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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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把樟木数字搞清楚了以后,明天,你按照这个地点去找她。”

    我有点为难了:“叫我去找干部,怕不太合适吧?”

    “甭怕,我老伴是个家庭妇女,老婆子会把那家伙的行为,捅到省局去的。”“骆驼”含蓄地暗示我说,“压力来了,可是大柱子并没倒下,你明白吗?”

    四

    当我一个人,在静静的302采区“支柱森林”中穿行的时刻,我更理解了“骆驼”甘当“囚徒”,也不肯离开矿山的根本原因。经过统计,支柱中一共有九十六根樟木,一根樟木的价格比得上一块上海牌全钢手表;折算起来,九十六根樟木的经济价值要在万元以上。原来司马云龙一只手举办矿山反贪污展览,另一只手悄悄伸进了国家的腰包,他不但是个政治扒手,还是个蒙面大盗。明明他腰缠万贯,而他的衣着竟是那么褴褛,活像个旧社会背煤的窑花子。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接近了下夜班的时间。往常,这是我最难耐的时刻:疲累、困倦;煤尘的熏染,加上井下的潮湿阴冷,我总是感觉生活在冷库和冰中。今天,我竟然毫无倦意,暖流在我心田中翻滚,火焰在我心田中升腾,我感到了我工作的快意。

    就在我有点沉醉的时刻吧,302采区的交叉巷道口,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嚷声;最初,我认为是犯人无活可干,提前下夜班了,屏气听之后,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儿,原来有人正在喊我:

    “瓦斯员——”

    “到哪儿打盹去了?”

    “叶涛——”

    我知道犯人们不会喊我的名字,能叫出我名字的,只有司马主任和“骆驼”。从那尖细的嗓音来判断,有点像司马云龙的声音。果然不出所料,当我走出采区时,交叉巷道口端端正正地站着司马云龙。犯人们也都被他叫醒了,个个在司马主任背后站得笔杆条直,他们中间有人拿着打柱用的长把儿铁锤,有的拿着打柱用的劈斧,犯人们面面相觑,似乎已经接受了司马主任的什么指示,正待一声令下开始行动。

    冷汗立刻从我额头上渗了出来,我不知道在我清点樟木数字的当儿,采区之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单从司马主任异乎寻常的严肃的劲头上去揣测,似乎是凶多吉少。我尽量压抑着心中的忐忑不安,走到司马云龙的跟前,说:

    “是……在叫我?”

    司马云龙锐利的目光,在我全身上上下下迅速打了个滚儿:

    “你到哪儿去了?”

    “到302采区去检查瓦斯。”我拍了拍胸前的瓦斯检查器。

    “里边已经没人干活了,你检查它还有什么实际意义?”他狐疑的目光,紧紧搜索着我的脸,仿佛想从我的脸上找出什么破绽来似的。

    “我……我想积累一点冒顶塌方之后的瓦斯变化数据。当初,我曾向你保证过,要挑好这副担子。”我寻找最有利于自己的理由回答。

    “嗯!”司马云龙轻轻吐出一口气,朝我赞许地点了点头。

    我刚能喘一口大气,他那变化多端的脸,突然又绷成一块铁板:

    “刚才,我第一次下井时,你看见我了没有?”

    “看见了。”

    “为什么转身就走了?”

    “我……以为司马主任是找1号谈话,我的身份不便于留在那儿。”

    “在我没来之前,你不是已经和他坐在一条圆木上了吗?”司马云龙压低了声音,一字一板地说。

    我有点慌了,拼命镇静着自己:“是。”

    “你们谈了些什么?”

    “偶然碰到一起,他问我这个瓦斯器是哪国造?我回答他是西德的产品。”我斟酌着每个字眼,慢慢地答复着司马云龙的询问,“之后,你就走过来了。”

    “就这?”

    “就这。”

    司马云龙低下头沉吟了几秒钟,我很难从他脸上的表情中,揣摸出他对我的话是怀疑还是相信。他脸色阴沉地对我下着命令说:“瓦斯员,你马上带着犯人进工作面,把有樟脑味儿的支柱都撤下来,装上机车,拉到井上。那是国家财产,不能浪费在井下。”

    我头脑轰鸣了一声,靠在煤壁之上。到眼前我才明白了司马云龙的来意。惊愕之余,我开始用眼睛寻找“骆驼”,可是我那盏头灯光圈所能照到的地方,都是一张张犯人的面孔,没有寻觅到“骆驼”的踪影。司马云龙好像已经察觉到我的心理活动,解疑地向我说道:“本来,带着犯人进工作面去撤柱不是你瓦斯检查员的责任。怎奈老骆家里出了点急事,井上打电话叫他回家救火去了,领导叫你带着犯人去302工作面,是对你的信任和考验。行了,开始吧!”

