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夏樱不太像……”
东方汉阳打断我的话说: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你怎么知道的?”
“说来也算凑巧。”东方汉阳神态沮丧地说,“过去我也认为她真是‘维纳斯’,没有问过她的案情,今天我到女队去看她,半路上碰到萧科长从外省开会回来。我信赖他,便把我和夏樱的事简单地对他说了,我想他一准像你们那样为我高兴,可是出乎意料,他那张总在笑着的脸,突然不笑了。最初,我认为是他不赞成男女之间,在这个环境里搞恋爱,不,不是这样,他说就业人员男女之间的正常恋爱,天皇老子也无权干涉,可是他建议我了解了解她。我很纳闷,她要是不好,他怎么把她派到男队来排戏呢。萧严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对我解释说:‘我是想叫她在排戏的过程里,受点爱国主义教育。没想到……’我说:‘难道夏樱不爱咱们这个国家?’他沉吟了许久,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后来他说:‘一个公安干部无权对私人披露任何人的案情,不过,我可以笼统地对你说一句:在‘祖国’这个概念上,你和她的距离可以比喻成银河两岸的牛郎星、织女星,看上去好像很近,实际上要用天文学中的计算单位——‘光年’去丈量这个距离。最后,他见我痴呆得愣住了,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说:‘东方汉阳,生活也像你研究的星空那么复杂,有给人以温暖的太阳,有给黑夜以光明的月亮,也有你论文中写的‘黑洞’……你该用你的数学大脑,像认真对待星空那样,对待人生,对待爱情……’
“他走了。
“我的心乱成一团麻,难道夏樱是那样一个人吗?我不能认为这是真的。要是别人对我这样讲,我会认为是对她的诽谤,但对我讲这些话的人,偏偏又是我信赖的萧严。叶涛,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想来想去,我决定当面问问夏樱。可是见面之后,我又觉得难以出口了,她倒先向我提出一串的问题。
“她问我:‘东方,你爸爸妈妈有信来吗?’
“我摇摇头。
“‘为什么你不给爸爸妈妈写信?’
“我爽直地回答说:‘我不能谅解他们的出走。’
“‘你真是一个书呆子,’她说,‘你想想,五七年划了多少右派?要是你爸妈留在国内,能逃脱吗?’
“我不否认你的这个‘假设’。可是我认为一个人被母亲误解了,挨了几巴掌,然后发配到劳改队里来,毕竟是在祖国的土地上;即使苦点,也比在异国洋人餐桌上吃牛奶、面包,住摩天大楼要强!
“‘为什么?’她有些惊讶地望着我。
“‘因为我是中国人,祖国对我至高无上!’
“她一下笑了:‘你真是呆子加傻瓜!’
“我有些不快,仿佛萧严暗示我的那个幽灵,渐渐向我逼近了——尽管我不希望她就是我身旁的夏樱。她看我沉默不语,可能认为我接受了‘傻瓜’这个雅号,便拉起我的一只手,在她两只柔软的小手掌里揉搓着说:‘将来我们结了婚,我要想办法找到你爸妈——当然,也就是我的爸妈了,对吗?’她娇媚地向我笑着。
“现在,这个幽灵不但逼近了我,而且我已经嗅到了她脸上的脂粉气息,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本能地把手从她手掌里抽了出来,同时挪动了一下身子,坐得离她远一点,用全部理智抵制着感官功能的诱惑。我淡淡地说:‘夏樱,直到现在我对你还不十分了解,我想知道一下,你怎么到劳改队的,这不算无礼吧!’
“她吃了一惊。最初,脸上有点尴尬,不过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她用眼角斜视着我,带着点恼怒的口气说:‘你问这些干什么?’
“‘加强了解嘛!’
“她略略想了想:‘叶涛和郭铁出的主意?’
