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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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说呢?”夫子先生正了正鼻梁上的眼镜,憨笑了一下说,“她就像早晨田野里的一团雾,一会儿离你很近,一会儿又飘得很远。”

    “说具体点嘛!”

    “她和我一河之隔。我看管劳改队的庄稼地,她看管公社生产队的桃园。白天,她过河帮我烧火做饭;晚上,她……”

    “晚上她也来找你?”

    “是的。她常拿着手电筒,到小河这边来。”

    “那你们都谈些什么?”

    “有时候她拿来一本园艺方面的书,让我给她讲书里的技术名词。比如:桃树里有‘开放型’的树,如大久保(桃的品种);又有‘直立型’的树,如葵桃、秋蜜(桃的品种)……有时候,我俩坐在屋子前边的磨盘上,一块儿看星星,她告诉我很多民间关于星星的传说。比如:北斗七星,乡下人管它叫辘轳把星;彗星,他们叫它灾星……”

    “那可真有诗意。”

    “是有点诗意。”东方汉阳不加否认地笑了笑,“当我点着油灯,看我的业务书时,她在旁边点着苦艾拧成的蚊绳,给我熏蚊子,有时候,我真觉得这间小房就是我的家……”

    “希望你把它真变成你们的家。”

    “你们……你们是指谁?”

    “你和大翠呗!”

    “你怎么净说梦话!人家是贫农出身的姑娘,我……我不过是个‘二劳改’……”东方汉阳低垂着头,望着青纱帐之间的弯曲小路,伤感地说,“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按照你的逻辑,一个‘红卫兵’和一个‘二劳改’,白天晚上常在一块儿,应该怎么解释?东方,她是激励你旋转的马达,是你头上一颗耀眼的亮星。在这样混乱的年代,她敢于保护你、体贴你,你可以掂出她生命的价值。”我给夫子先生充当智囊说,“咱们劳改队很多就业的‘二劳改’,和周围村村店店农村姑娘结婚的,也并不罕见嘛!”

    这一番话,如同给一台动力不足的机车,投掷了助燃的煤块,他低垂着的头仰了起来,心慌意乱地问我:“叶涛,依你的主意,我该怎么办呢?”

    “用憎恶夏樱那样的强烈感情,去爱护开在你身旁那朵生命之花。”我坚定地回答,“至于究竟怎么对她表白你的一片诚心,这没有X+Y=Z的数学公式,我没法掰着手指头教你。一句话,怎么也比你计算星星之间的距离,要容易得多。”

    说到这里,我们身后响起村姑的喊声。她站在磨盘上,吆喝着东方汉阳去吃饭。我推了夫子先生一把说:“你看!你肚子饿了有人管,我肚子咕噜噜叫,却没人关心。”

    东方汉阳拉着我的胳膊,一定要我回去吃完中饭再走。我推拒着说:“不行,人家大翠把你这个‘四眼’当好人,把我这个‘四眼’当专打小报告的‘二劳改’,不去打扰你们那顿富有田园意味的午餐了,再见——”

    归队之后,我迫不及待地把这件喜讯告诉了郭铁,大郭那双卧蚕眉,几乎因兴奋而竖了起来,最后,他一拍大腿高兴地说:“这……真应了一句古诗中写的。”

    “怎么讲?”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

    “我也用一句‘成语’提醒你。”

    “什么‘成语’?”

    “自古来‘好事多磨’!”我说,“你别下结论太早,现在,这株爱情之树刚刚冒芽,离‘成荫’还远着哩!”

    又到了给东方夫子送粮的日子了。大个子郭铁推着一辆小平板车,去往落凤坡。归来之后,已是日压西山的黄昏时分。他在东方汉阳那儿吃了个肚圆,带着无法掩盖的喜悦心情,对着我的耳梢诡秘地说:

    “特大新闻!特大新闻!”

    “你别云山雾罩的。”我说,“用事实说话。”

    “告诉你,夫子先生和大翠的事,有希望了。”

    我审慎地瞧着他,没动任何声色。

    “大翠给东方做了一双鞋……”

    “这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你慢慢听嘛!干吗总打断人家的话?”他那张表情变化多端的四方脸膛上,流露出不满的神色,“告诉你,大翠给东方汉阳绣了一个烟荷包!”

    “夫子先生又不会吸烟,这有什么实际价值?”我明知故问地挑逗着大个子郭铁说,“眼下,已是公元1971年了,烟荷包……”

    他挥手打断了我的话说道:“历史虽然向前走了,这里的农村还保留着古老的习惯,青年姑娘把烟荷包当成定情的厚礼。”

    “你亲眼见那玩意儿了吗?”