    我的心已经绞成了一团乱麻,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办才好了。这时,一个“老号”站出队列,他颤颤索索地问:

    “司马主任,冒顶塌方刚刚处理完了,把支柱一撤,会不会……引起塌方?”

    “是啊!这支柱不能撤呀!”

    犯人们用恳求的目光、用惊恐的声音,纷纷向司马云龙表示了忧虑。他们这些忧虑提醒了我,我斗胆地向司马云龙说:“一旦再引起冒顶,不但所有支柱埋在井下,就连人也会变成馅饼,这……”

    “怕死鬼——”司马云龙突然抖擞喉咙,朝我吼叫了一声。然后他像电影里指挥士兵冲锋那样,朝犯人一挥手臂说,“谁在撤柱中立功,我给他减刑。有种的,站出来。”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果然哗啦一声站出来十几个年轻的犯人。司马云龙紧了紧腰带,正了正帽子上的头灯,看样子,他要亲自指挥那几个亡命之徒,去撤那九十多根樟木了。就在这弓上弦、刀出鞘的时候,从302采区旁边,大步流星地走出一个人来,他往采区通道口一站,用闷雷一样低沉的声音说道:

    “怎么!这是演出八大锤呢?”

    不用看,只听声音就知道这是“骆驼”,谁知道他什么时候钻进地下水库里去的呢?反正他一出现,如同一鸟入林,百鸟压音,纷乱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就连司马云龙也被“骆驼”的突然出现蒙住了。“骆驼”把头灯摘下来,握在手里,向犯人们扫了一下,最后把光束直直地照射在司马云龙脸上:“呵!是司马主任!”

    “你……没出井去……”司马云龙伶俐的口齿变得结巴起来。

    “去了,”“骆驼”点点头,“走到井口一琢磨,我觉得这事情有点怪,哪有谁家后半夜失火的,于是乘着电机车又回来了。”

    “真着了火,我亲眼看见了。”司马云龙认真地说,“我想,那是矿山食堂烟筒喷出去的火苗儿,引着了你家后院的柴火垛。”

    “柴火垛不值几个子儿。”“骆驼”轻松地摇了摇头。

    “你怎么能这么说?”司马云龙显得比“骆驼”还要焦急,“火苗子要蔓延到你的住房怎么办?”

    “我那几间破房子里,只有破箱乱柜、旧棉花套,烧就叫它烧了吧!”“骆驼”脸上居然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俗话说得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万一老嫂子有个好歹……”

    “烧死算她命短,活下来算她命大。”“骆驼”高声朗朗地回答,“不过,我真有点纳闷,司马主任既然这么关心我家那口子,又亲眼看见后院柴火垛起火了,不带着水桶到我们家救火,却跑到采区来,这究竟是咋回子事?”

    司马云龙笑了笑,尽量掩饰着他尴尬而焦急的心情说:“救火有街坊四邻,我下井还有公事嘛。”

    “公事?”

    “井下冒顶,听说是你把一批特殊木料拉下来,打了支柱。”司马云龙鼻尖渗出小米粒样的汗珠,“那不是咱们矿山的财产,是……是……外单位寄存到咱们这儿的。明天一早,人家汽车来拉木料,这不急煞人嘛!”

    “也真他娘的邪了门儿了。”“骆驼”用手比画了一个车轮滚动的姿势,“外单位的木料,没长轱辘也没长腿,怎么会跑咱们劳改煤矿的料场里来?”

    “车站货运处发错了车皮,这没什么奇怪的。”司马云龙两眼跳出愠怒的火星。

    “骆驼”拉长了声调,鄙夷地说道:“那可不怨我骆驼了,停在矿山木料场的,都是矿山资财。”

    “你难道得了伤风?”司马云龙被“骆驼”嬉笑怒骂兼而有之的神态激怒了,怒气冲冲地说,“连樟木的气味也闻不出来了?”

    “闻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还往井下拉?”

    “可叹你穿着这身矿工服,戴着胶壳帽,倒像个‘煤黑子’的样儿。司马主任,井下冒顶塌方,要是金条能支撑住塌方,也得往里边扛,这是每个老‘煤黑子’都懂得的规矩,你难道就一窍不通?”司马云龙的脸蓦地涨红了。他开始意识到和“骆驼”饶舌已经毫无意义,便色厉内荏地朝那十几个年轻犯人,高声地下达了进工作面“回撤”的命令:

    “走!跟我走——”

    那十几个年轻犯人,扛上铁锤,刚要迈步,“骆驼”把手中一把在井下“敲帮问顶”用的木把儿榔头,在犯人面前一横,声如炸雷滚过巷道:

    “站住!”

