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写:
血染中华土,
心揣八亿人。
遥祭忠魂日,
横眉对狼群。
地上,堆着手锯和碎木一类的东西。杨虹猜想:这是江浩和杜鹃彻夜不眠的劳动成果。天快亮了,两个人睡得很甜,连杨虹进来都毫无察觉。
江浩和衣仰卧在一张狭小的木板床上,胸脯随着呼吸均匀地起落。杜鹃侧身躺在一张斜椅上,蜷缩着娇小的身躯,闭合着长长的睫毛,嘴角挂着微微的笑意。杨虹望着这两个甜睡的人儿,心里升起一种深深的内疚。她转过身去,突然看见书桌上杜志辉教授的遗像,正在望着她。那只装着祖国泥土的银杯,亮闪闪地扎着她的眼睛。杨虹突然感到无地自容,拔腿想离开这间屋子,匆忙之际,碰倒了桌边的手锯,发出哗啦一声响。
杜鹃被声音惊醒,揉揉眼窝,睁开眼睛,看见两条发辫在面前一闪,她惊异地问:
“谁?”
杨虹在门口停下脚步,紧揉着她的辫梢,不安地回过头来,声音颤抖地回答:“我!”
“是杨虹?你……你到这儿来干什么?”杜鹃凝视着杨虹那张苍白的脸。
“有件紧急的事,想告诉你们!”
杜鹃看看杨虹虔诚的神态,把江浩推醒了。江浩看见杨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江浩、杜鹃!公安局要逮捕你们了!”杨虹认真地说。“我爸爸向我透露了这件事,我忙跑到江伯伯家,伯母告诉我到这儿来找你们!”
江浩和杜鹃对视了一眼,几乎是同时向杨虹伸出手来。杨虹两眼闪着泪花:“我……觉醒得晚了一点,你们能谅解我吗?我还做过对不起周总理和杜教授的事……”
“那伙祸国殃民的东西,欺骗污染我们灵魂多少年了,他们才是真正的刽子手!”杜鹃说,“到了向这伙家伙开火的时候了,杨虹!”
杨虹泪水流下双腮,她悲伤地问:“能不能在悼念周总理的挽联上,献上我这颗痛苦的心?”
江浩递过一支毛笔:“签上!为了中国的明天,我们一起到天安门广场去!”
九
这天早晨,杨会波寻觅女儿的轿车和公安局来逮捕江浩、杜鹃的吉普车,几乎是同时到达杜鹃这间像鸽子笼一样的小屋前面。但是,他们都扑空了,在清明节的拂晓时分,这三个曾戴过红袖章的青年人,已投到天安门广场的浩瀚人流中去了。
诗的怒吼,泪的狂涛,像“五四”时代那样,青年挟雷携电的呐喊,使第一次走上天安门广场的杨虹,神情激荡,两眼顿时盈出泪花。这时,她才发现她来得太晚了,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安慰自己的革命良心,她请求杜鹃把写好的一首诗,交给她朗诵。杜鹃看了看江浩,欣喜地从口袋里掏出写好的诗稿。
片刻之后,在天安门广场的人山人海中,飞起一个圆润而清亮的声音:
谁在欺骗人民?
谁把人民当成阿斗?
谁在强奸民意?
谁在把周总理的英名诅咒?
谁是白骨精化身?
妄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谁把开国功臣,
一夜之间变成死牢之囚?
觉醒的青年一代,
放开我们呐喊的喉头!
用生命和满腔热血,
前仆后继去战斗!
打倒那些——
红冠白肚的鹦鹉秀才!
揪出那个——
梦想龙袍加身的党内“吕后”!