    “夫子先生把它系在自己腰带上。我去的时候,他正坐在磨盘上念英文,那个烟荷包坠在他的腰上,这真是‘土洋结合’的东方夫子的形象了。”他一边说,一边比画着和东方汉阳见面时的情况,我被他逼真的表演,逗得捧腹大笑。

    “还有呢!”郭铁一本正经地说,“大翠在他窗子上贴了一幅有意思的剪纸。两只戏水的鸳鸯面对面地游来,中间贴着从扑克牌上刻下来的一颗‘红桃’,代表这两只多情的水鸟,只有一颗心。”

    “真的吗?”我的心动了。

    “上次在夏樱和夫子先生的问题上,犯了浪漫主义的错误,这次报道的都是现实主义的了,不信,你去送粮时,细心看看。”

    看样子,东方汉阳和大翠感情的热度增加,是无可怀疑的了。为表示我和大郭一点心意,想选择一个最大的玉米和一穗最大的高粱,用铁丝交叉地捆绑在一起,准备我送粮时,把它用钉子钉到那间土坯屋子的墙上,含蓄地表示我俩对这田园诗般爱情的祝贺——因为夫子先生和大翠的相识,不是靠任何外力的推动,而是像玉米、高粱的成熟那样,大自然当了传播花粉的媒婆。这天,我们队里收割高粱,劳动间隙,我俩在堆得如同小山包一样的高粱堆里,挑选着硕大的高粱穗。正在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看!东方夫子归队来了!”

    我俩不约而同地扭转脖颈,朝田间小路上望去,那不是东方汉阳又是谁呢?他肩挑着简单行囊,胸前垂挂着套着皮壳的望远镜,腰里佩挂着宝剑(洞箫),正一步一步向近处走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抓住了我的心:秋收时节,正需要有人护秋,为什么会突然把东方汉阳抽调回来了呢?是他失职了吗?不,不会,他护青工作勤勤恳恳,在离队“反省”的日子里,他上缴给畜牧队三千多斤马草——当然,这是大翠和他一块儿割的;他把每一粒粮食都视若珍珠,连他房前屋后种的几十株向日葵,都当成公共财物,上缴给场部榨油厂;为此,受到过场部管教科的通报表扬,那为什么在秋收大忙季节,萧严把他调离了落凤坡呢?怪事!

    大郭永远愿意充当生活的裁判员,他判断说:“这说明夫子先生的‘反省’已经结束,警报解除了。”

    其实,东方汉阳头上的乌云早已消失;萧严把他送到世外桃源之后,自己却被拉到市天文馆里批斗了几次。原因十分简单,揪东方汉阳的红卫兵,虽然没有找到他的踪迹,可是他们却从编辑部存留的作者政审表格中,发现是萧严签字支持东方汉阳发表“天体黑洞”论文的,第二天重返农场,把萧严抓去顶账。农场里保护萧严的红卫兵,曾拿起镰刀、铁锨准备武斗,被萧严制止了。他被装上卡车,押到天文馆的礼堂“燕飞”,还被揪掉了几绺头发,直到农场的红卫兵冲到市内,包围了天文馆,在大兵压境的情况下,才把萧严要了回来。萧严回场之后,第一件工作就是以场部管教科的名义,发了表扬东方汉阳在“反省”期间上缴三千多斤马草的事迹,将功抵过,保护东方汉阳过了鬼门关,使我们这位夫子先生,在疾风骤雨的年代,不但身上没浇到过一星雨点,反而结识了农村姑娘大翠……

    此时,东方汉阳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了,他挑着担子,步入了我们收割的现场。我和大郭晃着镰刀朝他跑了过去,他看见我俩,兴冲冲地奔了过来。

    “为什么秋收时节,你倒离开落凤坡?”我焦急地问。

    他把担子放在地上:“萧科长没对你们说?我……”

    “你是呆子?还是傻瓜?”我说,“有干部向‘二劳改’汇报工作的吗?”

    他有所悟地叹了口气:“这件事连我也感到意外,萧科长昨天亲自去落凤坡下达通知,让我去会见一位外籍学者。”

    “别说笑话。”大郭打了东方汉阳一拳。

    “我根本不懂幽默,怎么会说笑话?”东方汉阳正了正眼镜,严肃地说,“我那位爸爸,跟随着一个代表团到中国来了,他提出来要看看我!你俩知道我对父母并没有什么感情,萧科长奉外事口的指示,叫我去见他一面。”东方汉阳木然地低下了头。

    父子相见本来是一件人间乐事,特别是阔别了将近二十五年的父子,更应该激起东方汉阳的欢欣之情;但夫子先生神色黯然,好像不是去会见亲人,倒像押向刑场之前的囚犯。我深深理解夫子先生那颗伤痛的心,他对父亲离开中国的行为,一直是不谅解的。尽管他从1957年之后,经受无数坎坷和磨难,但是“祖国”这个神圣的字眼,仍然是他躯体上每个部件的主轴。三年天灾人祸期间,东方汉阳浑身浮肿,他的脸庞一下“胖”得像只水桶,一下又消瘦得如同一片笋干;在这样艰难的时刻,他突然接到一封辗转从香港寄来的信件——那是他的爸爸妈妈托在香港的亲友寻觅他的信件——当时只要他回上一张明信片,写上自己的地点,他就会接到黄油、奶粉、肉罐头……使他浮肿消失,身体康复,但是,我们这位夫子先生只是把信草草读了一遍,就把它变成了大便用的手纸。我和大郭深深为东方汉阳的骨气而自豪。为此,尽管当时我们也瘦成竹竿,还是挣扎着下河摸鱼捉蟹,尽可能地用动物脂肪抵制他的浮肿和消瘦……现在,东方汉阳的爸爸来到中国,要求会见他的儿子,这件事情当然在我和大郭心中引起了不同寻常的反响。

