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胸前挂着望远镜,腰里佩着宝剑(洞箫)!要是再给你一头驴和一把长矛,你可以扮演60年代末70年代初期的新式堂吉诃德了!”
他瞪了我一眼:“你怎么又提演戏?”
“祝你永远孑然一身,打一辈子光棍。”
“光棍是苦哇!”东方汉阳感叹地说,“可是,像‘夏天的樱桃’那号的,叫她见鬼去吧!我宁愿打光棍打到死。”
“用代数方程式去解剖你刚才的话,是不是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要有合适的姑娘,你还允许我俩再当一次‘红娘’?”我问。
“谢谢!下辈子吧!”
之后,无论我怎么把话题往这方面拉,以解除在漫漫古道上的跋涉之劳,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东方汉阳陷入了沉默之中。
东方汉阳就是这样一个怪人,他要是不想说话,就是拿来能撬动千斤石头的撬棍,也难撬开他的紧闭着的下巴。我就这样陪着一个会说话的哑巴,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当我们抵达农场边境落凤坡时,太阳已经升上了头顶——十四五里的负重行程,我俩都变成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的“汗人”了。
东方汉阳的新居,是一间屋顶上长满了茅草的土坯房,房前有半扇失修的磨盘,石磨周围拉满了野鸟的粪便。它告诉我:这儿是两条腿的人很少光顾的地方,倒像是鸟儿和其他幼小动物出没的领地。我望着土坯房大窟窿小眼的窗户纸,望着土坯房前前任看青人留下的土灶和掉了一个耳朵的破铁锅,一种悲凉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想:我们的夫子先生能把生米变成熟饭吗?远离集体孤身索居固然幽静,但他一个人能料理好自己吗?几个月之后,会不会变成我们的祖宗——生吃五谷杂粮的类人猿?
他倒显得很高兴,对着这块世外桃源在憨笑着。似乎小屋旁边的青草、绿树、蛙鸣、鸟叫,都引起他极大的兴趣。他竟然忘记跋涉之劳,像个稚气的娃娃那样,一下跳上磨盘,举起胸前的望远镜,仿佛一个“花子将军”似的,向原野、向天空眺望着。直到我把屋内收拾干净,“花子将军”还没有离开制高点——那盘石磨。
“我要走了。”我有点酸楚地说,“这儿蚊子成群,你揪点苦艾来,打点蚊绳。晚上在屋里点着,以防蚊子轰炸!”
他“嗯”了一声。
“注意,那个土灶离屋子太近,你点火时,别把屋子点着烧了!”
他点点头。
我看他魂不守舍地一个劲朝东边看,便狠狠拉了他一把:“你都听见了没有?”
“叶涛!那边有一条小河,水是蓝的,可真美!”
“那是农场和老乡之间的分界河。”我不厌其烦地叮嘱他说,“老乡管咱们就业人员一律叫‘二劳改’,管劳改农场叫‘动物园’,意思是里边关着老虎、狮子、恶狼。你要小心一点!”我自知这些叮咛,对于执拗的夫子先生来说,等于数学中的零。出于深厚的友情,我还是像个碎嘴老太婆一样,把他应该注意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掰开揉碎对他叮嘱个够,然后,才启程归队。从1957年之后,我们俩像两颗宇宙间的尘沙,被时代的飓风卷着,不知转换了多少劳改单位,始终没有分开过,而眼前是第一次离别。惜别的感情占有了他。他像十八里相送的梁山伯,送我一程又一程,把我送出老远,才挥动着手里那支洞箫和我告别……
一个月之后,我挑着担子,给东方夫子去送给养。在我想象中,他那间屋子,一定和猪圈画了等号;人嘛,比白居易诗中的“卖炭翁”强不到哪儿去。也许只有他的牙还是白的——因为他可以几天不洗脸,却从来不忘记刷牙。可是当我走到他那间茅屋时,竟然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开始我怀疑走错了路,但是那一扇破磨盘却告诉我:“叶涛!你并没走错。”真是活见鬼了!那间屋子的窗户上糊着雪白的窗户纸,磨盘周围的鸟粪打扫一光。我想推门进去,“当”的一声碰门了;抬头一看,门上挂着一把锁。我想:也许达尔文的“适者生存”的学说,正在把夫子先生铸造成一个能适应生活的人——但愿如此。
