目光中跳跃着愤怒的火星,她等待着杨会波的回答。

    杨会波万万料想不到杨虹会对他提出这些问题,一时找不出恰当的回答。他尴尬地苦笑了一下,用手抚摸着女儿滚烫的脑门说:“这些事一下子也讲不清楚,等你病好了,我再对你细说——”

    杨虹拨开爸爸的手:“不!我现在就要知道!”

    “小虹!你怎么又耍开性子了?”

    “过去!我只知道唱啊唱啊!现在,我到了思考生活的时候,到总结我自己的时候了!”杨虹虚弱的脸上,因过度激动,渗出一层汗珠。

    杨会波还想说什么,一个小护士端着注射器走进屋子,他略略思考了一下,对杨虹说:“爸爸马上要到口里开会,有时间,我再来看你,你要好好养病,啊?”

    杨会波走了。杨虹躺在病榻上,内心翻江倒海,往事像烟云般涌向她的心扉,她难过、自愧。她似乎理解了江浩和杜鹃所以能结合在一起的深刻原因,她轻轻地哭了。哭了一阵之后,她忽然想起江浩和杜鹃已经列入公安局准备逮捕的黑名单,心狂跳起来。她想应当给他俩送个信,以躲避这场浩劫。她从床上下来,低头一看自己穿着医院的毛巾长衫,便为难起来。她想起江浩家里有电话,决定用电话通知他。但拨了半天号码,听筒里边还是毫无声响。她敏感地联想到,由于江铁被逮捕,家里一切情况都可能发生了巨变,专用电话也许被撤掉了。在这百思而无一计的时刻,杨虹决心到江浩家里去一趟。觉醒了的革命良心要求她这样做,对造成杜志辉教授之死的悔恨,给了她内心强大的推动力量。

    为了说服小护士,她不得不把真实情况全盘托出。小护士理解了她的心,并且为她掉了不少眼泪。这时杨虹病情已经好转,小护士同意为她去拿住院时的衣裳。

    当天晚上,杨虹换上自己的衣服,披上那块“波斯”头纱,悄悄溜出病房。因卧床时间长了,她身体还很虚弱,但她顾不了这些,焦急地登上无轨电车。到了江浩家门口,她颤抖的手按了电铃。

    门开了,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陌生人的面孔。这个人冷淡地告诉她,江浩已不住在这儿,搬到一个大院去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使杨虹吃了一惊。杨虹按着这个人的指点,找到了江浩的家。白发苍苍的江浩母亲,把她让进屋内,她本想和杨虹多攀谈一会儿,但听到她带来的这个消息,立刻催杨虹马上去找江浩。她把杜鹃的地点告诉了杨虹——江浩在杜鹃那儿赶制清明节悼念周总理的花圈。

    夜已经很深了,市内汽、电车已经停驶,杨虹只能步行到杜鹃的住处。她感到身体疲惫不堪,但经过长安大街时,她看见无数人流,冒着春寒,抬着花圈向天安门进发。特别吸引她目光的是:有十几个工人抬着一个七八米高、用钢筋铁叶做成的花圈。她立刻想起这是那些像她爸爸一样的人,施行高压,用水龙头喷射纸做花圈的结果。她心情沸腾起来,感到自己的脚步,第一次走到人民中间来了,她的心脏和祖国的脉搏一起跳动。她走得酸软无力的双腿,顿时有了力量……

    天色微明时,杨虹才找到这间难以寻找的低矮小屋。小屋亮着灯光,但是没有一点声音。杨虹是个极其自信的姑娘,但她此时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没有勇气呼喊这间小屋的主人。她想:自从杜志辉教授离开人世,杜鹃可能一直在这儿生活,饱尝了艰辛,遇到了江浩才有了一点幸福和安慰,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再夺取杜鹃这仅有的一点东西了。她在小屋前咬着手指,思考了半天,鼓起最大勇气喊了一声:“杜鹃——”

    屋内没有回声。

    “江浩在这儿吗?”她声音提高了一些。

    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