    大郭在心理学分类中,属于“胆汁质”的人,他激动地把艺术家的长发向后一甩,说:“大翠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

    “她有什么反应?”我有点忧虑地问。

    “她……她没什么反应,路上,她一句话也没说。”东方汉阳痴呆地说,“她帮我担着行李,送我到大石桥,看见劳改队在这儿收割高粱,回去了。”

    “分手时,她高兴吗?”大郭问道。

    “我没注意。”东方汉阳回答说,“我一路上盘算着,该对我这位爸爸说些什么,想来想去,觉得无话可说。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他能从国外给我寄点天文研究资料来,他在格林尼治天文台任职……”

    我感到胸腔郁闷。不知为什么,一种不吉祥的感觉突然升起在我的心头:头顶高粱花、脚踩浆泥瓣长大的大翠,对东方汉阳父亲的出现,会没有一点想法吗?夫子先生是个木偶,也把大翠看成一个木偶,因而无从觉察大翠的心理变化;其实,一个不说话就受不了的农村姑娘,一路上沉默寡言,本身就是一个鲜明的表态。我有点为夫子先生和大翠田园诗般的爱情不安了。大郭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一个劲地询问大翠和夫子先生分手时的细节,显然,他也为夫子先生的“洋爸爸”突然出现而神经过敏了……

    事实证实了我们的预感。东方汉阳乘火车去北京的当天,我奉命去接替他的护秋工作。那间土坯房虽然依然如故,可是窗户上那张戏水鸳鸯的剪纸和中间那颗“红桃心”却不见了。我透过窗上三角形的玻璃块,向里窥视,屋内属于大翠的东西,都已搬迁一空。几个月前,大翠曾把她那小木箱搬到炕角上;小木箱上放着一面鸡心镜子和一把木齿梳子,那是为东方汉阳整容而设置的。只有那盏墨水瓶改装的豆油灯,还放在窗台之上,我仔细看了看,灯油已经熬干。

    凤去楼空的惆怅之感,立刻闯进我的心扉。东方汉阳临行时,曾给了我一把开门的钥匙,为了找个和大翠攀谈的借口,我挽起裤腿蹚过小河,故意去向她寻找那把开门钥匙。我沿着果园向前走着,那象征着村姑心意的歪嘴蜜桃,早已采摘一光,只有晚熟的红枣儿,成嘟噜成串地挂在树上;就像一串串镶嵌在翡翠中的红玛瑙,在微风中东晃西摇。

    枣林中,一群穿着花衣裳的农村姑娘,在树下拿着长杆打枣儿,圆实的红枣,像冰雹一样坠落下来。她们笑着、嚷着、叫着……像一群彩色蝴蝶,在树丛中追逐嬉戏。我躲在一棵老树后边,用目光搜索着大翠,我希望能从这群“蝴蝶”中,找到大翠的身影,但是我失望了。

    我心如揣铅般地沉重,迈着郁郁的步子走了回来。当我要蹚水过河时,突然看见河心里摇过来一只小船,船身上满载着一篓一篓的枣儿,一个穿着浅蓝褂子的姑娘,低头摇着双桨。虽然,我看不清她的眉眼,但凭那摇船的姿势和矫健的体躯,我马上认出来,这是大翠。

    我大胆地呼喊了她一声,她停下桨,抬起头。当她看清是我时,微皱着柳叶眉冷冷地说:“找俺干啥?”

    “我暂时来替‘东方’顶班,听说钥匙在你那儿……”我胡编着理由,回答她。

    “俺给了他一把呀!”

    “他给……给丢了。”

    “你们这群‘四眼’,没一个好人。”她似怒似怨地朝我尖声说,“啥都丢,魂都被狗叼去了。”

    我听得出来,这是讥喻东方汉阳去见他的爸爸,忙对她解释说:“他的父母虽然在国外,他可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国人。临走时,他托我给你带个口信,说他很快就回来,千万别多心!你对他那么好,他很感谢你。”我这番话说得又急又快,就像出了膛的机枪子弹。我祝愿这些子弹能打在大翠的心靶上。

    她咬着嘴角不吭声。

    “他是我的好朋友。”我继续说,“我了解他——”

    她猛然打断我的解释,挑着两条柳叶眉,反问我说:“可是你了解俺吗?”

    “应该说,我……也了解。”我不由得结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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