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云龙似乎信任了我们的虔诚,这才向我们宣布他召见我们的目的。他手指揉搓着一支“握手”牌的烟卷,若有所思地说:“你们下井之后,要高度警惕‘1号’对你们的污染,不许你们打听他的案情,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C君抢先回答。
B君补充C君的话说:“我们‘摘帽右派’只有在劳动中改造自己的任务,没有了解任何犯人案情的权利。”
我,没有作出回答。在我看来,我的任务就是用瓦斯检查器监督井下的瓦斯,自个儿的坟头还哭不过来,哪有心思去管别人坟头上的野草?
但是,我万万没有料到,地壳底层掀起的波澜,把我也卷进旋涡中去。
这是我下井一个月后发生的事情……
二
说起来也有点怪,当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我们伟大的母亲,躺在武斗的血泊中颤抖、挣扎的时候,地壳之下四通八达的巷道,就像伟大母亲躯体上的条条神经,它随着母亲内心的绞痛而颤抖痉挛,于是,井下连续发生冒顶塌方……
那天夜班,我正在采区检查瓦斯浓度,突然从顶板和煤壁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这是大自然传来了讯号——高山的巨大压力来了。割煤机停止了运转,装煤机停止了喧啸,几十盏犯人绿柳帽的头灯,停止了晃动;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屏息静听,沸腾的夺煤战场,瞬息之间变得如同静无一人。不一会儿,那窸窸窣窣的声响,变成沉雷似的怕人断裂声;那一排排红松支柱,刚才还像膀阔腰圆的巨人,支撑着黑沉沉的顶板,但在闷雷般的顶板垂落声中,迅速被扭曲成驼背的丑妇和畸形的怪汉。它们发出“叽叽叽叽”老鼠觅食一样的叫声,那红眼珠长尾巴真的山老鼠,来回在煤屑中乱跑乱钻,它们急于躲开灾难,逃向安全的地点,这预示着塌方冒顶马上就要来临了。
近乎疯狂的混乱,代替了刚才怕人的寂静,犯人们就像是遇见了强大火力阻击的败兵,一边喊着“要冒顶啦——”一边从采区向砌着石碹的巷道奔逃。我最初也被这样的场面吓呆了,但我一低头看见“井下权杖”,想到自己是个瓦斯检查员,革命良心促使我尽快采取相应的措施,以抢救工作面上的机电设备。我放开喉咙喊着:“不要跑——不要跑——”但没有收到一点效果,没有办法,我索性摘下胶壳帽上的头灯,迎着奔逃的犯人,不停地晃动着,划着大圆圈,以吸引他们的目光,叫他们停下脚步,同时,再次抖擞喉咙,以一个瓦斯检查员的身份,向他们叫着:
“把割煤机、装煤机开出来——”
“快抬电机——”
我的喊话声,在嘈杂的喧沸声中,在无数双奔跑的胶靴踏着积水声中,在顶板继续断裂声中,犹如轰炸机巨响声中的蚊子嗡嗡,显得那么微弱无力;多数犯人仍如决堤之水,从工作面向巷道拥来。工作面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几盏头灯灯光——那是想在危急之中,立功自赎的犯人,在往外抢运电钻、电缆线一类的东西,可是,那人数太少了,无法移动那笨重的机械设备。
我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怎么对付这严峻的局面才好。一个半路出家的“煤黑子”,既不会开动割煤机,也不会启动装煤机,豆大的汗滴顺着胶壳帽流了下来。我用头灯寻找劳改队队长,但是没有觅到影子;不用问,他们是在别的采区指挥抢险,而这个大多是“新号”的采煤区,除了犯人之外,大概只有我这样一个既非劳改干部,又不是正式工人的孤家寡人了。