    “你这是干什么?”司马云龙两步蹿到“骆驼”面前,瞪圆了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想鼓动井下罢工?”

    “我没那么大的胆子,我是想叫下井撤柱的犯人,先写好了遗嘱。”说着他匆匆走到我的身旁,我还没弄清怎么一回事,他那两只粗大的手掌,就把我口袋里记录瓦斯浓度用的一卷白纸掏出来,分给了那几个年轻的犯人。“写吧,有什么后事,我可以转给你们家里。如果是光棍一条筋的,你就写上:我想自杀,签上你的名字。”

    司马云龙红涨的脸一下变得煞白,他跑到犯人旁边把一张张白纸抢了过来,揉成纸团,狠狠往远处一扔,回过身来,挑着脖子对“骆驼”嚷道:“你……你……你也该知道你的身份,你是被革命群众撵下台来的黑工贼,你没有对犯人发号施令的权力,滚开!”矮小干练的司马云龙,猛然夺下“骆驼”那把挡路的榔头,奋力掷向煤壁,然后向犯人们一挥手:

    “进——”

    “骆驼”毫不费力地抓起横卧在地上的一根圆木,架在通向302采区的路口上。他不理会司马云龙对他的谩骂,却对那十几个年轻的囚徒吼叫道:“你们这群浑蛋,用脑袋瓜好好想一想,你们都是爹娘生的。从呱呱坠地起,你爹你娘把你从屎窝挪到尿窝,又从尿窝挪到干净的尿布上,养你们这么大容易吗?眼下,有人叫你们到塌方冒顶的工作面去撤柱,顶板塌落下来,你们就一个个到酆都城找阎王爷报到去了。政府改造你们,是改造你们的这个——”“骆驼”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不是要消灭你们的肉体,是要你们新生。你们谁在这时候进工作面撤柱谁就会变成两片石头中间的肉馅——”“骆驼”讲得来了劲头,把柳条帽摘下来,在手中挥舞了一会儿,然后往自己头上一戴,把横在路口的圆木往脚旁一扔,目光喷火地注视着那十几个年轻的犯人,说道,“现在,绿灯亮了,想报销的进去;不想叫你娘明年清明哭你坟头的,把铁锤给我放下!”

    “骆驼”的话音一落,有八九个囚徒,把锤子扔在了脚边,只有两三个真亡命徒,对“骆驼”的奉劝无动于衷,他们在手中玩弄着铁锤,吹着尖厉的口哨,表示对“骆驼”的轻蔑。他们把目光投向了司马云龙,等待着他点一下头,或者做一个进工作面的手势。

    司马云龙几乎气得昏了过去。当他头脑清醒了一点时,看看他的身旁,只剩下孤零零的两三个“兵”,而且都是下井不久的“新号”,他们虽有牛犊之勇,但在井下却是雏儿,他——失望了。但是在犯人面前,他不愿意露出破绽,便对“骆驼”使出了他全部的威风,他跳上巷道一个V形矿斗,居高临下地指着“骆驼”的鼻子,尖声尖气地训斥道:

    “你——黑工贼,你知道你今天是什么行为吗?”

    半截黑塔般的“骆驼”,玩世不恭地回答:

    “静等司马主任一锤定音。”

    “这是蛊惑犯人的反革命行为。”

    “你说是就是。”“骆驼”指指工服上的“1号”标记,“司马主任可以呈报上级,叫我当个合格的囚犯,那我感恩不尽!不过,我担心,省劳改局未必答应,因为那儿不是占山为王的人的地盘,省局还没瘫痪。”

    “骆枫——”司马云龙像头被激怒的狮子,一下又从矿斗上跳了下来,恨不得一拳把“骆驼”打翻在地,但他身材实在太矮了,跷起脚跟,胳膊也够不着“骆驼”的脸,他紧握着的拳头,颤抖着又松开。就在他无计可施的当儿,司马云龙看见了我,他像在颠簸的一叶破舟上发现了救生圈那样,向我一招手说:

    “你过来!”

    我遵命地走了过去。

    “我命令你,在天亮之前,把302采区内所有的樟木支柱,都撤下来。这是国家财产,下班之前用电机车送到井上!”司马云龙下完命令之后,不等听我的答复,折过身子,愤然而去。

    “司马主任——”

    “司马主任——”

    我尾随着他,诉说我无力完成这项任务;但他耳朵似乎是聋了,拒不回答。之后,他敏捷灵活地跳上一挂正往井上开着的电机车,径自出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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