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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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不行啦!”他搓着两只大手上的煤泥,“不过,我算个例外。那个司马懿的十八辈孙子,巴不得把我关起来呢!可惜,材料不够。那没什么关系,我自个愿意进来,那龟孙虚情假意地到监号劝过我两回,叫我去干校改造。我说我自个儿愿意进来,和他们执行政策无关。他叫我签字画押,我不但给他盖了图章,还写了一篇自愿入监的申请。他没有再撵我出去,可也没有把我打成真正的囚徒……”

    “这……有什么必要?”我惋惜地说,“难道这儿比五七干校还好受一点?”

    他用眼睛斜睨了我一下:“我从当矿长那天起,就没有好受过,永远是今天这副模样。我不去干校,是我舍不得这座矿山,它是我身上的肉疙瘩。谁知道这群造反的家伙,把它弄成什么球样!我就留在这儿,让他们看一眼,扎眼珠;咬一口,扎牙床;吞下去,扎嗓子。眼下这小子拿我没有办法了,才巧立名目,把几个专职瓦斯员从我身边调开,随后把你们几个不了解矿山情况的摘帽右派——半路出家的假和尚弄到我身边来,千方百计想把我变成光杆司令。可是他瞎了马眼,我在这座煤矿三十多年了,到处都有耳报,你们几个还没下井,我就什么都知道了。叶涛,你明白对你讲这番话的意思吗?”

    我沉默着,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因为这些复杂的情况对我来说,一无所知,因而无言以答。

    “你为什么装哑巴?”“骆驼”两只眼睛瞪着我。

    我能说些什么呢?我下意识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观看一出70年代的《真假李逵》的戏剧,说司马云龙是个假李逵吧,他是现在矿山革委会主任,手里握着权力的“板斧”;说“骆驼”是个假李逵吧,这个魁梧的大汉,本身就具有“黑旋风”的相貌和气质,他在井下的行为都那么坦荡磊落,对我倾吐的每句话都那么直率赤诚。我自知感情天平的重心,在向“骆驼”的方向倾斜。但耳畔又萦绕着司马云龙的叮咛之声:“要高度警惕1号对你们的污染……”我的心不禁战栗起来。为了不在这幕时代的戏剧里扮演角色,躲开矛盾旋涡,还是离开“骆驼”身边为好。

    我以去检查瓦斯为名,抖了抖肩上背着的瓦斯器,刚从那根圆木上站了起来,一盏头灯的雪亮光束,突然照在我的脸上。在井下,用头灯这样照人面孔,是极不礼貌的行为,就如同夜间行驶在马路上的汽车,突然打开了车前的大灯,不但使对面的行者难于睁开双眼,而且使人感到头晕目眩。

    我真想训斥这个犯人一声,但张开嘴巴,却喊不出声——来者不是什么犯人,正是矿山一号人物司马云龙……

    三

    在这“真假李逵”相遇的巷道里,我在这儿停留一秒钟都是多余的,最妥当的上策是一个字——走。奔哪儿?矿井之内巷道四通八达,到哪儿都能找到躲避“炮火”的安全洞。我装作没有看见司马云龙的样子,沿着煤巷和他相背而行。

    人,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矛盾总和,当我走了十几米远之后,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占据了我的整个身心:白班时,司马云龙下井是很可以理解的;夜已过半,他为什么到井下来?要知道,虽然我不想卷入“台风”中心,但用眼睛识别真理和谬误的愿望还是有的。特别此时此刻,井上的权威人物和井下的黑脸金刚,在狭窄的巷道里不期而遇,也许会有助于我分清“真假李逵”呢。

    我靠在302采区拐角的煤壁上,用手扭灭了塑胶帽壳上的头灯。在黑如墨染的巷道,我的影子立刻变成了零。我以1.5的最佳视力,盯望着那两个和我生活发生着密切关联的人物。

    奇怪!在这僻静的角落,堂堂的司马主任竟然先向“骆驼”打招呼。他既不叫他为“1号”,也不喊他“骆驼”;而是恭谦地叫了一声:

    “骆枫同志——”

    “你在喊谁?”“骆驼”脸色板得铁青。

    “哎!你何必这样固执?”司马云龙摆出要和“骆驼”攀谈的架势,坐在那根圆木上。他屁股刚刚坐定,骆驼好像被弹簧弹起来的物体似的,从圆木上一跃而起。司马云龙只好直直身腰,也跟着站了起来,依然劝解地说:“我们坐下以心换心,好好谈谈嘛!”

    “批斗大会上你讲过的话,难道忘了吗?”

    “什么话?”

    “造反派和走资派坐不到一条板凳上。”

    “那不是在群众场合吗?你……”

    “我怎么?我怕我这老‘煤黑子’身上的煤灰,黑了你高贵的屁股,有话还是站着说吧!”“骆驼”高声朗朗地说道,“别磨蹭时间,咱们开门见山,直来直去。”

    “好吧,矿革委会经过研究,觉得你曾经是一矿之长,虽说有点错误,但不能批准你的申请。戴柳条帽,蹲牢房,那是犯人的待遇,我们决定叫你离开这儿。”

    “去哪儿?”