正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刻,发生了一件我不能理解的情况,那些向外奔逃的犯人“忽”的一声,就好像大潮撞在礁石之上,激起回弹的蛮力,飞快地折了回来。最初,我以为是由于心急而产生的幻觉,但我定睛看了看,那不是幻觉,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在那纷乱的人群中,我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他一只手夹着一根一百多斤的红松支柱,暴怒地朝工作面挥动着另一只手,于是那些犯人,便立刻反过身来拥向工作面。他没有一句话,只凭他的手势就扭转了犯人的奔逃,就像夏伯阳在马上一个目光,就使溃兵反身回来进行反冲锋一样——犯人们冒着顶板垂落下来雹子雨般的煤石,有的向工作面扛木料抢险,有的往外抢运机械设备——而奇迹般扭转了混乱局面的人,就是被犯人们称为“骆驼”的1号囚徒。
他长得高头大马,往人群那儿一站,就像羊群中的骆驼;加上浑身上下的煤尘,就像是一座铁塔。我第一天下井的时候,在运输大巷里一个V形煤车脱轨掉道,几个犯人背、扛、棍撬,都没能移动分毫,他骑马蹲裆式往煤车下一站,憋足了一口气,硬是用脊背把装满煤块的V形斗车推上了路轨。他有千斤顶般的力气是个优点,但脾气却暴戾得吓人。第二天下井时,我看见他揪着一个犯人的衣襟,往工作面拖。那个犯人长得肥头大耳,拼命地撒泼耍赖,坐在地上不走,而“骆驼”招呼过来两个年轻的犯人,叫他俩一人拉着他的一条腿,沿着光滑的铁轨往前滑,他弓腰在后边推,三个人像推儿童玩耍的小冰车那样,硬是把这个犯人推进了302采区。我几次上前阻拦“骆驼”这个野蛮行动,而每次都被他推开,那劲头,分明也把我当成了犯人——尽管我头上戴着区别于犯人绿柳条帽的灰胶壳帽,身上还背着瓦斯检査器,但他对我似乎不屑一顾。特别使我意想不到的是,到工作面之后,我还没有找他,他倒主动找我来质询了:
“你刚才想干什么?”他双手叉着腰,向下俯视着我。
“制止野蛮的行为。”我自以为身体虽没有他那么粗壮,但道义上却比他博大得多,因而没有怯懦让步。
“你了解他的情况吗?”
“任何情况都不能这样……”
“呸!”他的唾沫星儿几乎吐到我的头上,“不了解情况,你少发言。我告诉你,那个肥头大耳的囚犯,是个‘死缓’,他要是哭天抹泪拒不劳动,等待他的是一颗子弹。我拖他出来是有点‘武士道’,可并没有什么脏心眼,你知道吗?”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好在矿井之下到处漆黑,“1号骆驼”没能立刻发现我的窘态。为了摆脱我十分尴尬的处境,我转身想走,但他一把拉住我瓦斯检查器上的橡皮管儿,用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命令的口气说道:
“慢着。”
“我要去检查瓦斯。”
“等会儿。”
一个囚犯胆敢干预一个瓦斯检查员的工作,不禁使我这个“泥人”也来了一股火性:“你要干什么?想阻拦瓦斯检查吗?如果瓦斯爆炸……”
他拦腰打断了我的话,冷峻地笑了笑,斜睨着我说:“用不着用瓦斯爆炸吓唬人,我在这座矿山三十多年了。不客气地说我的鼻子、眼睛、耳朵就是一台综合瓦斯检査器,现在,瓦斯没有超限,用不着那么大惊小怪的。只有刚下井的雏儿,才会草木皆兵。”
我想,这个“骆驼”即使不是个疯子,也是个神经病患者。按年头推算,三十多年前,那还是旧社会,一个罪犯,怎么能在两个社会,坐牢三十多年呢?笑话!他看我沉默不语,一下猜透了我的腹内心机,微微露出一丝友善的微笑说:“你觉得奇怪吗?当时我在这儿是个背煤的窑花子。新中国成立后劳改单位接管了矿山,我是一矿之长,眼下嘛,嘿嘿……”
我煞有兴味地揣摸着这个“骆驼”,蛮想再听听他的自白,可是他被犯人们叫走了——他是犯人中间自然形成的“领袖”;据我所知,他一非班长,二非组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响在他们心里的一声春雷。尤其使人迷惑的是,就连劳改队长都对他十分尊敬。有一次,一个劳改队长还悄悄地叫了他一声“老骆”。难道他真的就是夺权之前的“一矿之长”?不然,为什么司马云龙特别提出警告,不叫我们打听1号囚徒的案情呢?这真是一个“谜”!