怀着欣喜之情,我跳上磨盘,用手遮着阳光,踮着脚寻找东方汉阳。7月的田野到处滴青流翠,亭亭玉立的玉米,吐出一片红缨——哪儿也没有夫子先生的踪影。大自然慷慨地献给原野一片浓绿,除此之外,就是小河边苇塘里水鸟的追逐嬉戏声了……
忽然,有几只水鸟惊叫着飞了起来;顺着河边小路传来一阵“嚓嚓”的脚步声。一定是东方汉阳来了,为了报复我寻觅他之苦,我把粮食担子往磨盘下推了推,顺手捡起一个土块,蹲在磨盘之后,准备当他出现时给他一个突然袭击。可是当我举起手来,要把手中“炮弹”投掷出去的时候,发现沿河边小路走过来的不是夫子先生,而是一个村姑。看上去,她有二十四五的样子,头上围着一圈遮阴的柳条,柳条上的绿叶和她那齐耳的短发,包围着她那圆得像转日莲一样的脸庞。在她那红苹果一样的脸颊上,柳叶眉向两鬓斜飞,一双杏核眼饱含着笑意。她体态丰满矫健,左胳膊上挎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篮儿。她一边喜气盈盈地向前走,一边把篮儿里的歪嘴蜜桃送到嘴里,甜甜的桃汁溢出嘴角,在她厚厚的嘴唇上闪着亮光……她显得那么生气勃勃、无忧无虑,似乎蓝天、白云、绿草、野花,都是为她而存在的。她——简直就像是油画中的“自然之女”。
她赤着脚丫,一直朝东方汉阳住的那间土坯房跑去。她像在自己家门那么随便,掏出钥匙捅开了门锁。大概是她嫌屋子里闷热的缘故吧,她又挎着竹篮儿走了出来,把竹篮往磨盘上一蹾,轻轻一跳,便坐在了磨盘上。
我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这个村姑来干什么?又怎么会和夫子先生有了来往?我在磨盘后边睨着她的背影,暗暗地盘算着。她并没觉察一个陌生人的存在,一边惬意地吃着蜜桃,两只脚丫还垂在磨盘之下前后摆动着;仿佛她并不急于找到东方汉阳,有充足的时间坐在这儿静等。我则内心十分焦急,中午必须归队,不能总躲在磨盘之后,应当问个明白。我站起来刚要张嘴,一下子又把话咽进肚子。我的天!她胳膊上套着一块红布,她——是个农村的女红卫兵。
“是不是东方夫子被专了政了?”我真是不敢再想下去,本能地又蹲了下去,由于心急,忘了脚边还有一条竹扁担。“哗啦”一声,扁担从粮袋中间溜到地上。
材姑猛然回过头来:“谁?”
我只好站起来:“请问……”
“嗬!又是一个‘四只眼’(指戴眼镜的人)。”她一个鹞子翻身,站在磨盘之上,用那种与其说是讥笑,不如说是调皮的声调说,“喂!你是不是给这个‘四只眼’送粮的?”她指了指那间屋子。
“是。”我像是审判官脚下的囚徒,回答说。
她嘻嘻地笑了:“为啥那样看着俺,俺又不会吃人!”
我仍然余悸未消地问:“屋里那个看青的,他……他到哪儿去了?”
“这个榆木疙瘩,哼!”村姑把桃核往远处一扔,扭回头来对我说,“在屋里只认书本,在屋外就认这片玉米地,说句真话吧,你们‘二劳改’来这儿看青的,俺见过的多了,别人都背着手在地头溜达溜达;这个榆木疙瘩,算是蝎子拉屎——毒(独)一份!肩膀上不离那把月牙锄,要是不戴那副眼镜,倒有点像受苦的庄稼汉。这时候,玉米地热得像老君爷的炼丹炉,他准是到炉子里炼功夫去了。不信,你就等着瞧!”说着,她把手卷成个喇叭筒,朝青纱帐尖声喊着:“看青的东方——东方——”
果然,喊声过去不久,东方汉阳光着脊梁,风风火火地从玉米地里钻了出来。村姑一下抛开了我,从篮子里拿了两个歪嘴蜜桃,朝东方汉阳迎了上去。她毫不忌讳我的存在,大大方方地把蜜桃递给了东方汉阳,说:“这是俺队上果木园里分的,吃了它解解渴。”更使我惊奇的是,东方夫子毫不推拒,把桃子一下送进嘴里,这,不禁使我呆若木鸡。
“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自己问着自己。一个戴红袖章的女红卫兵,给一个“四只眼”的“二劳改”送桃子吃,而这位东方汉阳吃桃子时的那股劲儿,就像吃我和大郭送给他的食品一样坦然,岂不怪哉?看看刚才村姑捧桃子给他的虔诚样儿,再看看他俩站在那儿无拘无束的神态,一个判断,闪电般地涌上我的脑海:莫非东方汉阳又走桃花运了?看样子,这磨盘周围鸟粪的消失和那窗棂上糊起的雪白的窗户纸,并不意味着达尔文学说在夫子先生身上得到体现,也许是这位赤脚的村姑,对夫子先生起着达尔文所不能起到的作用。可不是嘛,此时此刻的东方汉阳,大口大口地嚼着蜜桃,竟然看不见他的朋友——叶涛,正在烈日炎炎之下,望着这幕带有田园诗意味的喜剧哩!