    “知道你从十几岁就开始背煤,和煤有朴素的阶级感情,不叫你去五七干校了,调你到另一个劳改煤矿任技术科科长。”司马云龙说着,从工服兜里掏出一张打字纸,递给了面若冷冰的“骆驼”。“现在,你就可以出井了,休整两天,去新的煤矿上任。”

    “谢谢。”

    “不用谢我,这是我们的干部政策。”司马云龙露出一丝喜悦的神色,“我们对你还是信任的。”

    “要是我辜负了你们的信任呢?”“骆驼”两眼似睁非睁地询问说,“比如,我心甘情愿戴这柳条帽,心甘情愿听别人喊我1号。”

    “我想,天底下没有给台阶不下的傻瓜。”

    “我就算一个。”“骆驼”毫不含糊地回答。

    “骆枫同志,你……”

    “别磨舌头了,我骆枫愿意当那个傻瓜。”“骆驼”对那张打字纸看也没看,顺手递给了司马云龙。

    司马云龙像根木桩子一样愣了片刻,收起那张调令匆匆走了。他显然怒火中烧,经过我身旁时居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我听着他水靴踩着巷道积水渐渐远去的声响,心里不禁有点责怪“骆驼”的执拗。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我目睹过许多造反勇士的神威,他们把许多“走资派”视若路旁的小草,可以任意蹂躏践踏。像司马云龙这样亲自来请“走资派”走马上任的事例,几乎非常罕见。我很想去规劝“骆驼”几句,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热情马上冷却成了一块严冰。这时,“骆驼”那双入木三分的眼睛,不知怎么发现了我的存在,向我喊着说:

    “叶涛——”

    我扭亮了头上的矿灯,从巷道拐弯处走了出去。

    “你听见我和司马云龙的谈话了吧?”他审慎的目光盯望着我。

    我不想撒谎,回答说:“是的。”

    “那你对我更清楚了?”

    “你叫骆枫。”

    “别这么叫,犯人都喊我的外号——骆驼!”他说,“今后,在302采区,你也喊我骆驼好了。”

    我看看周围一片漆黑,犯人们已熄灭了头灯,在巷道里东倒西歪地酣睡,便向“骆驼”悄悄地袒露心声说:“你很爽直,也很诚恳,就是太固执了,我看……”

    “你说我固执?”“骆驼”一摆手,打断了我的话,“你还根本不了解司马云龙,你知道他为什么夜半下井给我下调令吗?不说不知道,说了吓你一跳。刚才井下冒顶塌方,我出井去料场装木料,闻着有点怪味儿,原来料场旮旯防雨布下藏着一垛樟木。井上干部早有人告诉我,说司马云龙大发造反横财,他指使人借着采买坑木为名,套购来大批南方樟木,和城里木箱厂里勾外连,今天,歪打正着,我抓住了司马云龙的狐狸尾巴,我把它装上机车,都拉到井下来了。他沉不住气了,半夜才往井下跑……”我想起刚才抢险的紧张时刻,确实闻到了一股极浓的樟脑油味儿,当时我以为是瓦斯突然喷发,而导致的井下气味异常,但是抽查了几处的瓦斯,瓦斯始终没有超过限度。“骆驼”一说,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在一场抢险的混战中,把樟木也拉进井下,当成支柱,支撑在工作面里了。

    “知道了吗?叶涛。”“骆驼”愤慨地把五指握成拳头,粗大的指骨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所以,司马云龙匆匆忙忙下井,用封官许愿的甜头,想把我哄出矿山,你说,我能去戴那顶乌纱帽吗?除非他把我五花大绑,戴上手铐、脚镣,押出这座矿山,或者赏我一颗枪子儿,不过,这个龟孙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不能不承认,“骆驼”在渐渐地征服着我。尽管这个老“煤黑子”,说话粗俗一点——有时也冒出几句文绉绉的词儿——但他的灵魂是透明的,就像井下的乌金一样,别看外表又黑又脏,可是它的灵魂是一团熊熊烈火。站在他的对面,我感到一股灼热的力量,正在融化着我那颗早已封冻的心。我想“骆驼”不也是身处逆境吗?可是他承受的压力是我的几倍,但他就像挺立在万吨压力之下的红松,宁可折断身腰,也决不向高压低头;而自己呢?“明哲保身”的生存哲学,在漫漫的驿路上不知不觉中渗透进我的骨髄——在“骆驼”这面镜子面前,我感到了内愧。

    沉思了许久,我说:“我还有一个疑窦,能不能问问你?”