“‘不!是受自己灵魂的驱使。’
“她睫毛不停地眨动着,晶黑的眸子在眼球里滚动。不用问,她是在思考怎么来回答我的问题。叶涛!这一瞬间,我看见的是另一个夏樱:她那安静的目光和温文尔雅的仪态都好像不见了。她似乎在窥测着什么、思谋着什么,就好像她身旁坐着的不是平日的东方汉阳,而是要捕猎她的一只野兽。她的脸阴沉下来,不,准确地说,还流露出一点凶悍,因为她樱红的脸颊,变得苍白了,平日,她那张菱角嘴嘴角上翘,显得充满笑意,而此时嘴角下沉,显得有点冷酷。
“沉默……
“又是一阵沉默……
“最后,她终于用玩世不恭的口吻对我开口了。她说:‘我知道你早晚会知道的,干脆现在就向你摊牌。当然,在你这位东方夫子眼里,也许认为这是大逆不道;可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道德标准……’在她时而冷笑、时而愤懑、时而自我欣赏的叙述中,我看见夏樱第二颗灵魂——她真正的灵魂……
“她倾慕金钱,因而倾慕洋人的钱包和洋人的国家——就是这样。有一次,她在友谊商店卖给X国来华的一个工作人员古玩寿星时,她不但向这个洋人送了秋波,并在找零钱时,在纸币里夹了一张纸条,上写‘I love you’。时隔不久,她便像一条母狗一样,蜷曲着身子钻进一辆轿车后座底下,被拉进这个洋人的驻地。她干些什么,我想就不用我说了,以免脏了中国人的舌头。可是,这还不算到家,大约过了两三个月吧,夏樱身穿洋服,头披金发,足蹬高跟皮鞋,手持出国护照,登上了去X国的航班。就在她咧开菱角嘴启唇而笑的时候,她身旁座位上的两个穿哔叽中山装的人,向她出示了逮捕证。夏樱恬不知耻地用外语向公安人员抗议,抗议侮辱了‘外国公民’。公安人员微微笑了:‘对不起!小姐!尽管你哪儿装扮得都像X国公民,有一点是无法装扮的!’说着,摘下了她鼻梁上的黑墨镜,冷峻地说道,‘X国公民眼球是棕色和蓝色的,而你夏樱的眼球却是黑的!我们正愁没办法进那个机构的驻地去逮捕你呢,有人来办理你的出国护照,我们就在这儿等上了你!夏樱,你出卖祖国尊严,又企图叛国——跟我们走吧!’她被送来劳动教养,期满之后,在女队就业。
“叶涛!这就是真正的夏樱。我听完她的叙述,神经简直失去了知觉。我稍稍苏醒之后,第一个欲念就是跑开,离开她,跑得越远越好,可是当我挪动身体时,我才发觉夏樱两只手在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不用说你也想象得到,她之所以抓住我的胳膊,那是因为意识到了我这架有助于她攀登异国‘天堂’的梯子,有可能倒塌,因而本能地拉住了我。但是,她再不是我初次看见的那个夏樱了,那个夏樱不过是她的一张画皮。
“我终于甩开她的手,站起来飞跑。
“她在后边喊着:‘东方——东方——’
“我跑了一阵,为了绝了她的念头,扭头回答她说,‘你不要再喊了,我是呆子、傻瓜!’这就是全部经过。半路上,我绊倒了几次,掸掸土爬起来再跑,我骂着我自己,我骂着你和大郭!
“叶涛!你能理解我吗?”
“原来是这样!”我缄默了。
不知道郭铁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背后的,他向东方汉阳伸出手来,道歉说:“原谅我吧!我错怪了你!”
东方汉阳不会讲什么道歉的话,把颤抖的手掌伸了过去,这一瞬间,他眼里再一次闪烁出莹莹泪光。之后,大郭自告奋勇去女队找了一次夏樱,他把夏樱送给东方夫子的东西,全部送还给她。夏樱恳求郭铁弥补裂痕,郭铁回答她:“那办不到,因为你们中间不是什么裂痕问题,而是信念分歧,只好分道扬镳了!再见——”
这,就是东方夫子第一次夭折了的恋爱史……
“世外桃源”里的村姑
历史进入了“史无前例”和“最最最最”的年代了。
红海洋……
红缨枪……
红袖章……
红的血……
最初,劳改队是个最好的避风港。那些“勇士”忙着抓“大鱼大虾”,到了后来,目光转向“小鱼小虾”。“摘帽右派”,本来已经算是只剩半口气的、半死不活的虾米须子,也在被“勇士”们搜查之列。“天体黑洞”——只凭这个题目,就可以网织几十条罪名,戴上几顶大帽了。
“勇士”们已经把大字报贴进铁丝网里来了:
——天空是蔚蓝的、一尘不染的,哪儿来的“黑洞”?
“黑洞”在影射谁?影射谁?
——他的黑根在大西洋彼岸!
——他的鼻子是反革命铁证!
东方汉阳的精神创伤还没有愈合,新的压力又灌顶而来。他的头发又开始蓬乱起来,衣裳扣子丢得一个不剩。夏天的风,吹起他的褴褛衣衫,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就像是一块凹凸分明的搓板。我和大郭都为他提心吊胆,生怕“勇士”们把这位痴呆——但对祖国无比赤诚的夫子先生拉到批斗现场。奇怪的是,东方汉阳自己倒若无其事。每天晚上,从他枕边拿起洞箫,走到那棵大柳树下,捏着箫眼,悠然自得地吹个不停。更使人奇怪的是,他吹的都是欢快的曲牌。
有一天晚上,大郭实在忍耐不住了,悄悄溜到东方汉阳身边,夺过那把洞箫来,想把它砸了。东方汉阳死命抱着那根洞箫,并从大郭手里争抢过去,又放在嘴边。
“你不看看皇历,大字报快贴你脑瓜门上了。”
“我看了,吉人自有天相。”夫子先生不以为然地回答。
“你疯了?”