若不是那位村姑提示他,我也许会像我身旁这个破旧磨盘,被世界永久遗忘在这儿。村姑朝我努努嘴,东方汉阳才望见了我,立刻朝我跑了过来:“哎呀!我真想你。”
“你心中还有我这个朋友?”
“干吗要挖苦我呢!”
“一切一切都像诗一样美妙。”我悄声地说,“你到这块‘世外桃源’才一个多月,就……就又来了一次‘罗曼史’?”
“你别胡说。”他低声反驳道。
“我的两只眼睛,虽然也戴着眼镜,可是并没有瞎,你明白吗?”
“当然!当然!不过……”
“那一颗颗歪嘴蜜桃,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趁热打铁地对东方汉阳“追击”说,“你知道那歪嘴红桃像个什么?”
他摇着头,表示他不懂我的意思。
“像村姑胸膛里那颗鲜红的心。”
这下,他那白皙的脸颊猛地涨红了一片。他向我结结巴巴地解释说:“她叫刘大翠,是河那岸看果园的。有时候她蹚过那条小河,来帮我做做饭,我帮她学点文化,你看她——”
我回头望去,那个村姑俨然像是夫子先生的家庭总管,正把我挑来的粮袋,提到那间土坯房里去。她力气很大,一手提着一个粮袋,显得毫不吃力,两只脚板,叩打在地面上,发出“当当”的声响。她把粮袋提进屋后,挑着一副木桶走了出来,笔直地奔向小河河边。水桶在她身前身后轻轻摇动着,搭配上她那有节奏的步点,简直不像是在走路,倒像是在大自然的舞台上,跳着和谐优美的东方舞蹈。
我神往地望着她的背影。她走到小河边上,从扁担上摘下一只木桶,然后把另一只连着扁担钩的木桶向河里一扔,摆动两下之后,两条丰满的胳膊向上一提,就把一桶水轻轻提到了小河岸上。当她把第二只空桶向河心抛去的时候,她那双略带点野性的杏核眼,向我们飞过来一瞥目光:仿佛她已经发现了我俩正在议论着她,因而有些失神,那只木桶脱离了扁担钩儿她还茫无所知。我刚想提醒她“水桶漂走了”,大翠已经跳下小河,去追逐那只顺水漂流的木桶。当她提着木桶走上岸来,那身滴水的衣裳,紧紧地贴在她饱满健壮的躯体之上。她怒中含有娇嗔地朝我们喊道:“你们一对‘四眼’,看俺干啥?”
我回答说:“你要是不看我们,水桶怎么会漂走?”
她放下手里的水桶,挺着胸脯走了过来:“你们议论俺啥话哩?背人没好话。说——”
东方汉阳无所适从地解释说:“大翠!这是我的朋友。我们没谈你什么!谈的都是劳改队里的事情。”
“吃柳条子拉粪筐——满肚子瞎编。”村姑双手叉腰,审视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在我的脸上,“俺告诉你,俺虽没有多高文化水儿,俺们那位小学的老师,可是一个‘大学问’。俺们老师在1957年稀里糊涂地也给戴上一顶右派帽子,留在俺们村里监督劳动。他告诉俺,河这岸劳改队里也有像他那样的冤枉鬼,比他受的罪还重。俺看着你们东方就是俺老师那样的冤枉鬼!俺坐在果园树杈上暗暗盯了他好几天,他像头牛一样卖力气干活,却连一顿热饭都吃不上。人心都是肉长的,俺就过河帮他点忙,俺不怕你们说话像是吃了枪药一样的劳改队长,俺……”
东方汉阳制止地摆着手:“大翠!你胳膊上可戴着红箍,轻声一点。”
“俺才不怕哩!俺刘大翠是贫农出身,不像你们,树叶下来都怕砸破脑袋。”说着,村姑把她胳膊上的红袖章往下一拉,用食指挑着在空中转了几圈,咯咯地笑了,“实话对你们说吧,这是俺把一条破红裤衩撕了,箍在俺胳膊上,当个时髦的幌子。你们明白了吗,‘四眼’?”
“明白了。”我默认了“四眼”这个不好听的称呼。这个透明得像水晶一样的村姑,她的一切字眼都是纯洁的,因为她直爽到对语言不加选择的程度,我,理解她那颗善良的心。
“那你就该嘴上贴个封条,回劳改队之后,别打东方汉阳的小报告。”她下命令一样地对我说。
“谢谢你。我巴不得有个人能照顾东方汉阳呢!”
我走了。
东方汉阳送我老远还不停步,他似乎有话要说,而又难以出口。还是我反客为主,对夫子先生说:“老兄,你真有福气,在这儿又碰上这位村姑。”
“你对她印象怎么样?”他憋了半天,憋出这样一句话来。
“天字第一号的女性。”我竖起大拇指。
他有点得意地点点头。
“你是不是又动了凡心?”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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