    “说吧。”

    我俩重新坐在那根圆木上,我说我们初到矿山那天夜晚,在夜光篮球场上参观了矿山反贪污展览会,司马云龙在会上……

    “叶涛,你肚子里那点墨水,是不是都改造没了?你想想,连夏天树上的知了,不都有一层保护色嘛!”“骆驼”掰着他乌黑的手指,对我打着比喻说道,“草原上的狼,颜色像黄草眼镜蛇的皮,颜色像它盘绕的树干;你看——”他捡起一块黑煤石,举到我的眼前说:“这块分明是石头,可是黑得像乌金,这个龟孙用的就是隐身法,蒙上了群众的眼睛之后,他才伸出了那只黑手。当然啦,矿山也确实有那些贪小的干部,弄点坑木打个箱子;捡点铁丝洋钉之类的玩意儿,去卖废铁。尤其是那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干部家属,连道边上的一个暖壶塞儿也当宝贝。说穿了吧,那些不要脸的干部满地抠芝麻,他搂在怀里的是整桶的香油。”

    “真是这样?”

    “你是不是信不过我?”“骆驼”反问我说。

    “不是……”

    他猛然解开工作服的纽扣,从贴身小褂中,掏出几张党费单据来,对我说:“你不相信我,可总该相信它吧!”

    我知道“骆驼”误解了我的意思,忙解释说:“我渐渐认识你了,可对司马云龙,总觉得他不像……”

    “骆驼”来了火气,一下打断我的话说:“该怎么来对你说呢!新中国成立后,我当矿长时,他是矿里的一个小勤务员。我看这孩子挺机灵,又有高小文化,就调在身边当了小秘书,还介绍他入了党。谁知道这家伙人小鬼大,‘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他第一个起来造我的反。说我是走资派,我认倒霉,谁叫我戴上矿长这顶乌纱帽了呢!说我是黑工贼,我可和这家伙唱了一场‘洋梆子’,我说:我黑在哪儿?不错,脸庞是黑点,心可是红的。新中国成立前,我在这个矿山就参加了地下党。解放时,带着矿工护矿,国民党把我关进水牢,我哪点黑?那家伙也真有歪词儿,他说我当这个劳改煤矿矿长的时候,曾经抢救过一个犯人。是有这么一回子事,有一回掘进,开炮时,打穿了地下水眼,有一个历史反革命的罪犯,被淹在工作面,我冒着危险,把这个犯人背出来了。就为这件事,司马云龙说我是个黑工贼,说我这个矿长和国民党合伙穿一条裤子。叶涛,你想想,咱们的劳改政策里不是有一条,叫作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吗?我这老‘煤黑子’干错了吗?难道看着他淹死在巷道倒是对的?”

    我没有回答。面对着这个疾恶如仇的“骆驼”,正义的热血,开始撞击我的胸膛。我真想把他那两只大手,紧紧地握在我的手掌之中,说些我应该说的话;但当我伸出手去时,不禁又缩了回来,因为我怕在哪个幽暗的角落里,藏着一双窥视我的眼睛。我用他一个人能听到的细微声音说:“我理解您了,骆矿长。如果您还信得过我这个摘帽右派,您就把我当成前任的瓦斯员,您有事只管吩咐好了!”我把“你”字改称为“您”这个尊敬的字眼。

    “我早就等着你这句话呢!”“骆驼”毫无顾忌地高声说,“不然,我为什么总找你谈话?”

    我笑了:“您了解我吗?”

    “你在井下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你不怕脏累,工作认真……”

    “就凭这个?”我问。

    “我虽说是个半大老粗,也不那么简单,你们的劳改队队长把你档案里的东西,在你下井之前就对我讲了。叶涛,我这老‘煤黑子’没有别的话告诉你,只对你说一句不合潮流的文明词儿——要相信中国的明天,打鸣的公鸡总会叫的。你明白吗?”

    我不顾一切地握住了“骆驼”的手,接着眼眶有些发酸,那不听理智约束的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要知道,我在坎坷路上的跋涉中,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干部,对我说过这些私房话,想不到在这深深的地壳之下,在这社会的最底层,一个满脸煤灰的老矿工,重新给我心灵里点燃了希望的火光,我怎能不激动得热泪盈眶呢!

    也许是那泪水滴到了“骆驼”的手背上了,他突然仰起脸来,解下他脖子上那条“白”毛巾,递给我说:

    “真没出息,中国有句成语,男儿有泪不轻弹,擦擦!”我脖子上也有围巾,但我还是用“骆驼”那块又黑又脏的毛巾,擦了擦眼睛。我把毛巾还给他的时候,说:

    “有什么我能办的您说吧!”

    “行。”他放低了声音说道,“这些犯人当中,多数还分得清黑白,可是古话说,有向着灯的,也有向着火的,我眼下又算半个囚徒,所以有那么几个犯人,想拿我在司马云龙面前立功。我到工作面去清点樟木的数字不太方便,你去一下,就说是去检查现场瓦斯。”

    我站了起来说:“马上就去。”

    “稍等一下!”“骆驼”从口兜里掏出来一截约有一寸多长的铅笔头,在一块巴掌大的烂纸片上画了一阵,把纸片递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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