“我没疯!”东方汉阳一反常态,挥舞着那根洞箫挑逗地说,“是你瞎了!”
郭铁哭笑不得,他捏紧拳头,真想给这个呆子一拳,可是他怎么舍得向东方汉阳挥拳呢!自从夫子先生结束了和夏樱的关系,我和大郭在他面前,都像是个犯了罪的囚徒。尽管我俩也不太会料理自己的生活,但受友情和赎罪愿望的支配,自觉地在生活中顶替了女性的角色,为夫子先生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只是最近风声紧了,为了避嫌,才停止了“保姆”的工作,使夫子先生又恢复了济颠和尚的模样。因此,大郭瞪了东方汉阳两眼,不得不叹一口气,把捏紧的拳头又松开。他生气地跺了跺脚,扭身就走。
东方汉阳这才拉住了郭铁,告诉他一个秘密:原来在前半个月,东方汉阳在玉米地追肥时,萧严——农场“红造”的负责人,悄悄透露给他一个消息,说红卫兵要去贴他的大字报,要他不要惊慌,之所以这样做,是迫于压力,不得不走走过场。当郭铁把这一消息,眉飞色舞地转达给我时,并没使我感到轻松。固然,萧严是个思想机敏的精明干部——他能巧妙地躲开对他的冲击,而成为“红造”的负责人,足以说明了他有驾驭生活的超凡本领——但能否为东方汉阳担这么大的风险,这在我头脑中则是一个大大的“?”号。这几年耳闻目睹的恶行实在太多了,在别人危难之中不落井投石,已经算是不低的道德标准,萧严虽然深爱东方汉阳之才,但肯为一个“摘帽右派”而不顾自己头上那顶乌纱帽吗?躺在床上,我苦苦地思索,也没能悟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第二天早上,“摘帽右派”队集合出工时,萧严身穿一身显得过于瘦小的草绿色军装,腰里系着一根皮带,突然来到我们队列之前,点着东方汉阳的名字说:“你站出来。”
东方汉阳规规矩矩地向前迈了一步。
我正惊魂未定,萧严把目光转向了我:“叶涛!你也站出来。”
伙伴们的目光都投向了东方汉阳和我。这一片目光中有同情,有担忧,有恐惧,有惶惑……要知道这些“摘帽右派”,本来已是惊弓之鸟,看见任何一个身穿草绿色制服、皮带铜环上闪着亮光的人,都会引起中枢神经的连锁反应,何况站在队列前面的又是“红造”的负责人呢?大郭昨天晚上对我传达“秘密”时,还喜笑颜开,这时候那双卧蚕眉下的大眼睛里,也闪露出凶多吉少的神色。队里谁都知道我们三个人是最亲密的朋友,够三人者可称为集团,所以给我们戴上“右派反党小集团”“反革命小集团”……是轻而易举的事。
阿弥陀佛!萧严不知为什么,并没把大郭也叫出队列,他声色俱厉地宣布说:“东方汉阳问题严重,已不适合在队里反省,‘红总’决定给他换个地方。叶涛!你帮东方汉阳马上去收拾东西。”
大队人马陆陆续续出工了,宿舍里只有我和东方汉阳两个人了。我心里火烧火燎,他脸上却静得如同一块冰。
“萧严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我说。
“起死回生丸!”走进门来的萧严,代替东方汉阳回答说。
我惊愕地回过头,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没时间和你们细讲了。”萧严摘下那顶没有军徽的草绿军帽,擦着脸上的汗水说,“今天,市内一派组织的红卫兵,要来抓你去天文馆批斗。你收拾好行李之后,挑上一个月的粮食,沿着青纱帐中间那条小道,去咱们农场边缘上的落凤坡,那儿有一间土坯房,你去护青,快——”萧严一边说,一边从身后背着的背包里,拿出几本硬壳书和一个带皮套的望远镜,塞在东方汉阳破旧行囊之中,叮嘱他说,“这是从抄家的杂乱东西中,找来的几本天文学新资料,还有这个望远镜。在这乱世之中,暂时没法寻找它们的主人,你先拿去,我不知道这个玩意能不能对你业务研究有帮助……”
东方汉阳每每遇到感情激动的时候,就好像喉咙塞着棉花,说不出一句完整话。他颤颤嗦嗦地从一个本子上撕了一块纸,又从兜里掏出一支钢笔,说道:“萧科长,我……给您留下一张借条!”
“借条我打过了。”萧严笑笑,把东方汉阳铺在桌上的白纸块,揉成一个团,扔在地上,回身对我说,“叶涛!我已经和你们队长说过了,东方汉阳暂时由‘红总’控制,每月送粮送菜的任务,由你和郭铁担任。他人老实,那儿又清静,借这个机会,让他熟悉熟悉老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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