诗,被海啸一样的欢呼声打断了。群众中有认识这个歌唱演员的,喊着杨虹的名字,蜂拥而来。杨虹擦着脸上的汗水,把诗歌作者杜鹃推到群众面前,于是,娇小的杜鹃被无数双手,喧嚷着抛上天空……
三个青年人在沸腾的天安门广场,度过了整整一个白天。入夜,江浩背着的食品袋被挤丢了,杜鹃上衣的纽扣被挤掉了,杨虹的发辫被挤散开来。他们忘记了疲劳饥饿,在没有灯光的暗夜,对着巍峨的英雄纪念碑默哀。但这时,广场华灯突然大亮,手持大棒的打手,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血腥的镇压开始了。
大棒飞舞,鲜血四溅,江浩一手拉着杜鹃,一手挽着杨虹,在搏斗的人群中寻找突破口,但他们的周围形成了密集的“人网”,要冲出去,已经非常困难。江浩从一个打手手里夺过一根木棒,在前边开路。他凭借着运动员灵活的身体和充沛的体力,前挡后遮,想打开一条通路。这时,他身旁一个摘抄革命诗词的姑娘,被凶手一棒打倒,江浩俯身去扶那个姑娘,一个黑脸汉子,乘机从背后抡圆棒子朝江浩砸来。杨虹尖叫一声:“江浩——”江浩已躲闪不及了,这时,身材娇小的杜鹃,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她往前一蹿,用身子挡住了江浩。杜鹃倒下了……
这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发生的。江浩急忙抱起杜鹃,两臂使劲摇着她的头:“杜鹃——杜鹃——”
鲜血顺着杜鹃额角流淌下来,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天安门广场的地面上。她似乎在尽力挣扎,微微睁开眼帘,看见江浩的脸离她那么近,嘴角闪过一丝静静的微笑之后,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覆盖着她那双乌黑的眼睛。
“杜鹃——杜鹃——”杨虹哭喊着,“你……”
平日静如一池春水的杜鹃,此刻安静地躺在江浩的怀抱中。她没留下一句语言,只对江浩留下一丝初恋的微笑。
杨虹在悲戚中想起什么,她忙解下脖子上围着的那块波斯头纱,盖在杜鹃秀丽的脸上……
接着,大棒打在他们身上,他俩倒在血泊之中……
[尾声]
日历掀到了1978年的清明节。
江铁父子和杨虹,被分别从男牢女牢中释放出来。他们第一件事,就是向公安局寻找杜鹃的骨灰。哪里去找她的骨灰呢?她早变成了宇宙间的云烟。但在落实政策时,杜鹃的爸爸——杜志辉老教授的骨灰,被安放到八宝山革命公墓中了。
清明节这天,江铁开着轿车,带着江浩和杨虹,来到八宝山革命公墓悼念老教授。杨虹庄重地捧着那杯泥土,江浩拿着一束鲜花,当他们走进松青柏翠的革命公墓时,突然,天空中飞过一只翠鸟,它发出“咕——咕——咕——咕”令人心碎的啼鸣。
杨虹惊叫了一声:“杜鹃——”三个人停下脚步仰望天空。
杜鹃还在叫着,声声啼血。它像是对江浩、杨虹祝福自由,又像是告诫人们:虽然春天来了,但绝不能忘记严寒给予人们的苦难……
1979年3月于北京
【燃烧的记忆】
[序]
这几年,我做过各式各样的梦,但在所有的梦中,也没梦到过能和他在这儿相逢。
那是1979年8月,我乘坐波音客机,从上海返回北京途中发生的邂逅。当我的目光,透过椭圆形的舷窗,正在鸟瞰窗外白絮一样的云海时,一只宽大的手臂,重重地拍在我的肩上,同时,我的耳畔响起浑厚的男低音:
“哎!还是先看看你的老搭档吧!”
我不无惊异地扭转脖子,认真打量我身旁B号座位上的旅客。这是一位身材结实、发鬓斑白的老者,虽然他脸膛上已经出现横七竖八的皱纹,但是身板却挺得笔直,脊梁远远地离开软座的靠背。他上身穿着的雪白衬衣,似乎难以容纳他那健康发达的肌肉,被撑得紧绷绷的;他那粗壮的脖颈,使人联想到体坛上的举重运动员,不,形象一点说,有点像古罗马格斗场上的斯巴达克斯。再配上他那国字形的方脸,棱角分明的厚厚嘴唇,特别是他脸上那副黑色墨镜,使我马上得出了结论:这位老者一定是哪个体育代表队的教练,得了许多人都有的似曾相识症,把我误当成他的熟人或知音了。因而,我尴尬地笑了笑,不失礼貌地摇摇头说:“我……我不认识您,您一定是……”
“可是我认识你。”他微微张开他的嘴唇,露出两排整齐而光洁的牙齿,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在哪儿?”
“你想想嘛!”
我仔细地搜索着我的生活记忆,但是我失望了。
“从候机室我就观察你。”他咧着宽厚的嘴角,依然微笑着对我说,“但那时候,我没有把握。刚才,歪头往机窗外边看的时候,我才把你确认出来了。”说着,老者亲昵地用食指点了我后脖梗子一下,“你忘了吗?瓦斯检查员同志,你这块小小伤疤,还是在302采区留下的呢!”
我惊愕了。因为我脖颈上,确实有一块若隐若现的小小伤疤,那是我在某地一个劳改煤矿留下的印记;那是我刚刚下矿井不几天,一块只有鸡蛋那么大小的石头,从顶板上坠落下来,掉在我的后脖颈上,给我的皮肉留下一块小小印记。显然,这个老者和我的生活脚步有着联系,可是他是谁呢?
我认真严肃地望着他那方形大脸,仔细地凝视着他鼻梁上的墨镜镜片。当这一切都不能使我死去的记忆复活时,便请求老者说:“您说得对,可是我确实记不起您来了;您能不能把墨镜摘下来,叫我辨认一下?”
坐在我身旁的老者,伸出手来摸摸眼镜腿儿,他不但没有摘下眼镜,反而像怕眼镜会从鼻子上滑下来一样,用两个指头往上托了托,然后,有点诡秘地笑了:“这个嘛,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
“摘了墨镜,戏法就露馅儿了!”