管它呢?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一个摘帽右派,尽管你人面狗脸地背着瓦斯检查器,好像是个技术人员的样子,但剥下我这身矿工装束之后,充其量仍不过是个弱不禁风的稻草人而已,无论是东风、西风、南风、北风,都能使我拔地而起,何况眼前席卷一切的是“史无前例”的十级强台风呢。尽管我用理智在警告自己,但不知为什么,我的感情却常常和理智相悖,我头灯的灯光射向他的时候多了,眼睛观察他的时候多了;甚至在他汗流浃背地指挥着夺煤大战的时刻,我不自觉地走到他的身旁,去充当他的一个小卒。比如:他要开动割煤机了,我去拨开轨道上的电缆线;他在工作面要立红松支柱了,我递给他塞缝的木楔。其实,这些都不是瓦斯员的本职工作,但他那张汗水混着煤尘的黑脸膛,就像磁铁吸引铁屑一样,把我吸了过去。
我爱看他那张棱角分明的“国”字形的方脸,在黑沉沉的矿井之下,每个部位的搐动,都显示出坚毅的粗犷力量。如果把302采区,比作一台旋转着的机器,那“骆驼”就是带动无数齿轮旋转的主轴;如果把采区盏盏闪亮的头灯,比作浩渺的星空,那“骆驼”头上的灯光就是恒星,它吸引着无数的卫星围着他来旋转。
是不是他具有强大魅力的缘故,我很难用语言解释清楚,反正我也逐渐变成他“卫星”中的一个。由于接触多了,我又从“骆驼”极其细微的地方,发现了许多我难以解释的现象。比如:别的囚徒挂身上的代号都是从“2”字开始的三位数字,201、202……唯独“骆驼”的工作服上的代号是笔直的一竖——1;其他犯人的号码是用白色铅油打印在工作服上的,色泽鲜明醒目,而“骆驼”的代号却是紫红色的,在煤尘弥漫的采区,如果不仔细观看,简直难以识别清楚。所有犯人每天行动的路线是矿井至牢房,牢房至矿井;而“骆驼”则可以在每个采区任意穿行,甚至还可以坐上电机车到井上去拿采煤用具。当电机车经过井口的岗楼时,值勤的战士似乎对他视而不见,即或是夜班——犯人最容易逃跑的时候,“1号”也可以在井上井下自由通行。眼前,采区和冒顶塌方搏斗所用大批木料,就是“骆驼”深夜出井,用电机车从木料场载运到井下来的。
302采区正进行着抢竖密集支柱的战斗,“骆驼”站在工作面的最里边,他像指挥着一场殊死决战的将军,在滚滚的浓黑烟雾之中,巍然屹立在阵地前沿。仿佛既听不见顶板“咔咔”的下沉渐裂声,也听不到煤粉混着杂石坠落到他柳条帽上,发出的“嗵嗵”的声响。他严峻地紧闭着嘴巴,不说一句话;但是他那双锋利的目光就是命令,犯人们按照他两只眼睛的吩咐,穿梭般地把一根根红松扛进工作面,片刻之间,302采区成了地下林海,经过一场鏖战,挺拔的红松终于顶住了高山倾泻下来的压力……
活儿无法再干下去了,犯人们躲在石砌的巷道里开始打盹,有的靠着潮湿的石壁竟然发出了鼾声。我,也参加了往工作面扛运木料的抢险工作,尽管浑身疲惫得像一把散了骨架的伞,但无论如何也没有一丝睡意;我的思维就像一台计算机,想解答出“1号”囚徒之谜。就在这时,有人拍了我肩膀一下,我扭头一看,正是我揣摸不透的人物——“骆驼”。他一向喜欢用动作代替语言,这时他朝我点点头,好像有话要说,我站起身来随他走了。
离犯人们大约有二十多米的地方,地面上横躺着一根圆木,我们在圆木旁停下脚步。我不愿和他坐得太近,便在圆木的一头坐了下来,离“骆驼”有一米多远。
“叶涛——”他直呼我的姓名。
我惊愕地睁大两只眼睛望着他。司马云龙主任在我们下井之前,已经叮嘱过我们,一不要询问犯人姓名,二不要告诉犯人自己的名字;呼唤犯人时只许叫代号,犯人有事喊我们时称呼瓦斯员。扪心自问,我严格地执行了司马主任的指示,可是“骆驼”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默然地望着他,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的呼唤。
“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他启齿淡淡一笑,被煤粉染得如同黑种人一样的脸上,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我还知道你是刚到矿山不久的摘帽右派。”他不客气地直接道出了我的身份。
一种莫名其妙的反感从我心中升起,我想说两句什么话,可是说什么呢?难道“骆驼”说错了吗?我犹豫着,寻找着回答他的合适言词。可是他没容我说话,就接着说了下去:“你用不着不好意思,我这个老煤黑子说话就是不会拐弯。这年头,帽子店的买卖兴隆,头上有一两顶帽子,算不了什么稀罕事。比如我吧,脑瓜上就顶着两个帽子,叫‘黑工贼’加‘走资派’,那个大白脸司马懿的十八辈孙子,带着那些乌龟、八怪夺了矿山的权,叫我这老‘煤黑子’去什么五七干校。我说:‘用不着你们操心,我自个儿会找改造的地方。’我把行李卷一打,让老伴在工服上用红丝线缝上个号码,鸟儿钻进牢笼里来了。这么说,你该知道我是谁了吧?”
“你是矿长?”我轻声地猜测说。
“对。所以工服上缝了个‘1’字。”
“这儿是谁愿意来就能来的吗?”我疑惑地问道。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