“噢?”
“因为我的秘密,全部在于眼睛。”
“眼睛?”
我无声地重复着老者的话,一遍两遍……忽然,我头脑中的乌云,被闪电般强烈的记忆火焰照亮了;我一把抓住了老者的手,激动地说:“是你,1号……”
“这儿是什么地方!”他谴责地捏了我手一下,附耳低声对我说,“你怎么还叫我代号!我叫骆……”
“骆枫——”我脱口而出。
“对了!”他那两只比老虎钳子还有力的大手,又使劲“夹”了我一下,以表示他内心的无比激动。
我,忘记了手指的疼痛,思维一下从九千米的高空,坠落到地壳之下的最底层……
一
在那横扫一切的年代,像是神话中席卷“巴格达窃贼”在天空漫游的那块神毯,把我们这些从来没拿过别人一文硬币的“摘帽右派”,也卷到了H省的一座超级瓦斯煤矿。刚到那儿没有几天,如同鬼使神差一样,刚刚荣升为矿革委会主任的司马云龙,破例把井下瓦斯检查器,交给了我们三个“同类”,叫我们担任犯人回采队的早、中、夜跟班瓦斯检查员。
这个差事,不禁使我和B君C君受宠若惊,之所以如此,不仅因为矿山一把手,直接和我们对了话,使我们感到意外,更为刺激我们中枢神经的是,司马云龙居然把靠光谱追踪毒气的科学仪器,放手交给了我们。不要小看那个像照相机一样的玩意儿,它在井下的权威作用,如同中世纪欧罗巴洲帝王手中的权杖;它有权封闭巷道,指挥生产,或者勒令瓦斯超限的巷道停产停工。瞧!我们竟然成了井下权威性的人物,简直有点近于荒唐。
好在长期的磨难,已经使我们养成了服从的本能,司马云龙为什么把井下“权杖”交给“阶级敌人”,我们无权提问,也不想去思考。但在正式下井之前,穿着一身破旧工服的司马云龙在井口的警卫岗楼里召见了我们。那儿早已放好三套新矿工服、三顶新的塑胶矿工帽、三盏井下照明头灯、三双高筒新水靴。当我们把全副武装穿好之后,他对我们使用瓦斯检查器的本领,逐个进行了抽查,最后,他把“权杖”交给了我们,神色肃穆地问:
“你们知道你们自己的身份吗?”
“知道。”我们中间的“三分之一”回答。
“什么身份?”
“摘帽右派。”另外的“三分之一”,对自己的代号背得烂熟于胸,即刻回答说。
“现在你们的任务呢?”
“检查瓦斯。”我说。
身材矮小、精神奕奕的司马云龙,显然对我们十分恭顺的回答感到满意。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寸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毛五分钱一盒的“握手”牌香烟,分给我们每人一支,便点着了火。四支劣等烟卷,冒出的滚滚尼古丁烟雾,立刻充满了小小岗楼的每个角落。他被浓烟呛得咳嗽起来,推开岗楼一扇窗户,把长长的烟蒂向外一扔,扭头回来,向我们提问说:
“你们想过没有,为什么把这重要的担子交给你们?”
一下,我们“三分之三”都愕然了,待麻木的神经稍稍苏醒一些之后,B君回答说:
“这是领导的信任”。
“嗯!还有呢?”
“司马主任叫我们肚子里那点墨水,有用武之地。”C君试探地望着司马云龙,有点胆怯地回答。
“对。你们还想到别的因素没有?”司马云龙那双窄小闪光的眼睛,转向了我。
我踌躇了。老实说,我对司马云龙的直感并不坏,甚至对这位三十出头的革委会主任,怀着一点崇敬的心情。他衣着无华,显示出他异乎寻常的俭朴,此时此刻,他和身穿崭新工服的三个“摘帽右派”来对比,他的装束,褴褛得如同旧社会刚刚钻出煤窑的窑工,他那眼窝和鼻翼,都沾着用肥皂也难以洗净的煤尘。因此,尽管我对那些造反夺权的勇士没有好感,但对司马云龙却是一个例外。记得在我们被那块“神毯”刚刚卷到矿山的那天,司马云龙当晚把我们召集到夜光篮球场,他不是叫我们去看球赛,而是去参观矿山的反贪污展览。那儿堆放着从干部家中查抄出来的木箱、破柜、铁壶、木椅、镰刀、木锨,以及破碎的暖壶套、暖壶塞儿等杂什,虽然里边没有什么值“银子”的东西,我仍然感到这个矮小干瘦的司马云龙身上,蕴藏着一种铁的力量。要知道,人们都崇敬廉洁和正直,而他正是把这些品质展示给人们看,所以,司马主任赢得了许多人的好感。他简短有力的讲话,所获得的掌声,比任何一个运动员把球巧妙地掷入篮网时所获得的掌声要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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